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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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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风沙很大。
驿道旁的一家普通的小茶馆,半旧的旗子在风里斜斜的飞着。灰蒙蒙的,显是很久没有清洗。坐在店铺外长条凳上的客人,时不时的因为有沙子被吹入茶碗而骂上几句。然而都是赶路的人,也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就着那淡黄色的粗茶,吃着干硬的馒头,吃饱了好赶路。
靠近小店里边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公子,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绸衣,用料极好,样式考究,束发的银冠上镶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一把造型古朴的宝剑,轻轻巧巧的搁在了桌旁。
过来续水的小二偷眼看了这位公子一眼,好生俊俏整齐的人物:鬓若刀裁,眉如飞剑,一双修长深邃的眼睛微微眯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显出一副悠然气度。面色白净但不显文弱,眉目俊俏但不觉轻浮,又一身如此华贵的打扮,啧啧,简直就是戏里头的武生也没这般俊朗。看他带着宝剑,说不定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说到的什么“大侠”、“高人”哩!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位公子忽然眉眼一动,冲他微微一笑,顺手就赏了他一块碎银子。
小二竟然觉得有些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把银子拿起来揣进怀里。自己在这驿道旁待了这些年,也算见过些人物,怎么就愣神了呢?真是……不过,那位公子刚才已经很好看了,现在再笑起来,简直顿时……又好看了好多好多倍……真是,人跟人比,也天差地别啊。
陆剑秋却完全不知道小二的心思。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继续发呆。
他怎么就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
本来还在琢磨着是去看看苏州的第一歌姬纪雨嫣,还是去瞧瞧金陵的第一舞伎颜绮若,却都又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兴致。而且想了半天,两张脸和两个名字,他也有些不能对号入座了。那还去什么呢?
信马由缰的走,不知不觉的,竟就一路北上了。
北方有什么好呢?以为北方的夏天要凉爽些,结果这些天来太阳一直热烈到把他照的眼发晕。
再接下去这么走,不出十天工夫,就要出关了。
还要继续走么?
还是转个方向,可以去洛阳,可以去京城,都依然有十里繁华,红尘万丈。
他叹了一口气,喝下了杯中有些凉下来的茶。
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就是逃不掉要做的。
这样的想法,并非第一次出现,可是却在一年多前,因为寻找燕语涵而北上的时候格外明显。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告诉自己,可以再等等,可以再等等,然而,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人在引导,他终于还是在拖延了又拖延之后,踏上了这条路。
小时候,别人只对他说,他的父母是因意外去世的。
长大之后,他经过了一番周折才查出,他父亲,曾经是朝廷的军官。在边塞与北胡族的人打仗的时候,曾经凭借一杆银枪,立下过赫赫战功。然而,父亲那时不过一员偏将,和主帅意见不合生了罅隙,竟被主帅设计害死于沙场之上。
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他自然也动过报仇的念头,可是那个主帅早在十几年前就犯了事,被更大的官给除掉了。那他还找谁去报仇?
再说了,那个不自量力,不知变通的父亲,竟真的以为凭借自己的绵薄之力就能扭转局势,难道不是太天真了么?他不过是旁人的一颗棋子而已啊。
二十七年的人生,足够他看清很多很多东西。
这个世上值得认真的事情能有多少?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耳。
燕明远曾经对他说过,枪乃兵器之王,其实应该是沙场上率万军厮杀的将军所用之物,剑秋,你可懂得?
他当时只是一脸懵懂的笑,说,哇,听上去真厉害啊,伯父!
燕明远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叹气。摸摸他的脑袋道,罢了,你还小。
其实他又怎会真的不懂得?
希望他继承父业也去当一名杀敌卫国的将军?然后呢?再被人暗中忌惮想方设法除去?哪怕他就是做了天下兵马的总元帅,那个时候,只怕是碍了皇帝的眼了。终究是一颗棋子罢了。何必把自己束缚进去?
他是绝对不会走上那条道路的。
谁说将军的儿子就一定要当将军?他偏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普通人,不成么?
那他又为何往北方一路前行?
