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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22章 ...

  •   宴会厅比想象得还要大,事实上,半精灵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大厅。数十根雕刻着精美神像的黄金立柱支撑着大厅,庞大的水晶吊灯高悬在宴会厅中心的顶部,数千盏精致的彩虹花形灯盏中,每一个都跳动着昂贵珍稀的龙焰。而无数体积略小的水晶灯和悬灯错落有致地布满了宴会厅顶部剩余的空间,魔法火焰和香烛,连同龙焰一起,把整个宴会厅照耀得亮如白昼。

      更奇妙的是,整个宴会厅似乎完全是浮在水面上的。蜿蜒的水道交错着,分隔出了演奏台,大舞池,小舞池和其他的区域。显然这种分隔并不能降低宾客的热情,所有的地方都非常热闹,苏利梅尔看着一个恶魔在一个小水台中心表演魔术,围观的宾客不时发出喜悦的尖叫和大笑。侍者在喧嚣的宾客中穿梭,奉上美酒与佳肴。如若嫌弃他们动作缓慢,大舞池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有堆满食物的宴会桌,成山的面包,甜点,肉类和汤水被细致地摞在上面,任求来客大快朵颐。

      半精灵这才发现他确实有些饿了。他在路过的宴会桌上取了一小块燕麦苹果饼和一杯青桔苏打水,一面匆匆吃着,一面被急不可耐的弗兰多拉进了舞池,在被噎死之前,他勉强只来得及把小杯子放到一个侍者的托盘上。那个侍者发抖地托着堆满空杯子与半空杯子的托盘,对半精灵尽力露出礼貌的笑容——看上去可不太自然,他手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苏利梅尔还没来得及感到抱歉,弗兰多已经把他拽到了舞环中,拉着他迈起了舞步。半精灵艰难地捶打着胸口,微弱地抱怨道:“看着半精灵噎死是什么传统的娱乐项目么?”

      “我很抱歉。但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我们还得再等上好一会儿。”弗兰多旋转,与苏利梅尔拍肩,击掌:“我喜欢这只曲子。”他向一旁扬了扬下巴:“而且我不想错过和那个姑娘跳舞的机会。”

      半精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指的是一个漂亮的精灵,芙萝亚。赛瑞纳本地的舞会离不开这种传统的环形舞,宾客们站成内外两个圆圈,在大舞曲中间休止的小节中,顺次交换舞伴。通常是内圈顺时针一次,外圈逆时针一次,彼此交替。所以如果想加入环形舞,需要一开始就找到一同进入的舞伴。单独进入舞场是十分失礼的;同样,在离开环形时也要成对。离开的舞伴们可以选择从外围离开,那意味着舞蹈的结束,也可以选择进入环形的内侧继续跳舞,那意味着彼此投缘,不愿意更换舞伴。

      半精灵一言难尽地看着正和一个精灵跳得开怀的芙萝亚:“她不会是个好的舞伴,说真的……”

      “哦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跳舞和聊天,没有其他。其实与你跳舞也十分愉快,但我们实在彼此太过熟悉,聊天会少了很多乐趣。”弗兰多眨了眨眼睛:“社交舞的目的就是认识新朋友,不是么?”

      半精灵对此表示赞同,虽然他没什么特别的热情。演奏台上是一支人鱼乐队——主办者一定花了大价钱,这种乐队技艺精湛,相应地,出场价格也十分高昂。演唱的人鱼是雄性,但同样有着美妙至极的歌喉,他淡金色的鱼尾从贝壳状的泉水台上垂落,鳞片莹莹生光,半透明的尾鳍在流水中随着乐声缓缓荡漾。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情景。光一样美丽的金色长尾在水中缓缓摆动……看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美丽,此刻的人鱼似乎就平平无奇了……

      “……好了,下一个。玩得开心点!”弗兰多把他一推,苏利梅尔撞进了一个女精灵怀里。绮念瞬间消失无踪。他慌慌张张地道歉,方才还流畅的舞步又变得拘谨起来。对方似乎对自己的新舞伴不太满意。他们几乎没有交谈,沉默地跳完了一整段,然后立刻分开了。

