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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小遥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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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虚峰上,风声寒峭。
我们不知道卫游这厮又想到了什么,只作停步,没有多问。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的小白瓷瓶,递了过来:“这是我派炼制的疗伤丹药,算是我们赔罪了。请你们收下。”
将军看也不看,不为所动,只管撕下衣料帮我裹伤。
我亦跟着视而不见,这些人还是怕我们把如此丑事宣扬出去,拿点东西来装模作样,又算得几分真心?
喻连君抱起云绡,徐徐走近来,瞄了一眼瓶子,又瞄向卫游:“唐门的毒,它能治么?”
卫游愣了一愣,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们昆仑派功法造诣超凡脱俗,世间等闲入不得眼,更进不得门。”喻连君眼里渐显出一抹红,声线也颤了,“只是今日,我的好朋友命在旦夕,半刻都不能拖延了,如果贵派能出手救她,她伤好之后,我便任由你们处置!”
她这话听着字字都含着真心实意,但这些人饱受过她棒下毒打,见她靠近,不约而同退后分寸,露出警觉神色,没人搭腔。
于是一时,便满目沉寂。
“你们吵完了,可以让我说上一句吧?”
过得须臾,有人噫然一声。
我那颇为落寞的凌师弟,此刻不甘寂寥的咳嗽两声,振振衣袖,道:“卫兄,这几位姑娘,其实是我的同门和朋友,远道而来,相烦你行个方便,不要再阻拦她们了。”
卫游别他一眼,脸色又沉:“非是姓卫的铁石心肠,我派在十二年前发生的祸事,凌兄弟也是知道的,昆仑派一向不与世争,小遥峰,也不能再留外人了。”
亦之叹了口气:“我们夫妇,也是外人。”
“你们夫妇,另当别论。”
亦之听着又叹出一口气,眉目中愁意好像愈发的浓了。
我懵懂难明,自从来临此间,这人脸上就消却了许多坦然形色,毫无在山下时那般活泼轻快,可他与贤妻居于此仙乡,远隔中原乱世,不闻江湖嚣杂,这样的逍遥恣意,我与将军求之不得,他却为何如此不释怀?
但我也仅迷蒙片刻,伤痛缠身,我不得不扶着将军的肩背歇靠,旁人如何,已是顾不上了。
“卫兄!”
沉静中,亦之忽而舒展眉宇,眼光淡淡洒来:“如果,如果我现在答应你们半个月前的提议……”
卫游微微动容:“你想用这个谈条件么?”
亦之摸摸肩头的白狐,答道:“条件倒不至于,只是凌某愿以此诚意做担保,请卫兄放我的师姐们去小遥峰。”
卫游沉凝。
“若是不够,可再加两年!”亦之的语气骤变得斩钉截铁。
卫游长叹一声:“如此,便是十五年了,凌兄弟,这是你半辈子的时间,值得么?”
亦之摇头:“无所谓值不值得,只是于昆仑派,于你,于我,大家都有利而已。”
卫游又默然了。
我旁观得蹊跷,亦之,与昆仑派,似乎约定过什么事情。
但我头疼,不能再想。
忽又听得一声闷哼,是卫游身侧的徐子郁,他一直坚守于叙那方的氐宿之位,出剑温吞,不露峥嵘,到了现在,其人仍是一派淡泊,不显情绪。
“卫师弟,这笔买卖,还算不错的。”他拍了拍卫游的肩,道,“凌兄弟肯松这个口,对于我派是再好不过的了,而且,若是真的放任几个姑娘这么下山去,到时候引来流言,当如何抵挡?”
袁阖立刻气歪了鼻子:“徐师兄,你哪边的,怎么还帮外人说话了?”
徐子郁凝目瞧他:“师弟,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
袁阖冷哼一声。
徐子郁见他没说话,呵呵一笑,而转向卫游说道:“师弟,昆仑山夜里奇冷,让这几位姑娘在外受苦,我是于心不忍的。”
一番话里,倒似有体贴之意。昆仑这群人里,也仅有他是如此,不免让人意外。
既然于心不忍,那方才拼命压制将军是做什么,调戏么?
