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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2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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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所有需要继续治疗的伤者都被送回了纳尔塔市治疗中心,斯芬克斯和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女也在其中。高级治疗师们在仔细检查后,确认了她半精灵的身份。他们向各大精灵部族送信,也发函询问了非人类物种管理部,但仍然无法查明她的来历。拜朗公爵坚称他对一切不知情。这女孩是在招工时来到他庄园的,因为容貌出众而短暂地做过公爵的女伴。没有人能对此说三道四,上位者邀美人作陪出席公开场合是许多地区的传统。
至于斯芬克斯。公爵坚称他同样莫名其妙。畜养宠物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也许是庄园里负责采购的工作者出了什么差错,人人都会出差错。公爵的律师这样解释道。但他们仍然请求治疗中心能够把这只斯芬克斯在检查后归还给他们,理由是——需要查清它的来历。
事实证明,有关斯芬克斯的迷信并不是空穴来风。这异兽确实就像传说中一样,会把遇到过他的人置于死亡的阴影下。短短几天时间,所有与它接触过的人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意外。最后,一个被施过七种祝福咒语的高级治疗师穿着镶嵌有银月鼠皮毛的斗篷,把斯芬克斯的笼子用银鼠草织成的布料盖住了。几乎所有人都为那块布惋惜——它太珍贵了,而且一旦这样用过之后就必须被焚毁。它耗费了治疗中心二十年的银鼠草存货。
它就像是被诅咒过一样。年长的治疗师们抱怨道。赛瑞纳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生灵,事实上,即使在世界范围内,这种生灵也是很罕见的。它生活在斯提柯斯河的那一边,阴影与黑暗盘踞的地方。
苏利梅尔也同样倒霉。他在回到治疗中心的一天之内两次差点被天花板突然掉落的吊灯砸到,还有一次,走廊里战士雕像手上的长剑突然掉落下来,贴着他的鼻尖插进了大理石地砖。直到他们所有接触过斯芬克斯的倒霉蛋都被施了祝福咒,这种状况才好了起来。
公爵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治疗师没时间静下来思考,他们一从庄园回到治疗中心,就被海量的工作淹没了。他一直住在治疗中心,甚至没能回家看上一眼。他也没见到阿曼雷亚。有次他见缝插针和一个前来交接的猎魔人问起龙的去向,那个妖精看向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一只面团子突然开口说话。他向苏利梅尔表示不知情,并在离去的时候做梦般地自言自语道:“那种家伙竟然也会有朋友……”
半精灵非常失落。他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那时候不应该回到宴会厅的,他应该继续站在露台上,呼唤龙的名字,然后答应他。反复的回忆让记忆变得不再可信了,那天他似乎喝了太多的酒……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一切大概是他在酒醉和罗杰尔的双重刺激下产生的精神错乱——伊芬莫图斯会主动与凡灵提出契约,这本身就太不可思议了。
他感到既混乱又难过。那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幻觉。半精灵甚至越发坚信那是幻觉了。阿曼雷亚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他早晚会以真龙的姿态离开他,回到遥不可及的地方。或许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了他将离开……
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次的喜欢,还没开始就注定要结束了。他再次想起了那个绮梦。他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即使在罗杰尔待他最温柔的时候……
龙的吻冰冷而轻柔。但那却仿佛是半精灵碰触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若你愿意。”
但阿曼雷亚真的说过这个么。还是那一切,只不过是另一个绮梦呢。他不知道。龙不见了,他无法确认。
苏利梅尔用力甩了甩头。他有更多值得担心的事。公爵背后的事情一定不简单,他有预感那会相当严重。
所有历史悠久的治疗中心都依靠法阵运转。这里是伤病者的庇护所。纳尔塔市治疗中心以卓越的空间的魔法闻名,法阵让这里有限的空间变得无限,并塑造了环境不同的小空间,不管是何种生灵在此都能暂获休憩。而一旦停止运转,这些特殊的结界和空间也会随之消失。尽管是一种可以缓慢再生的矿藏,但是神之晶每年产量十分有限,绝大部分治疗中心都没有纳尔塔如此好运——它们日常维系法阵的都是其他次一等的晶石。
