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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昔日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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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这个丐帮女子相识于昨日,笼统算起来熟悉也不到两天,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印象里,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爽朗直接的姑娘,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也要先酩酊醉他一场,明天再烦。
或许是今天发生的种种,令她措手不及,方寸大乱,此刻的她,心慌,茫然,无可适从,全写在了眉间眼角。
“喻姑娘……”
眼见她有一步没一步踱过来,目光散淡,漫不经心,没个安定的落处,观之不忍,我便轻唤了一声。
她失神好半晌,才有所反应:“啊……叶姑娘,何事?”
但不等我回答,她扭过头去,指指身后闭紧了的门:“南大夫她们,她在扎针呢。……不让我守着,哈哈,怕我捣乱。我就是看看,能捣什么乱啊真是,哼。”
她又是笑又是恼,还有些语无伦次。
亦之皱眉看她:“喻姑娘,望菽能救的,你不要太着急,反倒自乱阵脚了。”
喻连君愣愣着没说话,抬头望天,良久后,一声长叹。
“有酒吗?”她在池塘边坐下,突然问亦之。
亦之摆头:“这里没有,望菽不许我喝酒。”
“居然没有么?”喻连君微一错愕,紧而沉吟,看着有点失落。
看来一时之间,这人的心绪是无法镇定了,不过她既然如此在乎云绡,那她们之间,是否也如我和将军呢?
我窥向将军,她倚靠亭柱,面对远山,独坐着闭眼小憩,但眉头锁得深深,仿佛忧思重重。
“在想什么?”我凑到她身旁,拽拽她衣袖。
她抱着手臂,闷咳一声:“我在想,等南烛给你驱剑意的时候,我会不会也像喻姑娘这样,或者比她更难静下来。”
我心里又酸又甜,伸手去抚她眉梢:“你是大将军,应比一般人沉稳得多……”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她脸,便被她陡地捉住手掌,我不禁一怔,她睁开眼,顿了顿,不着痕迹揉揉我手背,随后轻轻放开。
“阿萧,从客栈开始,只要有空,你师弟的那双眼睛,总会放在我身上。”她低低一笑,“你收敛点。”
我将眼风往旁边晃了晃,果真如她所言,亦之人虽然端坐在丈外,可有意无意,都要朝这厢瞟上一眼,露出几分怀疑神情。
“他在看什么?”
“大约是我们有时候太亲近了,他不太习惯吧。”
我一下子尴尬。
其实亦之这个奇异的眼神,今日我已瞄到不止一回,先前忙着应付别人,无暇顾及,如今将军既开口提醒,恰似戳到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痛处。
我背转身形,挡住师弟视线,认真问将军:“你介意么?”
她淡淡睇来:“介意有用么?”
唔,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
“我不介意。”她凝视着我,眼里有光,“过去我都不在乎生死,这些世俗之事,又怎会去计较?”
“那你还,让我收敛……”
我感觉有点委屈,也不晓得先前是谁,一直在明里暗里的动手动脚。
她捂着唇,眼色闪了闪:“我是你的跟班护卫,自然须对你,贴身照顾。”
“将军,我也可以‘照顾’于你。”
“你这不叫照顾,”她别过眼去,沉静片刻,耳根不知怎么,竟渐渐红透,良久后才讷讷哼出一声,“……叫勾引。”
我脑袋里先是一懵,但很快领悟过来,心头咯噔一个大跳,脸颊也悄然生起阵阵热烫:将军这人,真是坏透了!
“将军,”我俯身靠近她耳旁,压低声音,故意逗她,“那我去照顾别人,便不叫勾引了吧?”
她两眼寒光刹那罩至:“你敢?”
“嗯……不敢。”
我被瞪得瞬间失去了骨气,却又十分不甘心。
她得胜似的挑起唇线,瞥眼少顷,末了扯我衣角:“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依言坐在她身旁,抬头循着她指引望去。
一望,便移不开眼。
但见得遥遥天极彼端,一簇簇斑斓光色错落绽开,静静缀于穹顶,似虹非虹,亦不像霞光,五色相继呈采,其赤如丹,绿如屏,青如峦,绯芒如火,紫气如烟,倏尔变幻,织影诡谲,大开大阖,竟看得人心胸澎湃,荡气回肠。
“将军,这是什么?”
