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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荒声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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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头瞧一眼胖胖,它的主人云矜如今正生死未卜呢。
便向那韩阅道:“我同门将它养了两年多,怎么就成你的了?”
他笑而不答,只是拂拂衣袖,随后扬手搓了个清脆的响指。
胖胖的小耳朵登时立起,伸头左右张望,看到韩阅,尖叫一声,从我手中窜出,一蹦一跳,飞快爬上了他肩膀。
韩阅摸着松鼠肥润的脖子,话声里一派温柔慈爱:“当初她还嫌弃你吵闹,死活不肯要……想来叶家的粮食好吃得很,你如今这般身量,竟有些沉重了。”
他又转眼问我:“云衿姑娘,她在哪儿呢?”
我心里虚了好一阵,拿捏了一番话:“你知道,长安城门的那个青龙桥吗?”
他颔首,眼色也随之一沉:“狼牙盘踞之地,她在那里做什么?”
我瞥着还在昏睡的将军,不觉一叹:“云衿啊,她与那些贼子拼命,只恨我学艺不精,既帮不了她,也救不得她。”
韩阅眉峰一扬,将胖胖重又放回我手里,自己翻身上马,往北方长长一望,道:“姑娘,在下先去青龙桥救人,很快便回。你带着这位女将官,且在天都镇等候,她流血太多,气息绵薄,劳烦你暂输以自身内劲护持,直待我回来便好。”
他说完这席话,马头一转,便飞快去了,黑衣如墨,端的潇洒。
可惜天渐暗,雨缠绵,我没那闲暇观赏。
刚到手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吃,就给陈小二那家伙拍掉,踩进泥里也没法救了,我总不能一直饿着等那韩阅,又掏出钱来,想着将罗老板的包子多买些,一则我和将军逃命需要干粮,二则这老板和他兄弟也不易。
但他那包子也只剩得不到十个了,我索性全部买下,正要银货两讫,旁边有个人声突然传来:“劳驾,能让我三个么?”
说话的是一个头戴纱笠,怀抱婴孩的女子,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的脸朝着我,轻声说道:“在下从流民巷那边而来,那边吃食要断了,这孩子,经不起饿……”
罗老板在旁一笑:“原来是岩女侠,不怕我这包子馅儿是人肉做的吗?”
那女子微一默然:“只要孩子活下来,我岩松儿又有什么可以怕的?人肉又如何,我又不是没……”
她突然停住,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口问我:“姑娘,可以让我么?”
这人既然是要养孩子的,我便不能拒她,顺道连她的包子钱也一起付了。罗老板又给她说这包子是野菜馅儿,并不是人肉,味道很清甜的,那岩松儿凄然一笑,道:“味道如何我已不在乎,如今这境地,能有一顿饱饭,足矣。”
我不胜唏嘘,罗老板称她一声女侠,再听这女子口吻,想来她也曾恣意江湖,快意恩仇,后来有了孩子,就多了个牵绊,困在这虎狼窝里,不能脱身。江湖儿女到底不能太贪恋人间情爱,还有了结果,至少我还没有见过,有某位大侠或是女侠,一边给孩儿喂奶,一边拎把剑行侠仗义的。
那女子临走时,对我道了声谢:“看姑娘和这位天策女将的样子,像刚历了一场恶战。这周围的狼牙兵有许多,小心着些,别被抓去了。”
我谢了她的提醒,又目送了一程,果真瞟到方丈外,有两三队狼牙军慢慢往这小镇走来,当即不敢在街上多留,与罗老板托付了去向,叫他记得知会韩阅,再转身就近找了个宅院,躲了进去。
这家宅子比起外头要体面些,但其中却瞧不见几个人影,只有一个老头子拖着扫把在中庭划拉,我过去打听,这宅子姓陶,原来是个大户,可惜老爷夫人把儿子管的太严,陶家公子如今快三十了,依然不懂世故人情,只会读些圣贤书,陶氏夫妇去世之后,家境也就渐渐落下,赶上狼牙兵造反,家里的仆人更逃得干净,只留下了这老仆和那个陶侃陶大少了。
我请老仆帮忙,让我跟将军在这宅子中避一阵,他有些为难,说陶家虽然败落,也是一方世家豪绅,虽然我们是落难的人,但如今人人落难,要是都往宅子里躲,在这里吃这里住,终是不像话,且他只是个仆从,不能做主,只能去找他家公子,为之做些事情,或可答应。