按照公爵家族与矿产当地议会的协议,如果公爵因罪获刑,他名下的矿产会被当地的管理者重新收回,再做竞标。届时纳尔塔是否能从新的所有者那里继续购买神之晶,实在是一个未知。
苏利梅尔听上级说起过治疗中心的日常管理。大主任先生是个沉迷治疗术研究的妖精,每年治疗中心的大部分收入,除了用于购买运营所需的各种东西外,大都投入了研究室。各个科室日常负责自己的运转。几位副主任除了管理自己的科室外,也要负责治疗以外的诸多杂事。涅瓦是其中责任最重大的一位。他差不多要代替大主任管理整个治疗中心。
想到这些,年轻的治疗师也不禁有些感慨。难怪涅瓦先生会讲出那样的话。但是……他一面整理刚刚新到的药品,一面不安地想着,涅瓦先生的顾虑虽然有道理,可是难道保持缄默就是正确的事么。
他有些黯然地想着那个半精灵。她在不久前醒来了,但不是那种正常的清醒。极度的恐惧和虚弱驱散了她的理智,尖叫声回荡在整个病房。她完全不能沟通,大家甚至怀疑她不能说话。治疗师们不得不把她弄到地下室去,并为她施了一个安定咒。但是仍然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药剂师们沉痛地发现,她应该是长期服用过失心草。这种药草与精神控制类的法术紧密相连——她恐怕今后都很难清醒了。
他安抚着拴在桩子上的小马驹,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一件更令他在意的事。猎魔人在清理和搜查庄园时,在地下室的一个满是法阵符文的暗室里发现了昏迷的格洛希尔,以及噬骨鼠被烧焦的骨头。银龙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但体温高得惊人。治疗中心把他送入了地下空间的冰穴里。苏利梅尔隐约听说有治疗师怀疑是火焰魔法的攻击。但是因为现场没有其他佐证,他们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哪种火焰。
但不论如何,年轻的银龙恐怕受伤不轻。
苏利梅尔一面担忧着,一面开始给那只小飞马矫正畸形的翅膀——最近这类患者有些多。整个治疗中心都很忙碌,有不少需要用法术进行治疗的重伤员。因为那类患者半精灵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大部分繁杂琐碎的其他工作就落到了他身上。半精灵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在林谷下顶角的巨鹿,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同样充满挑战。
处理完林谷结界的工作后,治疗师精疲力竭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割取鹿角的工作原本属于一个巨人。由半精灵来做替代是件非常吃力的事。他坐在岩石上喘息,忽然感觉身边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半精灵望过去,看见一只半大的独角兽正迎风站在离他不远的山崖上,白色的鬃毛在风中飘动。
是草莓。它长大了很多。颈下原本的伤处现在被一块淡灰色的皮毛覆盖,看上去就像戴了个月牙状的项圈。
半精灵笑道:“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呀。”
独角兽冰蓝色道眼睛一直望着他。良久,它向着苏利梅尔走来。半精灵惊喜极了,他四下摸了一圈,只找到了一块乳脂松糕——那原本是他休息时的点心。
他举着那块糕饼,然而独角兽只是静悄悄地打量着他。苏利梅尔有些失望地放下手,小声说:“没关系的。能看到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别担心,等你再长大一些,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大家在等你成年。我知道,这里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作为一生在风中驰骋的神灵,狭小的结界与真正的世界远不能同日而语。随着小独角兽飞快地长大,结界有限的空间会让它越来越焦躁不安。但治疗师们不能冒险放它离开,身处幼年期的独角兽相当脆弱。但这一切会在它成年时结束。转变结束后,它会在一夜之间获得只属于神明的强大的力量,在那之后,世间几乎再没什么东西能束缚它了。没什么能追上它,连大多数龙也不行。
这恐怕是半精灵最后一次仔细看它了。草莓一直避免出现在治疗师们的眼前,而治疗师们又很难捉住它。它总是那么快。
半精灵摘下一片叶子,把那块松糕放在了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
独角兽走上前来,却越过了那块点心,来到了苏利梅尔跟前。半精灵伸出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它的耳朵。独角兽的耳朵动了动,低咴了一声。半精灵感到自己的心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古老的音节。
他呆呆地望着草莓。然而独角兽已经重新化作一道白影,从他身边掠过,没入他身后的密林中。
半精灵反复回忆着那个音节,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它只是一滴水,落入脑海中,便消融了。
他晃了晃脑袋,看着岩石上的那块糕饼。最后决定还是把它留在那里,也许草莓会决定回来尝尝看?