      半精灵勉强和下一个舞伴——一个头上贴着彩羽的妖精姑娘又跳了一段,并在对方提议离开舞场时如释重负。又一段音乐结束,他们挽着手臂离开了大舞池。在对方邀请他一起喝杯酒时,苏利梅尔充满歉意地拒绝了。妖精不以为意地微笑一下,迅速回到同伴中去了。

      苏利梅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在宾客中穿梭,寻找熟识的同伴。很快,艾丽娅标志性的黑礼服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半精灵刚想走过去,就听见一阵情绪激动的指责。艾丽娅的孪生姐姐艾瑞妲穿着华丽繁复的多层礼服,衣摆如同盛开的鸡冠花。此刻她正恼火地冲自己的亲妹妹嚷嚷:“……所以你还是不肯回来?我们的傻瓜老爹也不肯回来,把偌大的烂摊子都丢给我!你知道光是为了举办这次的宴会,我就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了?而你竟然还在抱怨庆祝宴的环节……”

      “难道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么?既然摘到的苹果一早就要送给拜朗公爵,为什么你还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像傻瓜一样忙上忙下地在一棵树上蹦跶!你的姐妹情谊是喂了地狱三头犬么?”

      “那么你呢?你和父亲所有的自由都建立在我的辛苦之上,你的姐妹情谊又在哪里?”

      “这要问问你自己,我们的契约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

      半精灵尴尬地转身,飞快地离开了是非之地。他在人流中走得头晕目眩,终于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小水台,那上面甚至有张堆满了食物的小桌。半精灵正要走过去时,忽然听到身边一阵恼火的呵斥:“走开,哦!见鬼,你把我的衣服弄湿了,人鱼都这么没礼貌么?”

      那是条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的人鱼,头上戴着乐团的彩贝和珊瑚装饰。因为生存环境差异过大,人鱼与其他种族似乎总是存在很大的隔阂,而他们在成年前无法掌握其他生灵的语言——这是发声器官决定的;同样地,除了龙以外的其他种族也无法掌握人鱼的语言。显而易见,交流的困难总是会带来一些麻烦。

      小人鱼看上去有些气恼,它海藻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向着那个客人挥舞着带蹼的手。客人略显厌恶地离开了。人鱼在水道里来回游了两圈,失落地扒在水台边缘,大眼睛忧伤地盯着宴会桌。

      半精灵立刻明白了。或许它只是想吃点东西,毕竟一刻不停地在整场宴会上进行表演也是十分辛苦的。他走上前去,取了一大盘生鱼和牡蛎,以及一些腌章鱼和扇贝,向它递了过去。人鱼警惕地打量了他片刻,很快便把那个叠得高高的盘子顶在头上,游开了。过了一会儿,在半精灵开始吃一份海鲜烩饭的时候,它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更多的人鱼。它们向他比划着,想要更多的食物。半精灵看了一眼演奏台,表演的人鱼换了一批,另一批在离台不远的水边吃东西。他笑了起来,把更多的食物递给他们,直到桌上人鱼喜爱的那些食物都被搬空。小人鱼顶着大大的托盘,按了按额头,向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然后飞快地和同伴一起游开了。苏利梅尔知道,那是祝福的意思。

      他捶了捶酸痛的大腿,重新吃起了已经冷掉的烩饭。巡场的侍者很快发现了空空的桌子,一队人迅速推车过来添置食物,半精灵不得不端着碟子离开了那里。

      苏利梅尔在宴会厅中漫无目的地走,观看了一些有趣的小表演,和围观的宾客一起为表演者大声喝彩。小舞池散落在会场各处。迦那格正暧昧地搂着一个巫师,双方胸膛紧紧贴着,在舞池边缘的阴影里旋转,好像下一秒就可以擦出火苗来。半精灵拿着一枚新鲜的日光果,小口啃着,向着宴会厅的边缘走去。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定住了。罗杰尔就在不远处。精灵身上是一袭华美的蓝绿色礼服,金色的星光之树纹饰从胸前蔓延至下摆,每一片叶子都栩栩如生。蔷薇状额链的中心,坠着一枚价值不菲的蓝宝石。他就是那种从珍品画册里走出来的精灵王子,所有的举止都优雅得无可挑剔。他也确实有着高贵的出身,苏利梅尔想到,他在族中的地位甚至可能比真正的王子还高些。