苦笑着再喝了一杯茶。
父亲,终究是父亲。
那里,终究是浸染过父亲鲜血的地方,那里,终究是父亲付出了满腔赤诚的地方。
他对父亲的印象模糊的几近于无。但他终究流着父亲传承给他血。
他只想,去看一眼,那片曾经驰骋着父亲英姿的地方。
似乎有点太严肃了呢。
每次过于严肃的时候,他都会相当的不习惯自己。
于是笑了笑站起了身。差不多,也该继续赶路了。
塞外风光大异于江南。天地高阔,山川雄奇,民风淳朴,人烟渐渐由繁密而至稀疏,繁华富庶的程度自然也不能与江南相比。然而却别有一番苍茫壮阔的豪情。
陆剑秋沿湟水而上,过通河,越龙岭,一路兼游山水,十几日后,也已经到了关外。
到了关外顿时就又是另一番景象。常常望见一片阔大的天地无边无际的延伸开去,天地交融处只是灰蒙蒙的一条若隐若现的带子,每当黄昏,就染得一片血红。
考虑到出了关,世态没有关内那么平稳,常听闻有土匪出没,又听说最近边关很不安宁,北胡人占了光州不去,时常滋扰云云,自己毕竟单枪匹马一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陆剑秋也就早早的换上了普通的布衣,金银都收拾妥当了,连枪都用布裹着,挂在马侧,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一路平安。
到了这一日,距离他最终的目的地蓟州城已经不过半日的路程了。
烈日当空,陆剑秋在一处岔路前勒住了马,抬头眺望着前方。
两条岔路,一条往上斜去,一条往下延伸,除此之外其他景物几乎别无二致。
到底该走哪条呢?陆剑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细细看着。那是一张普通百姓人家拿来糊窗户的粗纸,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仿佛是地图的一幅画。
陆剑秋拿着这张纸颠来倒去的看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又把它折了收起来。
从上一个村子离开前请村长画得这张所谓的“地图”,村长拍着胸口跟他保证他是从小走这条道的,绝对不会错。错大概是不错,问题只是,能不能看懂。
陆剑秋又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的抬头望着面前的那个岔道口。
左,还是右?上,还是下?
虽然说这方向肯定是没错的,但这里可不是什么太平之地,他还不想稀里糊涂误打误撞遇上一群北胡人。
或者等着有人路过问一问?但好像他一路过来走了这么久,都没看见过几个路人。随着大军进驻,边关气氛日渐紧张,老百姓最是有经验,老早就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来了也往关内的方向走,谁还想不开往前面边关去?
那就赌一把吧。
陆剑秋摸了摸马的鬃毛,叹道:“马儿呀马儿,你伴我走了这么一路,都是我指派着你,这次就让你做一回主吧,你看咱们往哪里走?”
马停在那里半天,大概忽然觉得勒紧的缰绳松了,就抬起蹄子走了几步,见主人没有反对,自然而然的,向着比较省力的下坡路跑去。
陆剑秋果然也不管,只是集中起注意力留心着道路两旁。
跑出去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一直都平安无事,土黄色路还在向着前方延展着,虽是盛夏,但两旁依然一片凋敝之景。
最后借宿的那个村庄也是。听说原本人口还很稠密,然而边关连年征战,加上最近几年天灾不断,青壮年的男子几乎没有几个还留在村里,不是被征去当了兵,就是逃往外乡想闯出条活路来。剩下的老弱妇孺,靠着村里的两口深水井和几亩薄田,辛勤劳作一年,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他所见到的村中百姓,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就连村长家,生活也远不如一户江南的普通百姓。
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还是抱有着希望,希望朝廷派遣来的军队能够带给他们安定,能够让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这希望真的能够实现么?边关的战争总是断断续续,安稳不过几年又要爆发新的一轮。以往北胡人只不过仗着骑兵厉害,大多是劫掠一番,立即退回,而现在却占了光州,驻军数万,看来还有更大的图谋,所以朝廷也才会派来了十万大军,看来迟早要爆发一场大战。
可就算是胜了收复了光州问题就解决了么?战争还不知道要带来多少流血、多少牺牲。战争,还不知道是多少人借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借以进身的舞台。
借宿人家的老人聊起这些的时候,忽然一脸怀念的说,如果陆平陆将军还在该多好。
那个简简单单的名字,落在他心里,却如重石一般。
老人没有留意到他,只兀自说着,当年陆将军把守蓟门关,连续十余次打退了北胡人的进攻,一提起他来,啧,北胡人都是要佩服的!可惜啊……陆将军如此了不得的人物,最后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不说,身死之后还有人说他与北胡有勾结,谁会相信呢?可是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若是陆将军还在,北胡人哪能这么张狂?
说着就是摇头,叹气,不胜惋惜。
陆将军如此了不得的人物……想起这句话,陆剑秋的嘴角禁不住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至少父亲所做的能得百姓如此评价,也不枉一生了。
风忽然强劲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土黄色的道路在前面似乎突然消失了,转瞬间,一片阔大的天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里是一片旷野,地上稀稀疏疏还有些绿意。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天际隐约起伏的群山,依然不见城池的样子。方向应该没错……
旷野上的风像没了禁锢的野马,横冲直撞肆意妄为。陆剑秋被猛烈的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情况有些不对。
他没能看到预期中的城池的影子,却在风中捕捉到了细碎的、带着不祥的声音。
那是金戈交击的声音。而且由杂乱程度上判断,绝对不是一对一的交手,而是至少四、五十人的混战。
这里已经非常靠近边关了。
这里是两国军队对垒的地方。
陆剑秋凝神盯着右侧起伏的小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静谧而美好,然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风依然在猛烈的吹着。
陆剑秋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催马,弯腰,探手,再直起身来时,一杆明晃晃的银枪已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