身边传来砰地一声,半精灵拾起蓝色知更鸟丢下的信,读了起来。放下信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的走路花找到了,已经按他留下的地址被送到了治疗中心。因为失踪太久,他需要拜托拉奇德先生仔细检查和照料它们,然后才能带它们回家。一些特殊的药水在家中无法配置。
半精灵感觉自己重新有了精神。他匆匆离开了结界,正打算回到治疗室的时候,一个满头大汗的同事突然急匆匆地拉住了他:“你到哪儿去了?地下室那个新送来的银龙不太好,档案记载他曾经是你的患者,你去看看吧,我还有其他事……”
“但是……”
“没有但是,大家都在忙斯芬克斯和影手魔的伤者,你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可是……”
“总之拜托了!”那个治疗师把一本档案往半精灵怀里一塞,火急火燎地跑掉了。
半精灵想到重新被笼子堆满的办公室,深深地叹了口气。
冰穴在地下空间的深处,是整个治疗中心温度最低的地方。苏利梅尔穿上了最厚的外套,仍然冷得发抖。他翻阅治疗记录,格洛希尔被安置在一处的冰室中,治疗师们把他用冰封印了起来。但是当半精灵赶到那里时,才发现封印中心已经完全化开,形成了一个小水池,年轻的银龙毫无生气地躺在水中,在昏迷中依然不时痛苦地挣扎着。
半精灵飞快地翻阅治疗记录,在厚厚的记录最后,他找到了特别标注的一行字:高度怀疑地火烧伤。
地火。消失许久的地火在赛瑞纳重新出现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张网紧紧勒住了:他的母亲就死于地火烧伤。越是高等的生灵越是难以看到外表的伤痕,但是身体内部会被那来自黑暗的火焰融化掉。甚至有传说,那本身就是焚尽灵魂的黑暗之火。
半精灵颤抖地,深呼吸了几次。不,不会的。这一次不同。格洛希尔可是银龙啊!他冷静下来,仔细阅览了治疗记录。他能为格洛希尔做的事情不多,记录他的情况,每隔一段时间让他服药,然后重新加固冰穴的结界。这些事本来应该由护士或者护工来完成,但鉴于治疗中心糟糕的状况,他们大概不太顾得上他。
龙的特殊体质决定了它们很难被杀死;同样,一旦死亡来临,治疗师即使付出再大的努力也无法阻止最终的结果。所以一般这类生灵在重伤的时候,理智的治疗师都会选择让它们听天由命。
苏利梅尔想到了那个银苹果,觉得有些愧疚。如果他们拿到了那个苹果,就可以用它配置春之水——那是一种强效的抢救药水,不论多么严重的伤害,这种药都可以帮助伤患暂时保住性命。对龙来说,弥留的时刻拖得越长,活命的机会就越大。半死不活的龙有概率直接进入休眠。等它们下一次醒来,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救治格洛希尔的治疗师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以冰冻的方式安置银龙。半精灵重新加固了结界,水池缩小了一些,但格洛希尔身边仍然无法结冰。热气不断自水面浮起。半精灵脱下外衣,戴好隔温的双角河马皮手套,然后把银龙艰难地从热水里捞起来,喂他喝下调制好的药剂。
不少药水顺着格洛希尔的嘴角流了出来,淌过他雪白的身体,消融在水中。半精灵默默祈祷,又喂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阴沉的呼喊:“有谁在么?”
苏利梅尔手抖了一下,不安地抬起头。
还是那个声音,这次转成了喝骂:“老子没休眠!饭呢?!什么时候送饭!再吃冰要变成雪山龙了!喂!我知道有人在!快滚出来!”