      两位司长阁下围绕在他身边,还有一些明显地位颇高的精灵,他们在愉快地谈论着什么,不时发出克制而不失愉悦的笑声。

      “……那就是罗杰尔。”一个冷淡如冰晶般的声音低低响起:“预言的候选者之一。”

      半精灵侧过头,惊异地看到伊修塔尔与伊赛莫尔正站在立柱地阴影下用龙语低声交谈。

      红龙略微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远处谈笑风生的精灵:“预言永远是准确的,可解读却不一定。海神只能做出预言,解读却是别人的事。说真的,我对那些解读十分怀疑,已经冒出十几个候选者了不是么?‘出自精灵。’哦,但精灵有那么多……”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和我都没有关系。”伊赛莫尔冷冷地说。

      “当心。”红龙略带笑意地提醒他:“你的杯子要冻成冰了。不管有没有关系,说真的,现实问题是,生闷气没有用。去和那些司长阁下们聊聊吧。大家总是对关系亲近的伙伴更加宽容,这与种族无关。”

      “既然你深谙游戏规则,为什么只愿意做个供大伙娱乐的演员呢?”伊赛莫尔讥讽地说:“你可是了不起的红龙啊。”

      伊修塔尔俏皮地眨了眨眼:“当然是因为我比你更懂得找乐子啊,了不起的银龙阁下。”她饮了一口葡萄酒,笑道:“给你个小建议。你们同样身居高位,但大家手中都只有权力的碎片。想办法拼起更大的一块,才是解决诸多问题的方法。得了,别那样看我,谁让你非要进到规则中呢?视线放高一点,做个玩家就好,就算输了,你还有无数机会重来。你可是真龙啊。”她的声音慢慢冷了下去:“当然,下一局游戏可能要在很久后了。毕竟当这一切都消失,也就没什么可玩的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了,那和我没关系。”

      “是的。除非你确实完全不在意。但显然你在意。连别人不肯带你玩小游戏都如此在意的龙,有什么资格讲没关系呢。”伊修塔尔淡淡道。

      “我不想和你吵架。”伊赛莫尔咬牙道。

      “哦那么你可以和我跳舞。”伊修塔尔手中的杯子瞬间被火焰化成灰烬,她轻轻向灰烬吹了口气,闪烁的碎光向着演奏台飘去。一支热烈的乐曲响了起来。红龙不由分说地拉住银龙,像一束流光般穿过人群,滑进大舞池正中。她夜空色的衣摆与伊赛莫尔银蓝色的礼服互相辉映,在舞池中翩跹而动,宛若星旋。红龙身上的味道在旋转中扩散开去,龙莓树的芬芳在大厅中飘起。

      周围的宾客都安静下来,甚至环形舞也停下了,大家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直到一曲结束,宴会厅掌声雷动。伊修塔尔拉住伊赛莫尔,优雅地行了个礼。立刻有人向伊赛莫尔表示赞美和祝贺:“啊……司长阁下,没想到您的舞技如此精湛……”

      伊修塔尔了然一笑,正要离场,忽然一个高挑的白色身影走上前去,薄而轻的礼服衣料让她看上去如同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蒙着面纱的希芙提起礼服,向着红龙行了个礼,伊修塔尔坦然还礼,精灵的声音温柔而空灵:“能有幸与您共舞么,伊修塔尔女士?”