我突然有点郁闷。
卫游徐徐抬头,瞟一眼亦之,视线一转,折向我们。
“我能相信你们么?”他漠然开口。
将军哼出一声:“相信什么?”
“相信你们不会加害昆仑派。”
“你愿信则信。”将军捂唇咳了咳,“要不是如今打过这场架,我们连昆仑派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卫游深深寻摸一回,俄而挥了挥手,让其他守山弟子扶起伤者陆续退回门去。
“今日你们伤我同门,自有清算之时。”他回头,瞥着我们,“我可以带你们去小遥峰,不过今日之事,还望你们不要再提起。”
将军回以直视,啧声道:“我们该谢你么?”
“不必,这是凌兄弟的恩德,”他说着转身,朝着山门内高高的台阶,对我们伸手作邀,“各位姑娘,请!”
话毕拂袖,径自在前面先行领路。
我望向那些青石阶裹覆莹莹雪白,一直往上延至廊庭深处不知名的地方,再想想这一路打得何其纠结,心里便是百般的滋味。
经了这一路而来的种种凶险迂回,我们终于能走进昆仑山门了,却已耗去快三个时辰,云绡等到如今,现下又是何等模样?
我扭头看了看喻连君,诸事罢休,她垂下脸跟在我们左近,瞧不见情绪,云绡睡在她怀里,印堂间隐隐一股晦色。
“喻姑娘,你把云老板抱了这么久,想也累了,将她放在我的马上吧。”
将军牵过赤电,拍了拍它脖子,驱它过去。
喻连君闻言抬起头,眼里有些雾气轻漫:“不必……”
“无妨,比起我们,云老板的事情更重要。”将军把缰绳递给她,道,“那位卫公子走路快,你骑上马追在后面,自己能省很多体力。”
喻连君看一眼彼方,卫游悠悠闲闲,健步如飞,全然不理会我们,路带得很是敷衍。
她又看一眼将军,末了看了一眼马,定定着没接:“我可以用轻功……”
“你跟这些人打了这么半天,自己身体还能撑多久,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么?”将军轻哼一声,“云老板已经倒下了,你也不想她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吧?”
喻连君眼中的雾色顿收,竖起眉紧盯将军的脸,看样子在生气。
不过她并没有气多久,手掌一伸,拿走缰绳,轻飘飘道了声“多谢”,便抱了云绡上马。
我冷眼旁观半晌,进而注目将军,此刻激战早停罢多时,我肩伤慢慢地没有初时那样剧痛,可她脸庞依然苍白得没有颜色,甚至比寻常更现疲倦形容。
她知觉到我视线,对望过来,动唇莞尔:“为何这么看我?”
我低哼一声:“……肩疼。”
她愣了愣,转头来细细瞧我伤势,拧起眉:“你这个肩膀,实在遭罪得很。”
我继续瞪她:“罪魁祸首?”
“是我,是我。”她十分干脆且没骨气的自承,一边痛心疾首,一边自顾自沉吟,“可惜带的药已经用完了,唔,其实刚才大可不要脸的……”
我不等她沉吟得明白,冷不丁一把扣住她搁在我肩上的手,捉起腕脉拿捏一阵,果然,脉搏跳动又虚浮轻绵了许多。
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觑来,有雪片飞至她眉角,一瞬溶没于无形。
“你不计前嫌,把马让她,我……我很赞同。”我放下她手,喉头却端起一片酸涩,“但你自己,还要一直硬撑么?”
将军一顿,轻哂摇头,伸手牵住我。
两人并肩拾级而上,她垂眸看雪,低叹出声:“昆仑派虽然不涉于世,但自方才的剑阵,足以窥得他们百年武学的一隅,昆仑剑道之精,决不下于中原的四家六派。卫游那些人若是尽了全力,那我们三个,恐怕远非敌手。”
我惭然:“也许我们该看清阵局再动手。”
“可变化那么多,只能以变应变了。”
我仍觉心堵得很,若不管这闲事,我和她此次自然毫发不损,可要是不管,又哪能忍心坐视喻连君她两个孤独无援?