半精灵终于在回音中分辨出了那个声音,竟然是摩瑞亚先生。他想起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黑龙先生和格洛希尔境况相似,救治办法也相近,一早就被治疗师同样丢在了寒冷的冰穴中。
还没等他做什么,就听见一阵锁链拖拽的挣扎声:“再不送吃的来,就把你吃掉!”一个高大的影子投入了冰室,把银龙和半精灵笼罩了进去。
黑龙几乎全身赤裸,不久前生满黑色触手的伤口仍旧触目惊心地存在着,但那里眼下只有狰狞翻起的血肉,影手魔的碎片却不见了。
半精灵膝盖下的冰再次开始融化,格洛希尔的头部从他膝盖上滑了下去,重新没入水中。
见到冰室内的情景,摩瑞亚先生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格洛希尔身上时,那眼神却转为了狂喜。黑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是要死了么!太好了!还有你,我一直想尝尝,你知道么,你闻起来真的太好了……你们会被拿来制作诱捕剂,一定也很好吃……”
半精灵看着生死未卜的格洛希尔,又看了看毫无怜悯的黑龙。一股悲哀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就快要死了。尽管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他……他确实从未有心要伤害你。”
“啊哈?”摩瑞亚的笑声停止了:“从未有心?”黑龙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骑在我身上时可高兴得很!”他向前跨了一步,低语道:“这混蛋死了才好……”
“可你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苏利梅尔大声道:“艾莉娅前几天查了你过往的记录,你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抢劫并重伤了一个魅魔。他诅咒你,当你伤害第一个比你强的生灵时,你将会永远臣服于那个生灵的身下……”他看着摩瑞亚骤然瑟缩的眼神,勇敢道:“这一切原本都是你自己报应,真正不幸的是格洛希尔!”
黑龙咬牙道:“你懂什么?你……你什么都不懂!”
“他喜欢你。”苏利梅尔低声说:“你知道。”
“我不用他来喜欢!”摩瑞亚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龙不需要那玩意儿!我只要有金子和食物就好……”他喃喃道:“对,只要有金子和食物就好了……”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散乱:“谁要他……谁要被他喜欢……哦该死……”他呻吟了一声,似乎身体变得不受控制,蹒跚着向水池走来。
半精灵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气息开始变得混乱。明明是极冷的冰室,但黑龙还是烦躁地撕扯着腰间仅剩的布料:“又来了……”他绝望道:“又是这样……”他抬起头,眼眶发红地向他们望来,紧接着他跑了起来。
苏利梅尔惊慌失措地抱住了药箱,阿曼雷亚不在这里,他身上也没有幽灵藤……
然而黑龙却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池。他充满渴望地抱住昏迷不醒地格洛希尔,咬牙道:“都是你这混蛋,早晚要宰了你……可是不……不是现在……”他呻吟道:“让我再……再一次……上次都没有……”
他的手向水下伸去,焦躁地动作着。然而银龙只是毫无生气地随着他的动作在水中沉浮。摩瑞亚用龙语大骂了一声,一拳挥向格洛希尔,把银龙的脑袋打得偏向一侧。
苏利梅尔高高举起药箱,正打算冲黑龙的脑袋来一下时,摩瑞亚却猛地沉入了水中。治疗师迟钝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半精灵紧张得发抖,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这是犯罪。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拼命拽住摩瑞亚落在岸上的半截锁链,大喊道:“您冷静一下啊!他伤得很重!……”然而他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不论他在岸上如何拖拽,水底下的龙都不能被他撼动分毫。于此同时,水池的面积再次变大了。