      “我以为该是我来问这个问题。”红龙伸手与她相握,她们回到舞池中心,伴随着一支舒缓的舞曲,默契地跳起了纳尔塔传统的镜舞。这是一种十分优美的舞蹈,双方的动作在舞蹈的任何时刻都是对称或者相同的,由此形成一种特别的魅力。

      她们周围的环形重新出现了。躲闪不及的半精灵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拉进了舞池。

      苏利梅尔被迫重新开始跳舞。那男人有着油腻的头发和近乎光秃的头顶,他垂涎地望着半精灵:“真是难得……小美人,待会儿你愿意和我喝一杯么?哦,你是个治疗师,这很不错。我在医疗卫生司工作……”

      “不。我很抱歉。”苏利梅尔一面说着,一面抽开了自己的手。

      “亲爱的。你不会后悔的。和我一起喝一杯吧……”

      “不。”半精灵皱着眉头,踩着舞步躲开了那个男人对他腰间的摸索。

      对方似乎被他的不识抬举惹怒了:“你太不懂事了,再这样下去,你早晚会变成材料市场上的明码标价的商品……”

      “先生,那是违法的。我有权力处置自己的身体。”苏利梅尔灵活地完成了一个旋转,尽可能避免与对方靠得太近。

      “哦多么天真啊……天真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

      休止音节到来了,苏利梅尔飞快地随着环形的旋转换了个位置,那个男人还要凑上来,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舞伴在那边,这个是我的舞伴。”

      半精灵惊奇地睁大眼睛,看见罗西亚先生出现在了他的对面。龙换了一件礼服,同样华丽得令人牙疼。当他开始跳舞,那件礼物上的珠宝会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担心的声响。

      “您也受邀参加了宴会?”苏利梅尔感到有些惊讶。

      龙望向苏利梅尔身后,心不在焉道:“每年都有各种邀请函……我也算是本地富豪吧。”

      苏利梅尔想起他城堡下面的金币之海,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实在小看了这位龙族。他微弱地问道:“那……我的赔偿款……”

      罗西亚先生的脖子伸得更长了,半精灵这才意识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伊修塔尔:“她非常美丽,先生。但据我所知……”

      “什么?”龙终于无精打采地把目光收了回来:“哦赔偿款……等我今年的分红到手我会让我的银行经理联系你的……你刚刚说了什么?”

      “伊修塔尔女士……她好像喜欢芬芳一点的东西。”半精灵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罗西亚的口气。

      “所以你想说什么?”龙皱起了眉头。

      “您需要给牙齿做个清洗……”

      “然后让你再从我这里拿走一笔钱?”罗西亚哼了一声,鼻子里喷出了一股白烟。

      “……对了,我最近看见小龙了……”

      “什么?”龙猛地看向他,差点踩了苏利梅尔的脚:”那小混蛋在哪儿?”

      “在金银苹果树上。”半精灵微弱地说:“它摘走了银苹果。看在我提供消息的份上,赔偿款的具体日期……”

      “冬季之前。我保证。”罗西亚重新没精打采起来,半精灵觉得他的表情就像有人要拔他的鳞片一般。

      他感到有点抱歉,但这点抱歉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一段舞蹈结束,宾客们再次交换舞伴。这一次,苏利梅尔遇到了他最不想与之跳舞的生灵。

      罗杰尔正定定地望着他。半精灵觉得糟透了。但是乐声已经再次响起,他不得不尽可能保持平静。他与罗杰尔擦肩而过,转身,彼此单手搭在对方肩上。避免直视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舞蹈就是这样。

      “你跳得很好。”罗杰尔艰难地开口:“比想象的要好得多。”

      苏利梅尔与他轻轻击掌,再次转身,双方交换位置:”我参加过一些舞会……”他仍然觉得有些尴尬,但那种困扰的感觉却消失了:“在大学城的时候也是。和弗兰多一起。”他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忘记了?”

      “没有……”罗杰尔仍旧望着他,表情有些复杂:“我……”

      “但这的确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跳舞。”半精灵伤感地微笑起来:“你也跳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你在这里……过得好么?维达尔给我写了信……我很担心你。你一向……不太懂得谨慎。”

      “是的。”苏利梅尔静静道:“我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但是我想我现在学会了一些,虽然这不太容易。”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罗杰尔低声说:“我只是……我希望你平安。一直以来都是。”

