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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追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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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絮未停,风势渐缓。
昆仑群山间的冰原,宛如凝固千年的瀚海,黯沉里压抑着未名的动荡,其中波澜跌宕处,是为坚崖寒峭,起伏无尽,晶莹尖刻,若犬牙交错,悬倚头顶,不免令人望而生畏,总担心它们骤然倾压过来,便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罹祸了。
而我们这几个人,不得不在这些险峰下驾马逃命,就算它们看上去再如何可怖,也管不了了。
自长乐坊出来后,我们又迂回过右面的一道山脊,拐入它背面的裂谷,这条路极为狭长,窄得勉强容下两马并行,两侧冰岩高耸,棱角峥嵘,凸现凌厉,更是天生的屏障,后头的恶谷追兵不能一拥而进,只得逐渐拉长阵势,过得半晌,居然让我们徐徐甩开了一大截。
“穿过这里后,我们还是往右走!”
我和将军同骑赤电,凌师弟骑着大白,这人身上伤得不轻,却仍咬着牙在前面引路,一领白袍浸在风雪里,萧瑟鼓舞,显得他形影更是单薄。
“右边?”
我随之举目,狭径即将走到尽头,尽头处是一段河湾,河面坚冰冻结,不知流涌何方。
而顺着冰河右岸爬上去,眼前陡地豁然开朗,却正是一片莽莽雪原。
雪原东边,背风的峻崖下,遥遥涌出连绵的蓝影,于满眼苍白中格外惹眼,辨其轮廓,似乎是许多营帐驻扎在那儿。
玉门关以外,竟还有支大军盘踞在此,我不禁有些纳罕。
少顷,等奔到临近,那些营帐的情状也渐而清晰。
“浩气盟么?”
离我们不远亦不近的辕门外,一杆高大的浅蓝旗幡猎猎随风,将军望着旗面上浑厚的大禹鼎深纹,在我背后喃喃出了声。
声音虽轻,可内里压抑的沉重瞒不过人的耳朵。
我刹那想起,走到长安之后,我便与盟中同袍断了往来消息,他们如今是何布署,又因何要兴师动众跑来昆仑山,我终究一无所知。
但越过昆仑山,即是恶人谷,浩恶常年死敌,盟中突然调这么多兵来,总不至于无所事事,必定是要找恶谷诸位讨教一阵恩怨情仇的了。
“既然是浩气盟,那我们得救了!”
凌师弟喜形于色:“听说浩气盟里的都是好人,我们现在被恶人追,他们应该会出手帮忙吧?”
说着拨转马头,就要过去浩气营那边。
我连忙叫住他:“别去!”
亦之瞥来茫然一顾,我只好解释道:“云老板中毒很深,不能在路上耽误一刻,我们必须得抓紧些。”
他闻言扭脸张望,雪峰冰崖边缘,喻连君正仗着她那身轻功了得,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即便还背负着一人,她的身法也从未显露出半分滞缓之象,且越奔越疾,在下边骑马的我们稍作停顿,就得费上很大劲儿才追得上她。
她背上的云绡已陷入昏沉多时,比起我们,她或许更着急赶到小遥峰。
“我们……转到浩气大营背后去。”
将军回头一瞟依然死咬着不放的欧阳智诸人,手底拧纵缰绳,赤电咴咴嘶叫,向右偏折,往前面的高崖迅疾贴近。
我的心立马提了起来。
除了晓得将军曾是卧龙丘抢粮的恶人头头,我并不知道她在恶人谷中究竟执掌何等要职,也不知道在我之前,她是否还与别的浩气盟弟子有过节,只是她如此一去,不免冒险。
进,于她是虎穴,退,却正中恶狼下怀,她毫不犹豫选了前者,是不怕被人认出来,她就是大半年前、在卧龙丘抢劫浩气盟辎重的那个祸首么?
我一下子头疼又作,忍不住低声对她说道:“那边对你会有危险,还是继续绕着山跑吧。”
将军垂眉看我一眼:“恶人谷不会轻易放过谷中叛徒,这里还是他们的地界,无论怎么跟他们绕,也不能彻底摆脱的。”
“可是……”
“阿萧,玩过狐假虎威么?”
她骤然打断我,扬起下颌,朝着浩气大营点了点:“我们且在那边绕上两圈,就足以震住欧阳智,他只带了三十多个人,可没那个胆子一直跟下去。”
我还是觉得不妥:“可如此一来,欧阳智他们不免误会更深,到那时,不就坐实了唐随对你的诬陷么?”