半精灵只得手忙脚乱地放下锁链,再次加固法阵。
“你不能死。”黑龙从水下重新露出头来,神志似乎已经完全迷乱了。半精灵眼睁睁看着他抱住格洛希尔,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啊……”摩瑞亚高高仰起头,叫了一声。
苏利梅尔崩溃地重新拿起药箱,大吼道:“放开他!你这恶龙!”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从池中传来,把治疗师狠狠向外推去。半精灵眼冒金星地爬起来,对着眼前的情景瞪大了眼睛。
格洛希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神色仍旧有些许朦胧和茫然。
“又是这样啊……”他用龙语呢喃道,低垂着眼帘,吻上了摩瑞亚的唇。黑龙凶狠地回吻过去,健壮的身体在水中上下起伏着。
半精灵迟钝地放下药箱,感到自己的耳朵开始冒烟。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抱着药箱,脚底打滑地跑出了冰室,把嘶吼和呻吟丢在了身后。
起码格洛希尔醒过来了。苏利梅尔一路跑出冰穴,凌乱地想着:但是这样真的好么?格洛希尔还很虚弱……他得想个办法分开他们才行。
半精灵跑回诊疗区,敲开了德科瓦尔先生的门,并在开口说话前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龙刚刚处理完一批被诅咒的伤患,正在没精打采地洗手:“你最好真的有事,我快要困死了……”
苏利梅尔吸了吸鼻涕,转述了冰穴里发生的事。
同样身为龙族的同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无聊道:“这有什么……不会有事的,既然醒来就不会死……”
他们说话间,地面忽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德科瓦尔先生改口道:“起码银龙不会有事……真龙在上,他好歹也是个格罗斯……好吧好吧,我陪你下去看一眼……”
地面又晃动了一下。龙叹了口气,嘟囔道:”我想睡觉……这种工作强度不适合我……”
他们匆匆返回冰穴。那里却十分安静。半精灵向内迈出了一步,然后惊慌起来。格洛希尔所在的冰室连同附近的其他小冰室都坍塌了。德科瓦尔先生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漂浮的龙焰照亮了他们身处的空间。一黑一白两头龙尾巴无力地交缠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瘫在碎冰里。
德科瓦尔皱着眉头走上前检查了一下,干脆道:“昏过去了。你带了化形药剂么?”
半精灵点了点头,看见德科瓦尔先生嫌弃地拖起黑龙的尾巴,把它从格洛希尔身上拽了下来。半精灵会意地上前,对龙吹起了泡泡。摩瑞亚先生很快化作人形。苏利梅尔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隐秘处——毫无意外是一片狼藉。
德科瓦尔先生把他拖进了不远处一间还算完好的冰室,毫不留情地用更粗的锁链把黑龙重新锁了起来。然后他拍了拍手:“剩下一只你自己来吧。”说完,他就打着呵欠离开了冰穴。
半精灵愁眉苦脸地来到格洛希尔身边,却发现龙的眼睛是半睁的。他试探地叫了格洛希尔的名字。银龙无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球,气息奄奄道:”苏利梅尔先生。”
一刻钟后,银龙躺在新冰室的水池里,向着治疗师虚弱地微笑了一下。半精灵感到有些愧疚:“对不起……我应该阻止他的……”
“不……”格洛希尔垂下眼帘:“其实我……一直期盼这个……”
苏利梅尔对他纠结的感情历程十分无奈,他结结巴巴地安慰了银龙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是怎么受伤的?”