      “我以为你希望我消失。”苏利梅尔望着他,重新想起了那个午后,他永远无法忘记。

      “从来没有!”罗杰尔急切道:“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不起……”他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很抱歉。我知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所以。这算是道歉么?”半精灵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我……我很愧疚。可是那时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尽管一切已成往事,苏利梅尔仍然对此感到说不出的失望:“没有其他选择?”舞曲进入了尾声,他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音乐画上了休止符。半精灵转身离开了舞池,罗杰尔紧紧跟在后面:“我……我有话对你说,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谈谈,这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但对我来说已经过了很久。”苏利梅尔向着宴会厅边缘的走去:“时间在我们身上的流逝方式显然是不同的。”

      “听着。”罗杰尔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了一个角落,他推开玻璃门,门外是一处宽广的露台。乐声隐去了,只有山谷中吹来的夜风,从他们耳畔刮过。精灵在夜空下急切地注视着他:“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只是一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你像幽灵,像魅魔,像一切危险而充满诱惑的东西……我的生命被完全改变了,我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你知道他们对我的期望……”

      “你需要面对的从来都不是我。”酸涩感充满了苏利梅尔的内心:“你只是需要面对你自己。”他抬起头,事隔多年,那些伤害带来的疼痛仍然在他心口蔓延:“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吗?”

      精灵茫然地望着他。

      “所以,你不打算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么?”

      “对不起。可是……”

      “我们结束了。在那一刻就结束了。”苏利梅尔认真地望着他。罗杰尔像很多年前一样,光辉而美丽。但是曾经那些微小的甜蜜已经化作了苦涩。半精灵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把它们都忘掉:“再见,罗杰尔,希望你一切顺利。”

      “不。”罗杰尔突然笑了起来,他靠近苏利梅尔:“你总是这样的。”

      苏利梅尔向后退了一步:“罗杰尔,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如果你相信维达尔在信中所说的话,就该知道,我此刻所说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祝你一切顺利。”

      罗杰尔的笑容僵住了。半晌,他转过身,声音有些阴鸷:”我不愿相信。至少你也有一半是精灵,你不该……不该……”似乎不愿意把剩下的话讲出口,精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精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这才发现,泪水已经悄悄在眼眶内浮动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眨眨眼睛,对着地面露出了微笑。这一次真的结束了。他转身望向山谷,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苏利梅尔睁大眼睛,看见阿曼雷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龙脸上的神色非常平静,好像刚才的笑声并不是由他发出的:“所以他就是那个……旧识?”

      “是的。”

      龙若有所思:“他看上去不太好吃。但是……”

      半精灵感到有些惊恐,他不确定阿曼雷亚是否是在开玩笑。龙瞥见他的表情,淡淡道:“一个玩笑。”

      苏利梅尔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阿曼雷亚的出现并没有让半精灵感到气恼什么的。相反,看到他,半精灵心中反而涌起了奇异的安心感。那些痛苦和悲伤被害羞冲淡了很多:“你不该偷听。”苏利梅尔揉了揉眼睛,向龙苦笑了一下:“这可不太好。还有,我看上去很好笑么?”

      “我没偷听。”阿曼雷亚不以为意地说:“只是恰好在这里。好笑的也不是你,是那个家伙。”

      苏利梅尔还是不明白龙在想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龙心不在焉道:“猎魔人的巡逻。你报案成功了么?”

      半精灵低落下去:”没有。你是对的。对了,你吃晚饭了么?”

      “没。”阿曼雷亚耸耸肩:“我被安排在了宴会厅外面。这算是……惩罚吧。”他讲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充满嘲弄。

      苏利梅尔几乎能想象到阿曼雷亚在猎魔人中的境况:身手不凡,性情孤僻,来去无踪。他不是那种会讨上司和同僚喜欢的员工,龙显然也对此毫不在乎。伊芬莫图斯确实没必要在乎这些,他是真龙,而他们只是凡灵。

      半精灵叹了口气,他对龙说了句稍等,然后匆匆回到宴会厅。大厅里还是那么热闹,但这热闹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原本也没多少吸引力。他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留意,便把桌布的四角提起,打成一个硕大的包裹,悄悄拖回了露台。

      龙从露台的围栏上跳了下来,把包裹和半精灵一同拎起来,跃上了宴会厅的房顶。

      月亮半隐在云后,天空中有散落的星星。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有人鱼那充满穿透力的歌声仍旧遥遥传来。滤去了繁杂的背景音,那歌声变得格外低柔,仿若拂过花朵的夜风。

      阿曼雷亚很自然地开始吃东西。苏利梅尔坐在他身边,啜饮起一瓶葡萄酒。龙看了他一眼:“或许我也可以做个倾听者?”

