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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希声莫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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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阵,我觉着似有许多细小尖锐的事物在脑内游走,不曾停歇,搅得沉痛难当,双耳里流涌着一些暖流,它们堵在其中,阻绝了我去听清任何声音。
还有四肢百窍里萦绕的刺骨寒意,经久未散,几欲冰冻我一身血肉。
叶靖书她到底使了什么招数,妖法么?
将军挥戟一击之后,拉着我翩然退到方丈之外。
她那对细眉彼刻已皱成死结,似乎着意在压抑某种感受,她嘴唇动了动,想要对我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到,周围安静如死,我只能感觉得到夜风吹过脸颊,只能看到叶靖书在倚剑喘息,西陵意又开始死死盯着我。
这个女人还想对我下蛊?
我咀嚼两口喉间的血腥味,脑中痛楚愈见沉重,兼之寒息缠袭肺腑,压得我每每不能呼吸,几番忍耐之后,怒火已经把全身烧了个透彻。
身旁微微风起,将军猛然握住了我左手。
我惊得回目瞧去,她将我手掌摊开,在手心里一笔一划,慢慢写字,指尖轻点,酥痒之感直透心底。
她写下两个字:“我来。”
写完之后,将军唇角一扬,重戟一抡,迈步挡在我身前,直直凝望起西陵意那双眼睛。
而后纵身奔出,红影如电。
西陵意被她当头一戟拍中,身体后挫好几步,身后立时窜出刚才那头风蜈,爪牙狂舞,飞快朝将军脚边爬去。
它又要故技重施。
所幸将军眼疾手快,偏挑重戟,青陇灵蛇也似叼起那硬壳畜生,就中咬成两截,尸体扔得远远,蛇头一抖,自她腰间匆匆穿出,再度直指西陵意面门,使的正是羽林枪法中的“灭” 势。
西陵意眸色一变,提气后退,掌中虫笛凑到嘴边,似乎想引出什么毒虫怪物。
我四下环顾,看看会从哪里突然钻出几条蛇蝎。
一晃眼,本守在门口的那七个跟侍,却在此刻俱奔了进来;紧着又瞧见叶靖书口唇微动,七人当即兵器掉转,一个接一个急攻向将军的下盘。
我心道要遭,忙不迭拾起轻剑,平湖断月,疾冲上前。
若夜剑锋堪堪触及其中一人肩膀,我背后蓦地寒气逼迫,余光一瞥,就见得银光扑面,脊背上跟着倏然一凉,随即冰冷之意入骨。
那一瞬我失去了许多力气,半跪在地,能知觉到背后仿佛燃烧了大片的烈火,颤手摸去,指掌间俱是滑腻之物——叶靖书她对我有多大的恨,竟想将我也劈成两半?
我抬起头望向站在眼前的人,五尺剑的钢刃抵近我胸膛,她垂眸瞧我,神情间不见任何喜怒。
想来也是,她从后方偷袭,我亦不见不听,这一剑并没有什么可得意的地方。
眸光移转,七名跟侍俨然由叶靖书一手教练过,虽说存心要活捉将军,然攻守进退,皆有张有弛,一击不成,绝不紧追,而留给旁边的同伴足够间隙继续截断将军所能迂回的路径。
再看将军,她先时欲以“突”势拦住西陵意,半途却被这七人阻挠,立时撤回重戟护持自身,约摸是护得仓促,起初挡得有几分狼狈,肩上、臂间、膝下,俱挨了一刀。
到得中道,羽林枪法中的“破风”、“龙吟”、“龙牙”、“穿云”、“沧月” ……诸多招数让她连番施展开来,起先的颓势渐而化去,青陇好似与她性命相依的一个生灵,守其虚,补其缺,长其势,翻转之间,越打越快,直待后来,更不耐烦拘于方寸,威严如山,屡步攻心,倒逼得那几个护卫杂乱无章,节节败退。
恰应了古人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何况这区区七个人?
她是大唐天策府的宁远将军,乘龙惊箭所指,就容不得片缕邪妄之心作祟;纵马挥戈而过,即是累累白骨荒魂的血河,如此胆色气概,本就用不上别人牵挂担心,自然,我也不用。
只是这位擅于骑射的宁远将军,此时此刻总少了一件东西呢。
少了什么?
头疼愈见剧烈,我咬牙忍耐一阵,双眼急急扫视周围,马棚在我右侧五十多步的方位,那边光色暗淡,根本分不清赤电被店伙拴在了哪里,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将左掌贴近地面,突然一拍,借力弹起,右腿一划,便往叶靖书的膝弯处重重一绊一踢,她猝不及防,被我踹得一个趔趄,几乎要倒,忙撑起青陌,稳住身形。
这一脚踹出去,我全身不得不大动一下,背伤瞬间疼得我两眼含泪,却还是顾及不上,我浑当那块伤肉不是自己身上的,一头奔向马棚。
马棚里牲畜有不少,但多数是骆驼,我忍着各种不能言说的臭味将它们脸挨个摸过去,直至摸到其中一头额间有一道长长疤痕,心思便是赤电了。
可惜,没等我解开缰绳,刚才的那股寒意又侵近后心,我一回身,叶靖书的气息就在咫尺,而右肋下,倏忽一把清冷。
她用青陌把我钉在了柱上。
我倒吸着冷气,眼前光影幻乱,脑中空茫茫一片,一时间就觉得好气又好笑,气自己,笑暄儿,笑她所有朋友,这些人都是疯子,都被什么仇恨,什么自尊,什么报复弄疯了。
连带着我,也跟着一起疯,握紧若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绞断了赤电的缰绳,还甩了它一个狠狠的耳光。
死马!快去啊!