银龙茫然了片刻:“我……我不知道。送走您之后我想要回去整理服饰,但是却看到了摩瑞亚先生……”他声音低下去:“他向我表白,然后我们……后来我意识到那大概只是幻觉,我在一个房间里,似乎是个法阵,我不知道……有很恶心的,像老鼠一样的东西在那里,然后我被黑色的火焰包围了……很痛……我一直在挣扎,但是它们点了一根蜡烛,我无法动弹……直到……直到方才……我一直以为这是梦……”他怔怔地望着池水:“这真奇怪,我分不清哪边才是真的,直到他打了我一拳。”他悲伤地微笑了一下:“那才是他,真正的他。”
治疗师心情复杂地看着沉溺在自己情绪中地格洛希尔。他对银龙讲了诅咒的事,但格洛希尔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半精灵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实在有点多:“所以,你也不知道更多了是么。”
他在记录簿上做了细致的记录,嘱咐格洛希尔好好休息,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里。希望摩瑞亚先生在格洛希尔痊愈前不要醒来,治疗师不抱希望地想着。但至少大家都平安无事,他安慰自己,被地火烧伤仍然平安无事,这就是最大的好运了。
他有些难过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精灵不是龙。
半精灵刚回到诊疗室,就听见了传音贝的声音,是涅瓦先生。
“你要出差。去雅门图。今天就走。”副主任不容质疑地说。
“但我……”
“没有但是。”精灵斩钉截铁:“这是为了你好。对外就说是去取遗忘之树的果实,治疗那个来历不明的半精灵。介绍信和相关文件稍后会交到你手上,不必着急回来。”
蓝色知更鸟出现又消失,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落到了半精灵手上。苏利梅尔别无选择。他匆匆整理了工作交接文件。抓起钥匙,离开了诊疗室。
离开前他去看了自己的走路花。三朵都在,但是看上去不太好。因为缺水,花瓣闭合成了花苞,并且□□枯的根紧紧地缠绕住了,这让它们看上去像是三颗硕大的麻绳球。这一次比上次的情况糟糕得多。不过拉奇德先生拍着胸脯保证他会让它们恢复精神。
期盼已久的加班结束,竟然是出于这样的理由。苏利梅尔在治疗中心门口和行人一起等待马车,疲惫又不安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他离开之后,治疗师们会多关照一下格洛希尔么?而且雅门图……希望不要遇到罗杰尔。但是……阿曼雷亚说过他会去那里……
半精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要是有镜子就好了。
治疗中心前等待飞马的行人太多了,苏利梅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决定还是步行回家。天色已经暗下来,有沉闷的雷声自天边响起。半精灵一路穿过街道和闹市,总觉得似乎有谁跟在自己后面。然而当他回过头去时,身后只有步履匆匆的行人。
他特意多绕了一点路,然后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酒馆,躲在门后向外张望。果然,两个带着兜帽的家伙飞快地从酒馆门前跑了过去。苏利梅尔的心往下一沉,他记得这两个身影,他们方才曾和他一起站在治疗中心门前,他还以为是同样在等飞马的路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侍应,点了些简单的饭食和饮品,然后拿起打包好的食物从餐馆后门离开了。他很幸运,那里停着一些正在等客的马车。半精灵爬上了其中一辆,顺利向家奔去。
因为外出许久,房门前的无人修剪的蔷薇已经挡住了门锁——经他养过的植物似乎总是比同类长得茂盛些。半精灵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藤蔓,想要让钥匙孔露出来。
出门取牛奶的邻居史密斯先生向他打招呼:“啊呀,好久不见,小精灵。你有一些包裹和信件在我这里。进来吧,喝杯热茶。这天气可真够呛。”
半精灵只得放开蔷薇藤,走进了史密斯先生的房门。史密斯先生戴着花镜,把信件和报刊往苏利梅尔怀里堆:“最近可真是发生了不少事……诸神在上。幸好龙都回来工作了,邮件投递还算及时……”
苏利梅尔心念一动:“先生,您了解龙族的契约么?”