      苏利梅尔想起那一次,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倾听者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你需要这个,不是么?”阿曼雷亚把烤火鸡撕开,挖出里面的浸满蜂蜜和奶油的土豆,递给半精灵:“你也可以选择对着空气和石头说话。”

      苏利梅尔接过来,咬了一口。土豆柔软甜蜜得不可思议,吃下去暖洋洋的。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心情慢慢重新平静下来:“罗杰尔的母亲与我母亲是亲密的表姐妹。十岁时,我父母去世。按照精灵的传统,凡圣树上有其枝者皆属同族,同族有责任彼此照料。但因为我身份特殊,归属变得麻烦。最后我被送往大学城,表姨不放心,便提早将罗杰尔也一同送去,希望他可以照料我。”他想到过往,微笑了起来:“他本不该过早离开部族,离开意味着被迫早早开始承担精灵的责任。他需要重视荣耀,想方设法获取更多的荣耀,这是他的身份决定的。祭司,王族与学士三族的血统融合在他身上,他是部族的骄傲和希望,在某些角度看来,他的地位甚至高于王子。与一个半精灵亲密会成为污点,他会为此受到年长精灵的排斥。但当只有我们两个时,我仍然觉得非常幸福。直到有一天。”他的笑容黯淡下去:“我被许多学生围住,人类,也有其他种族……我记不清了。时常会发生这种事,但通常只是嘲弄和调笑。但是那一次,他们需要一些东西……我被按在回廊下面,剪去了头发,他们甚至还割开我的手腕取走了一些血。我一直在呼救,但是那一天,那里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学士和守卫。后来我放弃了。可是当我看向天空的时候,发现围墙上有精灵,许多。年长的导师带着年轻的学生……他们只是静静看着。罗杰尔也在其中……那一天如果不是博尼费斯先生匆匆赶来,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罗杰尔曾说那不是他的错,他别无选择。并且我不该恨他,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半精灵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是的,但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么。那一刻我忽然醒了。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但确实是……如同从梦里醒来了。我开始能够领会他眼神背后的情绪。他的感情或许是真的,但他的恐惧和厌恶也是真的……我们在那一刻结束了。”苏利梅尔轻轻叹了口气,惆怅道:“就是这样,希望时间可以把这些不快的记忆带走。我仍然感激他曾经的照料,所以我愿意祝福他,如果他需要那祝福的话。仅此而已了。”

      他看向龙。食物早就都不见了,龙金色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他们目光相碰,阿曼雷亚转开了眼神。“所以就这样?”

      “嗯,就这样。结束了。”半精灵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我的故事说完了。”

      龙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所以,你和他之前的契约已经结束了?”

      “我们之间从没有过任何契约。”苏利梅尔轻轻说:“不管是伴侣契约还是其他……一切都只是我曾经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突然情绪高昂起来:”阿曼雷亚,你会跳舞么?我们来跳舞吧!”

      “什么?!”龙猛地转向他:“跳舞?绝不。”他坚定地说。

      “所以你是不会跳舞么?”葡萄酒带来的勇气只有那么一点点,半精灵猛然清醒过来。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上一次是因为罗杰尔为了一个吻而斥责他。苏利梅尔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吻了他所爱的生灵。但那斥责确实让他感到羞耻,并且悲伤。

      龙仔细看着他,金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亮了:“你真奇怪。”他重复道:“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生灵。你让我困惑。”他把苏利梅尔拉起来,谨慎地环住他的腰:“我记得是这样?”

      半精灵有些迟钝地望着他:“所以……你从没跳过?”

      “谁会记得这种事啊?”龙嘶了一声,似乎在牙痛。然而紧接着他随着音乐带着苏利梅尔一起旋转起来——跳得像伊修塔尔一样好。

      月亮从云后露了出来,还有更多的星星。半精灵开始感到眩晕,但他依然跟得上阿曼雷亚地舞步。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好像龙在带着他飞翔一般。在永无止境的旋转中,他看着龙对他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告诉我,是诺尔梅埃让你来到我身边的么?”