不过这老仆心肠不坏,眼见人马困窘,就没将我们拒在门外,临近匆匆收拾了一间屋子,叫我先把将军放下,至于两匹马儿,由他牵去后院,免得让狼牙军识得蹊跷,而我,自然还要会会那个陶公子。
找到这人时,他正在自己书房里苦读,也是好笑,狼牙军都打到脸上来了,这公子哥儿还能气定神闲的看书,倒真是个人物。大约是读的兴起,他听得人脚步声,也不抬头,也不等我说了来意,先要我去找些东西——这镇上没人卖的水纹纸,硬黄纸,炭黑墨和松烟墨,他要画画。
我登时一恼,这少爷还很会难为人:“扬州倒是有,陶公子要是不急的话,我着人帮你带来。”
陶公子慢吞吞道:“我很急,脑中灵光一现,不能等。”
我寒着两眼盯他:“我朋友受伤了,我也不能等,你再这么烦,我就把你脑袋打得不灵光。”
他立刻抬起脸,打量我几眼:“你这姑娘好生粗鲁……呃,身上这么多血,唔,既然还有伤,就不为难你了。你就帮我在房外找下我祖传的笔吧,顺便在右手边的墨池里舀一缸墨来,这两件事可以慢来,莫急。”
我心里火急火燎,为了能留下来,只得忍。
好在他书房前面这院子也不甚大,他那只破笔压在石板下面,天晓得是怎么到那去的,至于墨池,也不费事,但我这两件做完之后,陶大公子又要我给他磨墨。
要想求得片刻安稳,我还是忍。
磨了半天墨,他也将画作好了,无非是常见的松兰竹图,但他笔势遒劲,勾线厚重,倒把这三君子画出了不屈的气节。他自己看了一阵,连连摇头只叹一般,对我说道:“姑娘肯陪我这闲人这许久,也是难得,这房里的古玩玉器,你若是有看中的,就拿两件走吧,当是我的谢礼。反正迟早要被狼牙兵搜刮去,不能便宜了他们。”
我扫了一眼,书房里的好玩意儿确实不少,但一想到是他过世的老父母多年经营,竟被他随意送人,既佩服他慷慨,又觉着他败家,便回道:“毋须谢礼,我和朋友刚在外头杀了些狼牙兵,现在想借你房子躲几天,还望答应。”
他愣了一愣,一拍自己额头,道:“原来如此,你早说不就好了么?这宅子的房间反正都空着,没什么值钱之物,你想住多久便多久,不必来打扰我啊。”
哦,原来可以如此,可是这番折腾之后天都黑了,我很想把一缸墨汁全扣他脸上。
不过好歹也将人马全安顿下来了,我便不与他多计较,扭脸转去右边屋子看看将军的情状。
这间屋子就不如陶大少的那般雅致了,家什简单,皆是必要的桌案床榻,也没几件像样的器物摆置,还是满眼沉沉的乌青,衬着外面的阴雨,光景很是惨淡,将军孤身睡卧其中,更是十分凄清。
韩阅说将军失血太多,先前争斗混乱,我无暇细察,彼时得空,遂点了灯火端量一番,才见得将军周身袍甲多有裂损之处,俱是槍刺刀斫痕迹,尤以腰间更甚,只不过她绑裹的护腹也是深红色,流血积结,若不近观,便会被当成衣裳的饰纹了。
原来我初见她软甲染上的那些血痕,除去狼牙兵的,还有她自己淌下的,这腰间的刺斫之痕,想是她驾马欲冲出重围,狼牙兵拦不住她的赤电,便挑她极易露绽的腰身砍搠,也幸得天策府的护腹是锻过的熟皮革,坚韧无比,不然她早就被斩作两段了。
这般生死攸关,这般凶恶险隘,吾等江湖逍遥客,情仇快意,酒到杯干之徒,有朝一日真到了沙场之上,亲临八方枪林箭雨,逞一腔豪爽孤胆,便是大罗金仙之身,也难得保全吧。
我不由得很是佩服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肋下伤势,还有点羞惭。
怀着这一腔羞惭并佩服,我寻陶老仆先行准备一些热水,她血淋淋一身躺在这里,终不像话。
等热水得了,我卸去她衣甲,想着把里外伤口上的血污拭洗干净,渐渐擦至后面时,我发现她背上有许多陈旧鞭痕,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几乎布满那片肌肤,虽不狰狞可怖,却一眼惊心。
梓铮曾说过,将军离开山庄之前,还受了鞭刑,我以为她是瞎扯,将军彼时好歹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犯了错委实要挨罚,可被逐出藏剑已经罚的很重,四十鞭笞,那些掌刑门人当真下得了手么?
如今看来,鞭刑是真的,四庄主叶蒙对门下弟子赏罚分明,不偏不私,也是真的,山庄的鞭子我亦少许领教过,劈裂皮肉,损及筋骨,足足让我疼了七天,却不知将军那时身负伤痛,又与师门分道扬镳,心里该是何等感受?