老人把花镜往上推了推,仔细检查一个地址有些模糊的信封:“哦当然,退休前我就是干那行的……”
半精灵结结巴巴地讲了阿曼雷亚的契约。史密斯先生同情地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接受的好。按照你的描述,这是个印记契约。这种契约是所有契约类型中要求最严苛的一种。同时,这个契约的一方是龙。龙的契约是唯有双方死亡才能真正终结的。龙的印记契约是最高等级的契约类型,所以这类契约非常沉重,不论是对你还是对那位先生而言。而且老实说,这本质是个主从契约,一旦签订了,你终生都要属于完全属于他,服从他的命令。这对你来说不太公正,因为他的瞬间,是你的一生。诸神在上,真是难以置信,这类契约现在已经非常罕见了。据说传统的龙会用这个来代替伴侣契约,那是因为真正的伴侣契约对他们而言同样十分不公正……总而言之,与龙缔结契约要万分谨慎,这个契约和你上次那个宾主契约远远不可同日而语……”
半精灵心情沉重地史密斯先生道谢,向家中走去。他费了一些功夫才得以进门,蔷薇的刺把它的双手划出了些细小的血口。房子里黑漆漆的,半精灵关上门,把怀里的东西放下,直接躺在了团绒绒地毯上。他从未这样疲惫过。
半精灵的一生不会太长,但相比于团绒绒之类的小生灵,却也没有那么短暂。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愧。他喜欢阿曼雷亚,毋庸置疑。可他曾经也喜欢过罗杰尔。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的感情并没能换来理想的结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胆怯了,他无法再次全身心地信任另一个生灵了。失去自我的感觉令他恐惧。
最后,他在黑暗中酸涩地想,多么荒唐。神明知道,当他最初听到阿曼雷亚的话语时有多么高兴。那一刻有多么喜悦,此刻就有多么悲伤。这些天的害羞,怀疑与患得患失都成了笑话。
他是个多么卑劣的生灵啊。他喜欢阿曼雷亚,却连接受一份契约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学得“聪明”了。
龙会很失望吧。这样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喜欢阿曼雷亚的资格。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向史密斯先生询问了契约的事。如果就这样毫不犹豫的答应,至少在一些事情到来之前,他能获得片刻的快乐。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既然知道了,就再也无法假装自己不知道。
可是知道与不知道原本也没有什么分别。他与龙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在,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鸿沟,是深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当雾霭散去,他心底那点渺茫的期待也一同消失了。
那种孤注一掷,折首不悔,不求回报的勇气,他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果然是还没开始就结束啊。苏利梅尔难过地想着,他坐起来,把头埋进了膝盖,感觉眼睛变得有些潮湿。他讨厌这样胆小怯懦的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袒露过的真心被狠狠揉碎过一次后,就只能永远缩在不太坚硬的外壳里流血了。他怕痛啊,不想再那样痛一次了。可是现在也很痛,痛得他有点想哭。
半精灵抽了抽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夜光金钟亮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怀表,飞快地开始整理东西。希望飞行站还有票,日程单的行程安排有些紧,他需要先去戴拉斯交接文件,然后才能赶往遗忘之树的所在地。希望一切顺利,不必绕远路。
苏利梅尔收拾好背包,突然记起自己应该再拿一套薄些的衣服。雅门图的气候可比赛瑞纳温暖多了。他打开储藏室,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阿曼雷亚十分自在地趴在一堆金币中睡着,身边是一大堆吃空了的罐子和口袋。
半精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存放旧衣物的箱子不巧在钱币堆后面。苏利梅尔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这有点不容易,无论如何他都绕不开那么多金币和银币。尽管和罗西亚先生的城堡地下相比,这一小堆金币并不够看,但对于半精灵而言,它们的存在依然令人震惊。不知道阿曼雷亚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的。半精灵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金币堆,脚下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不少金币滑了下去,露出了下方埋着的其他东西。半精灵好奇地多望了一眼,里面竟然有个很漂亮的人鱼烛台。他又迈了一步,谁知这一步不知怎么踩空了,可怜的半精灵直直扑倒在了阿曼雷亚身上。
苏利梅尔手忙脚乱的离开龙,更多钱币哗啦啦地落了下去。
阿曼雷亚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晚上好,阿曼雷亚。”苏利梅尔干巴巴地说:“我要找一套衣服。”
龙的眼睛半睁着,惺忪地望着他。就在半精灵要爬过去的时候,阿曼雷亚忽然抬起手,抚过他的眼下:“怎么了?”
半精灵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了:“没……没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没事……”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阿曼雷亚……我……”
龙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明起来。他收回了手,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什么?”