我不知道这话到底有没有喊出声,反正自己听不太清。
反正赤电顶断木栏时,我早就敌不住倦意深深,潮涌也似。只是合眼之前,依稀见得火光明灭处,那七人似乎换了新的困阵,将一道红影围在里面……
将军啊。
霎那心跳鼓动如雷,充斥双耳,我全部神思于顷刻内沉进荒海,惊不动一丝涟漪,却又在海水中不甘不愿,各自起伏跌宕,辗转颠覆,要把我这半生中至今未说出口的话,不敢伸手去触碰的事物俱翻一翻旧账。
这些旧账,人们管它叫做执念。
好比那一年白雪红妆,高台抚琴之后,我其实很想扯住将军,想带上她远离人群,找个清静之处坐下,一面勾弦,一面把我那个浅薄的鸷鸟心愿好好说与她听;
好比第三年的秀坊码头前,我还未对东方说,其实所谓《弦锋诀》,我当初很愿意尽数教给她,谁叫我是你救命的恩人,你是我第一个徒弟?
好比在南宫川叹息一句“愿为孔雀双飞”后,劝上一句斯人已矣,哀戚缠身,徒增新烦,不如学学将军那个没心没肺还童性难泯的样子;
好比扶风郡口,将军驱马走向暄儿那会儿,我竟惧怕走出来拦下她,怕她耿耿于怀我前两日的气话,从此不再理会我;
好比……
哼,我彼时都快要死了,诸般执念,居然多数是将军。
往昔思绪几番飘转,蓦然回神,亭外雪絮已经渐变急切。
我左手里抓着酒坛子,另一只则被牵尘搂在怀里,小丫头蜷在旁边睡意满脸,却还要在我右肋和后背一阵乱摸,说想瞧瞧青陌的两剑刺得有多深。
我笑着捉住她:“别趁机占为师便宜,那两剑真要命的话,你面前的师父如今早就变成鬼了。”
她有些着慌的瞧我:“师父,怪不得你总会头疼得厉害,原来是那次被靖书师伯伤到了吗?”
我扶了扶额,闷了一会儿,自身的头痛之症确然有这个缘故,最近发作得更是频繁了些:“有你们师祖在,再加上你如此不安分,我的脑袋何愁不会痛彻心扉?”
她顿时红了脸:“那我以后当个好徒弟,不会惹师父烦恼了。”
我默默瞥她,这孩子目色含怯,偏又紧偎着我,想她在苗疆时,天真寡乐,初祀师姐说着想收她,却碍于鏖战,不能亲手看管,只得让她转投于我,可我亦常年奔波在外,也就最近在山庄呆了一个多月,鲜少陪过她几次。
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了。
我一把将牵尘抱起来,刮了刮她脸:“想当好徒弟,就得听师父的话,夜深啦,为师带你去睡觉。”
她在我臂弯中扭来扭去,很不安分:“可我还有许多事没明白,师父,靖书师伯为什么要叫你去听雪的声音,它们根本没有啊。”
好问题。
我抱着她穿过回廊,走到中庭,举眼望望漫空雪片:“虫儿,你说得没错,它们的确没有声音。可为师再教你一句话,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不工。”
“诸多事物到了极致的好,就愈是简单天然,返璞归真。例如剑道,大多习剑之人,求其势,无往不利,求其锋,无坚不摧,往往将至高的剑法推敲得晦涩艰深,乃至走火入魔,不得解脱。却总不知,剑道臻至化境,便是剑虽有形,锋芒尽敛,心之所行,势之所向,即为心剑。”
“师父,我没听懂。”
“无妨,你长大再懂。”我按住她身体,又道,“大庄主在剑冢中悟出的无上心剑何其高深顶尖,他传了你靖书师伯其中三式剑意,你师伯更将这三式练得炉火纯青,于剑意的领悟比为师深刻,让我听雪,自然是叫我好好感受藏剑剑道了。”
“可是靖书师伯好吓人,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凶啊?”
我抚着徒弟的背,不觉默然,叶靖书其人,我并无好感,亦没有憎恶,只是看不透而已。
夜风料峭,丝丝缕缕吹得我酒意上涌,步子逐渐绵软迟缓,徒弟双手勾着我肩膀,眼皮睁得有气无力,哈欠一个接一个,仍自强撑着挠我脖子,我只得咬牙切齿由得她胡闹。
“师父,你这一年里都在找的人,我猜到是谁了。”她挠得累了,趴在我肩头噫语,“牵尘最喜欢和那人一起玩,师父一定要找回来啊……”
说着说着,她徐徐睡过去了。
我心头一怔,那个人,如今是否活着,都未可知啊。
论及生死,我自觉快死的时候,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
哦,依旧是将军。
朦胧中记得,我与她被长牙帮马匪昼夜追捕,逃到北面那堵沙岩之前,我气恼之余,忽又旁生了几分害怕。
于是在路上,问了将军一句:“你说这些人捉住我们之后,会把我们怎么样呢?”
她摇头,微笑:“要么一起宰掉,要么,做一大一小两个压寨夫人。”
我佩服她还笑得出,憋了半天,忍不住道:“比起什么压寨夫人,我宁可去死。”
她一抖缰绳,赤电四只蹄子甩得几乎要飞起来:“那就别让他们捉到。”
我催着大白在后面拼命地赶:“你的马能不能慢点跑,万一我跟不上,走散了又怎么办?沙漠里迷了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走散了,便各安天命吧。”
她回头长长望我:“不过,在我找到你之前,无论有多难受,你必须想尽办法活下来,这是军令。军令如山,违者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那我可不敢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