我失了一会儿神,直到院外响起狼牙号令声音,才恍然惊醒,倏忽感觉眼中无端生出微微润意,伸指一拂,倒沾下几点水渍。
陶宅内没有什么药物可用,我只好找老仆寻了些干净衣料给将军包扎,折腾了两盏茶的光景,外头狼牙兵呼呼喝喝叫嚣了好一阵,大抵是瞄着这院子荒虚,没什么油水,就没来聒噪。
韩阅不见人影,将军一直昏睡,我两头空空等着,百无聊赖,索性坐在将军榻前,一边看她睡颜,一边拿出包子漫不经心的啃,才啃了半个,胖胖跳来嬉闹抢夺,这小东西一样饿得厉害,黑豆也似眼睛彼时水汪汪瞪着我,瞧得我自觉很残忍无情,就分了它些许。
一人一鼠慢慢吃完三个包子,韩阅他老人家终于抱着云衿,半身血半身雨杀了回来。
血是云衿身上的,她也昏死了过去,一只手臂软绵绵垂下来,就像她被撕裂的一截衣物,脆弱又孤单。
韩阅抱她进了隔壁屋子,一口气未歇,直送到榻上,才腾出身来,对我解释:“我赶到青龙桥时,丐帮郭岩郭帮主正和水狼尹老妖斗得难分,两人都是高手,把个长安城楼都打塌了半边,云衿姑娘就躺在墙根下,旁边除了两个狼牙兵看着,竟没什么人管她,我带回来也没费多大的功夫。”
我心中一抽,她没人管,是早就被当作笼中困兽,凶狠不起来了。
他说完这几句,不再多话,递了我一瓶金创药,要我先整治了自己肋下伤口,而他手里不停,默默给将军号了一会儿脉,探察了一遍伤情,又去给云衿接上手臂。
我敷了药转步出来,他又在门口生起药炉,里里外外忙成一团疾风,我插不上手,只能抱了胖胖缩在角落,冷眼旁观。
观了多时,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云衿和你,是很要好的朋友吧?她落得这幅光景,于我的干系很大,是我太过鲁莽而致……”
韩阅正埋头煎药,面容凝重专致,似乎并未留意我说些什么,我这话说出一半,没人倾听,很是尴尬,后面也就闭口不言了,把胖胖的颈毛胡撸了一把,胖胖吃饱喝足,在我手里睡得香甜,竟揉不醒。
彼时我既落寞,亦无聊得很。
良久后,药汤煎好,他找了两只碗倒了,其中一碗给我,让我喂与将军服下,他自己将另一碗喂了云衿,如此这般忙完之后,他把物什收拾了一番,才捏了捏眉心,显出疲色,望我问道:“适才你言下之意,是心里过意不去么?”
我自然无言以对。
他莞尔一笑:“是想让我怪罪你么?那叶姑娘你还真是有趣。不过云衿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伤,早就数不清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因为有我嘛。”
我茫然:“此话何解?”
韩阅笑叹一声,道:“她有一个不安分的性子,爱在外面打闹跋扈,行个侠仗个义,就得有一个安分的人,在她背后料理残局。她杀了狼牙兵,我就把尸体藏了埋了,她不小心受了伤,我就给她治好,她只管闯荡江湖,困了乏了,总算还有我啊。”
我不由得也嗟叹一声:“从小到大?那你这哥哥,当得可真是既称心又辛苦。”
他说那番话时,正站在屋檐下,微微抬眼望着漆黑雨夜,灯火自他侧脸照耀,将他嘴角的笑意挑得格外温暖动人,可我这一叹以后,那笑意跟着他的下颌一起僵硬了。
他闷着好半晌,淡淡一哼:“我不是她哥哥。她姓云,我姓韩。”
我推敲了一番:“表亲的话,也不是同姓的。”
他嘴角微微一抖:“不是哥哥,就不能做这些了么?”
我点头,他眉峰跳了两跳,脸色白了一阵,转头不语,深深思索。
看来又是一个像陆轻炎那样的男子,可我并不想听他倾诉衷肠,这种人最是不争气,却又把话尽倒在我这厢,都成何体统了?
寻思了一会儿,我另找了个话头,问他道:“韩先生,你知道金蟾迷心蛊吗?”
他转过脸来,看我一眼:“此乃苗疆一种凶蛊,摧阻内力,毁损经脉,在下曾经在万花谷中见过这等中蛊之人,叶姑娘为何问这个?”
我登时心里欢喜,再问:“那先生知道如何解蛊吗?”
韩阅道:“这种蛊一旦入体,盘踞要络,很是强横,若没有下蛊人自己解蛊,那就只有……”
他突然停下来,摇了摇头:“也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