“不……没什么。”半精灵低下头,爬了过去,在储藏室角落找到了衣箱:“涅瓦先生临时指派了雅门图的出差任务,我马上要走了……”
“我和你一起。”龙干脆地说。
“不……不好吧……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事……”
“顺路。”龙跳下金币堆,向外走去。
半精灵看着他的背影,难过极了。
出发前他安置好了家中所有的植物。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半精灵锁好门,阿曼雷亚忽然抬起手,凭空画起了符咒。金色的符文莫入门锁,消失不见了。
“走吧。”龙转身大步离开,始终没有看他。
一路上气氛沉默得可怕。飞行站当日的票几乎已经售空了,半精灵只买到了一张飞往恩雅市的马车票,他们可以从那里乘船去往戴拉斯。阿曼雷亚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和他一起爬上了马车。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四匹飞马拉的车在雷雨中走得颠簸不已。半精灵在车内左摇又晃,手上的伤口让他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路的龙用龙语低声念了句祷词。车子终于平稳下来。苏利梅尔刚要松一口气,阿曼雷亚忽然捉住了他的手。
龙盯着他的伤口。半精灵尴尬地笑了笑:“是门口的蔷薇……”
“嗯。”龙忽然低下头,在他的伤处舔了舔。
半精灵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着了火。他努力想要抽回手:“……只是小伤……”
阿曼雷亚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你不愿意。”
苏利梅尔立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
“没关系。”龙似乎轻笑了一下。他慢慢松开半精灵的手,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么?”
半精灵从未听过他用那种语气说话,龙的声音明明是冰冷的,却又有种奇异的炽热。这令他感到心在发抖,就像是弱小的生灵面对庞大的猎食者一般。阿曼雷亚支肘坐在马车对面角灯的阴影下,半精灵第二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是龙——金龙周身的威压让这狭小的空间变得难以呼吸。
冷汗顺着苏利梅尔的额头滑了下来。
龙叹了口气,似乎想要碰触半精灵,然而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他闭上了眼睛。
空气里的压迫感消失了。
不安与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降落在恩雅市的飞行站。阿曼雷亚在飞行站的餐厅买了不少食物,但他看上去有点没精神,胃口也不是很好。半精灵看着龙推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大堆东西,终于还是小心地问出了一路上的揣在心里的疑问:“你的钱……”
“佣金。”龙简短地说。
半精灵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之后还会回到纳尔塔的猎魔人协会工作么?”
龙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慢慢吃着一块牛肉馅饼。
他们花了比平时长三倍的时间才消灭那些食物。去往港口的路上,龙几次警觉地回头,但当苏利梅尔提出疑问时,他却只是摇摇头,直到他们登上大船。
因为是临时订票,他们只买到了甲板下的舱位。那是个五十位一间的大仓,空气一言难尽。龙脸上的表情糟透了,半精灵看了他一眼,理智地建议道:“我们……要么还是呆在甲板上吧。”
阿曼雷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出舱的时候,龙习惯性地靠近苏利梅尔,似乎想像以往那样嗅一嗅半精灵的味道。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们在甲板上找了个可以休息的位置,坐了下来。
海风有盐的味道。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夜色中,阿曼雷亚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苏利梅尔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琐事都暂时远去了,一些无法回避的事重新回到了眼前。
“阿曼雷亚……”
“你我间已有的契约不会改变。”龙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我属于你,你却不属于我。”
“我从没想过……”半精灵难过地说:“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自由很宝贵,它几乎重于这世上的一切,我从来都无意要束缚你……”他看着自己的手,伤口已经愈合了:“那个契约也会结束的,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但束缚此刻仍然存在。”龙盯着他:“我发现我……”阿曼雷亚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我不懂。你在恐惧么?”
“是的。”半精灵攥紧了手指:“对不起。”
龙的声音变得很轻:“那么,若我们缔结伴侣契约呢?”
半精灵惊慌地抬起头。龙审视着他:“你想要那个么?”
“不……”苏利梅尔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不想那样。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还是不懂啊。”阿曼雷亚无声了片刻,突然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喜欢,也被喜欢。爱,也被爱。但这些并不是神明与凡灵间应当发生的。他不确定阿曼雷亚是否真正懂得凡灵的感情,但即使他明白,半精灵依然无法接受。不是对等的感情,永远只会带来痛苦。对他是,对龙也是。他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苏利梅尔疲惫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对不起。”
“永远不必向我道歉。”龙的声音在风里消散了。半精灵睁开眼睛,身边的甲板上空空如也。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就如那一日秘境的夜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