“将军,要如何做,我们才可以少受伤?”
她攥我的那只手陡地指间一僵,片顷后重新握紧,声音有些黯然:“不入江湖,就不必这么累了。”
我偏脸认真窥她:“不入江湖,我又该去哪儿才能遇到你?”
将军闻言,渐渐停住脚步,没有看我,却举目望着前路,模样露出些许迷茫。
“阿萧,你……”迷茫之后,她轻声呢喃,更不胜迟疑。
我原地站着,等她说完。
可她迟疑良久,终了是一声长叹,徐徐收回目光:“是啊,若不在江湖,我们,或许还只是两个陌生人吧。”
她这话听得我心里无端一阵堵得厉害,想回答她点什么,却满腹乱麻,无可提起。
兀自纠结,耳边忽而响起呼唤,我循声张望,师弟正在石阶尽头向这边招手,原来不知不觉,我们两个倒慢慢落在了最后。
“人家有腿伤的都到前面去了,我们可不能跟丢啦。”
将军跟着远眺一眼,微微一笑,回头望着我道:“你这伤势时好时坏,还是让我背你上去吧。”
我摇头,蹙眉:“我自己有腿,怎么能老让你背着走?”
将军“哦”了一声,突然一扯嘴角,凑近来,语声低软,不怀好意:“那,看来你是想,我抱你上去了?”
我:“……”
虽然明白她在故意岔开话,但这么一岔我委实猝不及防。
忍下两颊热烫,我连忙握紧她手催促道:“快别闹,再磨蹭就得天黑了!”
要是真让她背或者抱上去,我的脸只怕要从这玉虚峰丢到小遥峰,这辈子都别想捡回来。
她倒也听话,抿唇笑了笑,没再调侃,任由我拉着手继续上行。
登至高处,面前刹那一亮。
放眼间,便见得满目的雪砌冰琢,楼宇栏台,俱檐牙翩飞,碧鹤石鱼,恍然如生,而往前近百步,尚有冰湖若湛蓝镜色,中歇稀疏白荷,微风缓舒,颇有真物的气韵;冰湖之上,还挂着数道细长水瀑,自顶峰峭壁间倾泻淌下,雾气氤氲,却在湖里溅起丛丛冰花,簌簌零零,清脆有声。
我瞥得惊奇,如此孤寒的地方,尚还有这样的活水不被冰封。
“师姐,这瀑布,是从小遥峰流过来的。”
亦之见我驻足,笑了一声,说道:“小遥峰地气温润,水自地下刚涌上来时,还有几分烫手呢。”
“如此么?”
他点点头,接着又道:“别看玉虚峰这副冰天雪地,到了小遥峰,却如暮春二三月,奇花异草,灵兽飞鸟,随处可见。拙荆身负火毒,时常呕血不止,在那儿将养了两三年,也慢慢减缓发作,若再养得七八年,应……或可痊愈吧。”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悄然显出踟躇之味,听着没什么底气。
不过依他言下之意,南烛大夫其人在此隐居,已毋庸置疑,至于之前卫游百般否认推拒,想来也是为了不令外人乱闯小遥峰了。
但昆仑派既然将门户防得这般紧,为何我师弟和他妻子却能在小遥峰住下,看他与昆仑弟子之间,好像交情还不差?