      “我不知道……”苏利梅尔晕乎乎地说,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我不认得他……”

      “我知道。”龙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个疑问。那个家伙的胡话里只有一句是对的。你是这世间一切充满诱惑的东西。最初,你让我感到憎恨,我想杀死你,看着你化作尘埃;后来,你让我感到饥饿,我想撕碎你,把你的血肉一口一口吃下去;而现在,你仍然让我感到饥饿,更多的饥饿,这种饥饿,即使是吃掉你也无法得到满足……这糟透了,同时也好极了……”他冰冷的牙齿贴上半精灵的颈侧,在他曾经留下印记的地方,再次咬了下去。

      半精灵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僵硬中瘫软下来:“阿曼雷亚……”

      龙的牙齿离开了,冰冷的唇印了上去:“我要离开这里,去往雅门图。若你愿意,我们之间会有第二个契约。它会让你失去自由,从此只属于我,就像你让我失去自由一样。”

      旋转停止了。

      半精灵猛然睁开眼睛。他在露台上,玻璃门前。那里有个绿眼睛的半精灵,他的礼服领口被扯开了,雪白的颈侧出现了一枚淡红色的牙印。

      苏利梅尔呆呆地望着玻璃中的自己。良久,他害羞地微笑起来。

      山谷依旧静谧,只有月亮高悬在夜空中。他推开门,让喧嚣重新包围了自己。

      宴会厅热闹依旧,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半精灵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颈侧,指尖下的印记伴着脉搏安静地跳动。他靠在大厅的柱子上,思绪仍旧有些混乱:很显然,阿曼雷亚指的并不是伴侣契约——龙很少结下伴侣契约。但不论如何,那将依旧是一个重要的契约,并且对半精灵来说,它或许同伴侣契约价值相当。他需要去契约管理中心咨询一下。但然后呢?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么?苏利梅尔问自己。从此只属于他。把自己完全交给另一个生灵,让自己的生命与其紧紧相连。半精灵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契约,即使他曾经无限热切地在另一个生灵身上期盼着。

      苏利梅尔慢慢冷静下来。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有一缕温暖的火焰正在心头跳动。这一切突如其来,又好像本该如此。半精灵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龙在月光下凝视他的眼神。以及许多许多时候,他呆在龙身边所感受到的安心。他那时就该知道的,但他沉睡已久的心让他错过了太多。

      他的耳朵再次热了起来。他想见阿曼雷亚,尽管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想呆在龙的身边。但是阿曼雷亚又不见了。这个认知让苏利梅尔感到有些难过。他希望宴会能早点结束。比起和不熟悉地宾客跳舞,他更想和龙一起呆在月亮下吹吹风。

      苏利梅尔摸了摸耳朵,决定去找他。龙肯定在什么不远的地方,阿曼雷亚似乎很喜欢这样,藏在其他生灵看不到的地方注视一切,这可能也是龙的习惯。

      正当他打算回到露台上时,宴会厅的大门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人鱼的歌声戛然而止,宾客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衣衫凌乱的侍者从门缝中跑进宴会厅,在拜朗公爵身边耳语了几句。公爵放下酒杯,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然后匆匆离去。

      乐声再次响起。宾客们陆陆续续又开始跳舞。半精灵不安地张望了一圈,几乎没看到什么熟悉的面孔,宴会厅太大了。正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有人忽然在人群里拉住了他的手腕。苏利梅尔猛然回过头,看见一个侍者急切地望着他:”您是个治疗师是么?”