“如果他们定要与我为敌,”将军苦笑一声,“那我就只能找敌人的敌人求庇护了。”
随即我的手背一暖,她将掌心悄然覆上来,抵近我耳边轻喃:“阿萧,靠你了。”
轻剑若夜的剑柄在我手里渐变微烫。
能执掌雪魔堂中要命的“逍遥焰”,唐随在恶人谷的地位恐怕不低,他还自称是安之暄家中的下人,那后者的身份,又是何等的高崇?
有这样两个仇人在恶人谷,将军……好像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我把若夜攥在左手,右手则握住她:“必然护你周全!”
将军莞尔。
说话间,已离浩气大营越来越近。
偏就那么凑巧,大营里有一小队浩气弟子,牵马持槍的,其时将将走出辕门,领头的眼尖得很,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带人迎了上来。
我一时感觉非常的不妙。
“叶姑娘,这么久不见你人,是跑到哪里去了?”他笑容满脸的同我打招呼,可语气隐有斥责,不太好听。
许逐,浩气盟天罡校尉,兼天罡卫与七星卫的槍棒总教习,年轻好胜,武艺高强,亦具一腔热血意气,师从无名小派,却能在半年内搏得谢盟主青睐,自天枢坛的普通走卒被提至如今的要职,其人之手段行事,锋芒毕露,显见得非同等闲。
更麻烦的是,这个人还很难缠。
我立刻接过将军手中的缰绳,勒住赤电,前方的大白见赤电忽然止步,也随之停下,驮着师弟悠悠退回,至于喻连君,居高临下将浩恶两厢俯视一阵,而后展开身法,径自掠走,眨眼就消失了踪影。
我无可奈何,冲许逐抱拳,肃然道:“许大哥莫要见怪,我近来碰上一些讨厌的家伙,一路堵截,竟纠缠至此,实属迫不得已。”
“讨厌的家伙?”许逐在马上眯起眼,将彼处欧阳智一行打量片刻,“是这些人么?”
我连忙点头应声:“正是他们,三十多个恶人对我们区区几个人穷追不舍,简直可恶得紧。”
许逐于是冷笑:“仗势欺人,这可是恶人谷最拿手的把戏。”
笑罢转头,他环顾一圈身周的浩气同袍,轻飘飘问道:“送上门的肉,哥几个,如何?”
“啧,龟缩在冰血大营偌多时日,今天才敢冒出头来,难得啊!”左首的某人晃头慨叹。
“确实难得,我先过去问个好,可别让他们跑了!”
他旁边的那位仁兄早就按捺不住,提槍纵马,率先呼啸而出,其他人见状,纷纷大笑喊打,驾着坐骑跟随其后,呈扇状飞快铺开阵列,隐隐向欧阳智他们合围上去。
我停下马、和许逐说两句话的功夫,欧阳智那群人已然追到了十来丈外,眼瞧着同袍们突然围攻,他们瞬间退避不及,转而拔刀相迎,与浩气盟弟子在雪原上厮杀起一番热烈光景。
不过说来奇怪,他们理应也望见了前方的浩气大营,却不肯放慢迂回,仍旧紧追到底,是因为想捉拿将军、执拗得过了头,还是别具用心、故意为之?
如果是另有图谋,那他们此时为它所做的牺牲,未免大了些。
霎时,我想到唐随,他鼓动起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自己又去了哪里,会不会正潜在附近的某个暗处,等着我们一旦懈怠,便阴恻恻送上一记追命箭?
我们还得再跑。
“叶姑娘,你如今这匹坐骑,身上的旧伤可真不少啊。”
许逐只身留在原地,观了一会儿浩恶激战,未动声色,冷不丁低下头,瞥了赤电两眼,后者打了个响鼻,仿佛介意被人直勾勾盯着,把脑袋歪向一边,不给他看。
我好笑的摸了摸它头顶:“它曾是军马,战场上刀剑无眼,自然免不了要吃这些苦的。”
许逐点头:“受了如此多伤,精神气力还恢复得这么好,它的老主人在护养上很用心呢。”
“何止是用心……”我想起卧龙丘那会儿,第一次得见将军怒形于色的情境,“要是有人敢伤这马,她还会跟人家拼命,不斗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
接着我的后腰被人不轻不重掐了一记。
“少说废话。”将军从鼻子里漠然哼声,微有嗔意。
啧,这人敢做还不许人说。
我忍着笑不点破她,收敛心思,撮出哨声招呼大白,让它带亦之先行离开。
亦之讶然:“那你们呢?”
我笑答:“随后就来。”
唐随想杀的人是我,由我和将军对付就好,不能再牵扯到凌师弟了。
亦之深深望来一眼,末了一声长叹,孑然转身,驾着马小跑去了。
许逐静静瞧着师弟那一人一马的形影,等他去得远了,方才幽然出声:“叶姑娘,你们有急事?”