我又不禁开始琢磨,可这一琢磨,许多谜团和线索刹那间在脑子里来去翻搅,闹得头疼非常。
额间随即一把温暖覆上,打断思绪。
“啧,又在皱眉。”
将军抚了抚我眉角,悠然道:“我听老人家说,在昆仑山地底深处,一直有岩浆炎河之类的暗流,亘古时曾喷出山体,所生起的毒烟雾瘴,使周围许多生灵窒息而死,而火焰横流,方圆百里,草木俱焚为灰烬,可谓是修罗天劫,人间地狱了。”
师弟连连颔首,接着说道:“然而如此天劫,已逾千百年,那些暗流至今仍在,千百年来再无发作迹象,相安无事,倒令小遥峰成了冰原上的一处奇景,故而昆仑门人将其作为历代祖师修养之所,不许旁的人再行打扰。”
我听着冷笑一声,不置一词,只觉得昆仑派这个便宜占得真好。
仰面再望,瀑布之上,还有两段长虹也似的廊桥,玉瓦素栏,连着两头危耸如岳的楼台,凌然相峙,盛气迫人,廊桥之后,又遥遥探出一角飞檐,铮铮然斜指苍穹,虽未见其全貌,可远远观之,却比这两座楼台更为高巨,气势更为磅礴雄伟。
“那座大殿……”
“是敝派的正殿,乾生殿。”
卫游在侧旁哼出声,冷淡得毫无情绪起伏:“我已托付徐师兄向掌门禀告此事,眼下救命要紧,就不便带你们去见他老人家了。”
“那再好不过。”我和将军异口同声,一时默契十足。
卫游的脸又开始变得不好看了,淡淡一哼,负手而去。
穿过边门的一片小竹林后,接下来的路变得有些绕,但好歹是贴着山壁,且仅有一条狭窄山道进退,倒不至于辨不清方向。
山道上下,到处都有尖锐的冰棱,磕磕碰碰的,我抓着将军臂膀小心翼翼走了一阵,就觉得腿酸身乏,兼之肩伤时有隐痛,须臾间撑得难忍。
将军低低的笑:“挺不住就直说,我背你。”
“我没事!”
我好不羞恼,蓦地倒记起一事,立即转脸问师弟:“亦之,我的马呢?”
亦之被我劈头一问,呆了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回道:“师姐,如果我说我把它,弄,弄……丢了,你,你会生气吗?”
我懵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师弟神情闷闷,懊恼道:“师姐,它在山脚下尥蹶子,把我扔下自己跑了。”
我咬了咬牙,努力镇静:“……大白一直很乖的,你对它做什么了?”
师弟苦着脸:“师姐,它跟你的日子长,在你面前自然乖得很,可是等你离开后,它就开始发脾气使小性儿了。”
我越觉荒唐:“为何?”
“大概……”亦之露出一种别样的尴尬神气,羞涩又委屈,“大概因为它是母马,我是男人,所以不喜欢我,吧?”
我:“……”
身边的人添上一句:“大白这样,唔,挺有气节的。”
我感到胸口怄得慌,眼风一飘,她表面端着一本正经,但咬着嘴唇憋笑的样子看起来更坏了!
而师弟或许是见我脸色不对,早已躲远,我就算想拧他耳朵,一下子也够不到,愈发地气不打一处来。
将军拍拍我手,安慰道:“别气别气,我明天陪你找。”
她语声里温柔无限,拂得我心头一软,怒火莫名倏忽无踪。
唉,这世上应该就只有她了。
我一面无奈,一面迈步前行,脚下没留意踢到一块石头,骨碌碌几声,那石头被我踢得直飞出去。
落下了数步之外的断崖。
“各位,小遥峰,就在对面了。”
卫游忽然止步,抬手指引:“昆仑弟子未经传召,不得踏入,劳烦凌兄弟相助,我不能再过去了。”
亦之欣然:“多谢卫兄成全。”
卫游摆摆手,瞄他一眼:“凌兄弟,今日是第五日,幸好你回来了,如再迟一天,我们也无法向掌门交待,你以后,还是谨慎些吧。”
亦之闷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的。”
他二人这番没头没脑,我们在旁听得直觉另有蹊跷,但卫游已不再多话,向我们一一抱拳,道声“好自珍重”,末了孑然返身。
我们在断崖前驻留了片倾,对面的山岭果然青葱如画,峭壁上薄雪依覆,云雾朦朦,其间尚有三两白鹤盘桓唳唱,隔渊而望,端地似人间仙乡。
经历了偌多阻拦,我们到底,是来到这小遥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