      所有的治疗师胸前都佩戴者徽章,一望便知。半精灵点点头:”请问……”

      “拜托您跟我来……”那侍者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大门走去。金色的门敞开了一条缝,他们离开了宴会厅。

      接下来苏利梅尔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欢声笑语的宴会厅外,不久前还人来人往的走廊,此刻躺满了倒地呻吟的伤者。地毯上成片的血迹触目惊心。不远处的萨莉亚正在大声指挥没有受伤的侍者准备清水。

      “发生了什么?”他颤抖地转向带他过来的侍者,然而那人只是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更多的治疗师被侍者从宴会厅带了出来,苏利梅尔看见一个高大的巨人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仿佛回应他的话,走廊尽头传来了嘶吼和惨叫。许多宾客也从宴会厅来到走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家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一路都是血迹和伤者,最后路在一处半掩的门前结束了。领头的巨人大着胆子推开门,看见拜朗公爵的护卫队长,正在重重保护下,向斯芬克斯举着一小截白色的蜡烛。

      满口鲜血的珍兽拱起脊背,冲他发出无力的低吼。而在它背后酒杯状的圆台上,躺着一个眼神空洞的少女。长长的锁链拴在她赤裸的脚上,脚踝处十字状的伤口皮肉绽开,却一滴血都没有流出。半精灵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在不久之前,她头上还缀满珍珠,陪在公爵身边。

      有治疗师低语道:“那是……隐星烛么?”

      斯芬克斯很快倒下了。蒙着口鼻的侍从们立刻围拢上去,把它锁进了一个刻满符文的笼子。那位队长慢慢转过身,似乎在犹豫什么。接着他向众人缓缓抬起了手中的蜡烛。苏利梅尔立刻捂住了鼻子。接下来的事情非常混乱。更多的人涌进了这里,其中不乏身份颇高的贵宾。猎魔人掩住口鼻,与侍卫短兵相接,与此同时,最后的一点蜡烛燃尽了。

      护卫队迅速被猎魔人控制,治疗师被要求对伤者进行救治。苏利梅尔向着圆台奔去。

      当他的手触到少女时,发现她的皮肤像冰一样冷。如果不是胸前微弱的心跳,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过于逼真的玩偶。他小声呼唤她,少女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如同灵魂早已离开了身体。

      她非常虚弱。正在苏利梅尔打算叫人帮忙时,迦那格走了上来。他在少女地肌肤上缓缓摸索,神色异常严肃。最后手指落在了女孩的耳朵上。

      “她不是人类。”

      苏利梅尔俯下身,仔细观察女孩的耳朵。他的心慢慢揪紧了。

      在那圆润小巧的耳朵根部,有一圈细小的红线,看上去就像耳朵是被拼装到那个部位的。他心中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恶魔看了他一眼:“去照顾其他伤者吧。这个我来。”他在少女额头画了个安神的符文,白色的光芒从符文中涌了出来,女孩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半精灵向外跑去,回头的时候看见迦那格正脱下长袍,盖在女孩身上。

      他在走廊里遇见了艾丽娅,帮她为一些伤者做处理。大部分伤员都不过是皮肉伤和身体麻痹,没什么生命危险。一些猎魔人在向宾客问话。几个级别很高的猎魔人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公爵大人说他并不知情,那只斯芬克斯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显而易见的谎话,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半精灵上前一步:“我看见了……”

      几个猎魔人立刻将视线转向他。其中一个打量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然而有人迅速把他拉开了。半精灵回过头,看到了涅瓦先生铁青地脸。

      面色恐怖的上司把苏利梅尔拉到了一个角落,低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没长脑子么!”

      “我看见了……我可以作证,那只斯芬克斯就在这栋宅子里。还有那个圆台上的女孩,她……”

      “你什么都不知道。”涅瓦先生坚定道:“这和你没关系。你会给所有人带来麻烦的。”

      “我……”

      “公爵不能有罪,否则治疗中心会有麻烦。如果你不想看着治疗结界里所有的生灵因为你的愚蠢死掉的话,就闭嘴!”

      “我不明白……”

      “整个治疗中心的结界都依靠公爵家族金矿供应的‘神之晶’运转……他一旦有事,供应就可能停止,到时候所有结界都无法正常运行!哦对,我们也可以再找其他矿主,但你知道那种晶石有多珍贵么!治疗中心庇护下的生灵根本等不起……总而言之,老实点,管好你的嘴,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涅瓦走开了。留下苏利梅尔呆呆站在走廊的角落,思绪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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