“不错。”
我不欲同他多说,话锋一转,只作告别:“许大哥,大恩不言谢,我暂且就此别过,等过得五六日,再回营来解释。”
许逐颔首,但未置可否,目光微移,似不经意落在将军的眉眼间。
他凝望着她,陡作沉吟:“这位姑娘,你有点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碰到过?”
将军回道:“这种搭讪路数太老套了。阁下不如另换个新招,至少不会显得你无趣。”
许逐才开口就吃瘪,也不着恼,反而淡淡一哂:“姑娘的嘴很厉害,在下佩服。只是你和这匹红马于我而言,都太过眼熟,熟得就像……”
他笑意不变,手却慢慢搭上腰间的剑柄:“……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一样。”
我听之看之,悚然惊讶,许逐和将军,有过私仇么?
腰身倏尔一紧,将军伸臂搂住我,把脸埋进我肩头,摆出一副柔弱模样,闷闷道:“阿萧,你们浩气盟的人怎么这么凶,两句话不对就要动刀子么?”
许逐按剑不答,注视将军,神情更冷。
将军是聪明人,危险时变通极快,但这变通在他面前,总觉勉强。
我缓定心神,板起脸对许逐道:“许大哥,从马嵬一别后,我遇到过许多麻烦,眼下还有伤在身,全靠这位朋友出手相助,陪我千里迢迢来昆仑山寻医。如此仁义之人,理应受我盟弟子敬重,你却凭自身一时臆断就拔剑相向,此事若传到江湖上,是否会令外人认为我盟善恶黑白不辨,而行事专横跋扈?”
我自忖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滴水不漏。
许逐闻言静默,忽而淡哼出声:“她是你的恩人?”
我立马回道:“正是。”
“既是与你有恩,那我盟该重重答谢才是。”他呵呵一笑,重又打量将军,“叶姑娘,你的恩人,她叫什么,何处人氏,师从何派?”
“许大哥,人家只是一个姑娘,你问这么多,会不会过于唐突了?”
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鲜少有过感恩戴德的作为,如今问得这么详尽,对将军可不太好。
许逐不紧不慢道:“盟中正在筹备大事,这阵子不能有半点疏忽。我大老远见到你带着几个生人跑来大营,总得先问个清楚。”
“我的恩人是善是恶,我自己知道,”我挺直脊梁挡住将军,隔绝他的视线,“不必劳烦你许大哥记挂的。”
说罢提缰欲走。
“叶姑娘,她是谁?”许逐不依不饶,坐骑一驱,拦到马前。
他已拔剑在手。
“她不是坏人。”我端着一派镇静,可却清晰感知到后面人的身体蓦然一滞。
将军不安。
“不肯说实话么?”
许逐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太好看:“开阳坛主和少盟主如今正在此间,叶姑娘过而不见,好像说不过去。”
“我说过,五六日后,我自会回营。”他的口气听着不善,我不得不警惕起来。
许逐冷笑:“现在去见不是更好么,带上你的,恩人?”
他把“恩人”两字咬得极重,三分嘲弄七分鄙夷,刻意引人生怒。
而我也确实怒了,他分明怀疑着将军,却不点破,欲擒故纵,折磨人心。
“她,是谁?!”
见我不语,他逼问更急。
我若跟他为敌,难保不会在盟中担上一个逆顽不训的坏名声,甚至还能让某些别有居心之人趁机煽风造谣;若不和他为敌,无动于衷,那将军,我是不是就无法保住,任由他带去大营中拷问?
我不能落人口实,更不能置将军于险境而不顾……
“我复姓公输,天策府尉迟营下。”
两难之间,将军倏忽自报家门,凛然又道:“天策府已覆灭多时,阿萧怕引得我伤心难过,所以不愿提及。阁下铁硬心肠,对其中滋味,想必很难感同吧?”
许逐目色骤然一寒,但稍纵即逝。
“我也猜到你不是一般人。”
他将赤电马臀上挂着的长弓重戟扫了好几眼,而后长长思索:“天策府……”
却迟迟没有放我们走的意思。
我愈发着急,欧阳智那边有三十七人,而围截他们的同袍只有十数个,纵然人人骁勇,也抵挡不得多久,我们如果一直不能走掉,他们迟早还会追上来。
“许逐,看你平时聪明,怎么这会儿倒犯傻了?”
好死不死,被我料中,欧阳智第一个摆脱了同袍的阻拦,马头一拨,拧身杀来。
许逐剑锋一振,扬眉戒备:“找死!”
欧阳智纵声长笑,厉目陡折,望向了我。
“若无心虚,何必一避再避,不肯直面?”
以及我身后之人。
“您说对么,先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