她歪头寻思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好看就行了。”
我不以为然:“总得有个说法吧?”
她随即直起身形,垂着眉,很认真的琢磨一会儿,而后微哂:“阿萧,你才来这里,就碰上这种稀罕景致,你说,它会不会便是你的好运气呢?”
我心下一揪,转瞬了然。
她自怀中摸出那半块玉珏,握着手里一边瞧,一边又道:“心剑之力非同寻常内伤,靖书却让我们来找这位南大夫帮忙。她能不能治暂难定论,可我老是觉得,好像还有别的隐情,靖书尚未向我坦白。”
“你有头绪么?”
“没有。”她捏了捏眉心,颇为伤神:“我们要去恶人谷,正好要经过昆仑冰原,而这里,正好有一位医术了得的万花弟子,这人又身中火毒,不能自医,而她正好还是你师弟的妻子……这些若说是机缘巧合,那运气也太好了点。”
我亦跟着匪夷所思:“说不定又是安之暄?”
她摇头:“此地的恶人虽然人多势众,可昆仑派却是个很有气节的门派,一直以来从未向恶谷低过头,何况他们弟子中高手辈出,恶谷中人更不敢轻易跑来挑衅。至于安之暄,她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我松了口气:“既不是她,就不必担心了。”
将军缄默片顷,忽然说道:“阿萧,我不相信所谓鬼怪传说,但现在倒希望这些奇怪的光是他们所在,是那种于冥冥之中,能庇护你一世无恙的天神……”
“我也不在乎什么天神不天神!”我掩住她话,笑叹,“你就是我的好运气,有你在,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此生无所禁忌,已然足矣!”
她抿唇一言不发,定定瞧我,眼眸里渐渐浮现一层雾气。
我一时慌神,她当着我面显露如此泫然模样,这委实是第一次。
想着替她擦一把,刚举起手,哪料到猝不及防肩膀被人一拍,惊得我又狼狈缩回去。
回头一看,喻连君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甚是愁闷的盯我。
“叶姑娘,我仿佛还欠你一个故事。”
我一阵头晕,姐姐你在这节骨眼儿上陡然冒出来,就是想说个故事给我听吗?
将军埋下脸,眉角扬了扬,依然不说话。
喻连君倒毫无所觉,一个人在那苦恼:“我现下心里一团乱糟糟,想找个人说说话。”
“长吗?”
她想了想:“应该,算长吧。”
我瞧瞧天色,那些光影仍在,只是四野却逐渐昏暗,已然撑不住向晚了。
“师姐,小遥峰入夜后,会变得很冷。”
亦之也慢慢走过来,他的眼光在我和将军之间来回审视,神色复杂到捉摸不透情绪:“你们……你们随我去屋子里等吧。”
我大约知道他正在想什么,索性不再掩饰,扭头征询将军:“如何?”
将军颔首,不动声色。
要秉烛夜谈么,左右无聊,倒也无妨。
半晌后,亦之生起火炉,熏得屋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喻连君拧紧眉,望着那些跳跃的火光出神良久,俄而一仰颈,将一杯热茶一口喝尽。
“茶到底是不如酒啊。”她握杯低吟。
亦之给她续上水,问道:“喻姑娘,你一个女子,为何这么喜欢喝酒?”
喻连君笑了笑:“因为我不想动脑子呀。”
我觉得蹊跷:“愿闻其详。”
她支起下颌,眼眸半睁:“要是我喝醉了,倒头就能睡,如果脑袋很清醒,就得想起我的爹娘和师父,一直想着,想着他们的血仇!”
我与亦之登时一齐讶然,将军擦戟的手跟着一滞。
喻连君瞄着我们,嗤了一声:“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这么懒的人,身上居然还背负着那些东西。”
将军凉凉出声:“愿闻其详。”
“喂,你不能换个词么?”喻连君立即不满。
“我乐意学她说话。”
喻连君有点怒。
我夹在中间开始愁,这俩人,大清早的没在武功上分出胜负,这会儿好不容易一起坐下来,却又想斗斗嘴较个高下么?
“罢了,没力气同你吵。”
然而出乎意料,喻连君并未发作情绪,摆摆手:“老板娘还没醒,我何必跟你争这些?”
将军莞尔不语。
只听喻连君深深呼吸,沉声道:“其实那些仇恨有很久了,应该有二十年了吧,从我小时候,唔,好像是四岁还是五岁的样子。”
“你,其实是个孤儿?”我难以置信。
“也算不得是孤儿,比起帮里其他兄弟姐妹,我至少还知道亲人的相貌和名字。”她苦笑一声,继续道,“我的爹娘都是丐帮弟子,我师父是他们的同门师妹,三人一同执掌洛阳分舵事务。听老前辈们说,师父以前喜欢过我爹,可惜我爹眼里只有娘,师父只好放手,把对爹的心意移到我身上,所以我刚满月,就被她强收为徒弟,也不知道我爹当时怎么想的,竟然依着她答应了。”
“我是她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与她相处的时间,如今我还能记起来的,大概只有一年的光景。我的笑尘决是跟着师兄师姐学的,她没指点过我什么武功绝招,呵呵,我那时太小了,她就算想教也没办法吧,只是在那一年里,她每天都要告诉我一遍,一定不要忘记杀死爹娘的仇人。”
“仇人是谁?”我问。
喻连君扶了一下额头,悠悠思索道:“我只听师父和前辈们说起过那个仇人,说他是……明教夜帝卡卢比座下的护翼,二十年前明教东征中原之时,他在潼关枫华谷那一场恶战中,杀死了我的爹娘。”
她转眼瞥向将军:“这个事情,你或许也耳闻过吧?”
将军“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天策府过去一直为朝廷主管江湖事宜,江湖上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会彻查到底。我朝开元二十三年,西域明教势力辟进中原,江湖各大门派坐立难安,尤其以丐帮唐门两家,在那一年开始联手,七月于枫华谷一起伏击明教,可惜,风声走漏得太早,两家败得十分惨烈。”
喻连君冷寂须臾,眼色忽寒:“究竟是谁走漏的风声,你们查清了吗?”
“人太多了。”将军欠了欠身,神情未动,“‘恶丐’沈眠风,你们帮里的‘逍遥钓叟’詹毅,嗯,他现在应该不算丐帮的人了,明教的五散人,身份藏得还挺紧。”
喻连君道:“这两个人,我们也找了很久了,一直抓不住他们。”
“还有一个人,你们或许查到了,但没法动他。”将军停顿了一下,道,“唐门现任门主唐傲天,此人颇具野心,城府极深,多事之徒,不论大唐武林群雄并起,还是明教远道而来,他都是最坐不住的那个,不过枫华谷一战中,他断了腿,倒也不必再站起来了。”
喻连君冷然道:“这个人,我们确实不能动,但永远不善罢甘休。那么多的前辈同门,被乱箭射死在枫林里,血洒在枫叶上,他们全成了冤魂!我的爹爹手里攥着真相,拼尽力气逃出来,却还是在最后一刻,被那个明教的仇人追到!”
她越说越激动,手掌收紧,将茶杯捏得吱吱作响。
“我师父每每跟我说起这些往事,尤其是说到我爹娘的死状,都会咬牙切齿的流泪。她说她后来带人搜寻枫林,找到他们时,我爹爹身上多处大创,血已经流干了,我娘躺在他旁边,只有脖子上一道伤口,她是自杀……”
“我小时候不明白娘为何如此,也不明白师父为何这么恨,但她既然千叮万嘱让我别忘,所以我至今都记得她的所有话,还有说话的口气。她告诉我,这是血海深仇,我作为丐帮的后辈弟子,还有爹娘唯一的女儿,必须找到仇人,把这笔血债同他狠狠的算清楚。”
“所以,仇人找到了吗?”我看到她眼圈红了,连忙递上手绢。
她瞟了手绢一眼,按下我手腕,自己眨眨眼,吐出一口气息,道:“我没找到,但是我师父找到了。我爹娘下葬后,她开始每天早出晚归,应该是去查消息了,过了半年,她突然在某一天消失踪迹,一个月后被人抬回来,带着一身血,胳膊,后背,胸腹,大腿,到处都是又长又深的伤口,跟我爹的一模一样。她也剩不了几口气了,没力气说话,只能蘸着自己的血,在我衣服上写仇人的名字。”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件事物,那是一块陈旧布料,原有的颜色已褪得难以分辨,上面血迹斑驳,细查之下,倒能依稀看出是两个字,伊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