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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死 ...

  •   四海山庄里一片寂静。
      月光惨白凄清,照在庭中栀子花上,蒸腾起如雾如烟,香气芬芳。
      郑岳闪了闪神,猛地低头看见自己打落的那支飞镖。
      凡铁,凡胎,尾上一点十字刻线。
      他突然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从怀里也摸出支飞镖来。
      依旧凡铁,依旧凡胎,依旧尾上一点十字刻线。
      他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在喉咙里倒了几遍,断断续续,
      “你……你竟,你竟还活着!”
      沈无常低垂了眉目,戚戚然,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确实还活着。”
      郑岳闻言却大笑起来,朗声道:“千手魔头,天下第一暗器,孤星照月楼第一高手!”
      “正是。”
      “你怎知三年前不是我?”
      那魔头听罢惨然一笑,“鬼哭峰上,一柄长枪从背后刺穿我左肩,你方才却是向右……”
      郑岳却也凄凉了神色,含泪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郑峰。他武功在我之上,却为人心术不正。三年前他与我说,要去关外做笔生意,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我也就未细细过问。这一去就是经年不归,后来家人担心,去关外搜寻。找到乱骨一堆,飞镖一支,凭长枪认出了身份。那骨骸上牙印重重,想是被飞镖所伤后,又遭群狼袭击撕咬而亡。但家人三年来都从未想过要替他报仇,只因他身死于鬼哭峰下,怕是自作孽不可活。”
      “平生杀人如麻,本不在乎多记一笔的……”
      “你虽然可恶可恨,却终究与我郑家无冤无仇。愚弟已死,要我偿命也是天道轮回。”
      沈无常闻言叹了口气,一双眸子盯着郑岳那花白的鬓角,幽幽道:
      “你既不是当年仇人,那些黑衣人也不会来杀你。或许四海山庄的追魂帖不过打草惊蛇之计,但我有账要算,不在乎这些。你四海山庄家大业大,担不起腥风血雨,我替你引开就好……”
      郑岳愣了愣,确信这魔头句句属实,忍不住说:
      “从前江湖人称四冷公子——冷眼冷面,冷心冷情,原来不过真性情!”
      那魔头听罢,脸上无悲无喜,转身凌空而去,只留下一句,
      “世人猜度,与我何干?”
      若在三年以前,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是杀是剐,也不过抬手之间。他向来不理什么人言可畏,更不管黑白善恶,为人乖张孤戾,是以落下了声名狼藉。但自他失去了任明月,遇见了顾风流,知道这世上或许并非生死二字那样简单。那活阎罗看见郑岳老泪纵横,心头一震,满脑子都是,
      既然人都死了,就合该恩怨两清。
      但当他掠出四五步后,转念一想,忽然又有几分悲从中来。他想起飞沙镇上众人对他又恨又怕,想起琼林岛中谢惊鸿与他不死不休。
      他今日是宽恕了郑家,可天地苍苍,红尘莽莽,
      又有谁宽恕了他?
      抑或,
      他造孽太深,
      终究,是个罪无可赦之人。
      正出神时,他却忽然脚步一顿!
      骤然间,破风声起,漫天箭雨如幕如洒。
      沈无常见状脸色不变,“啪”地抖开乱鸦铁扇,脚踏九宫,只一瞬间便掠出那箭阵之外。他见这批人个个按箭在弦,恐怕早已等候多时,心说果然这四海山庄之围是只为引自己现身。那些人见一击不中,也不迟疑,扔下硬弓便飞身而下。沈无常与追魂门杀手过招已久,渐渐也循出些武功章法。他深知那长剑的厉害,此刻见他们欲拔剑出鞘,左手一抖,一式醉扫星河破空而出。
      刹那间,仿佛银河坠落,又似寒星遍地,明明不过凡铁凡胎,在那活阎罗手中却好像大江大河,势不可当。
      那杀手自然也知道沈无常的厉害,见状并不硬拼,只且战且退,牵绊周旋。
      沈无常明知是计,却不甘心就此放过,于是催动十成内力,踏雪轻功如影如魅。
      一盏茶后,双方战至徽州城中,裕升染坊。
      裕升染坊,
      染坊后院里支起了十几高杆,架着数丈绢布,垂坠及地,迎风如舞。月光洒在那阡陌阑干里,斑斑驳驳,照几分人影闪动,剑意婆娑。
      那活阎罗站在墙头,明月西沉,在他背后。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
      “诸位何必躲躲藏藏,沈某人向来生死泰然……”
      “但我等惜命,不像你无牵无挂。”
      “沈某人也有牵挂,但恩仇事大,不能乱了轻重。”
      “果然不愧千手魔头。”
      “江湖虚名,不过……”
      那活阎罗话音未落,浓云遮了月光,落成满地幽暗昏冥。他忽然自那黑暗中一纵身形,想起此前谢惊鸿曾说自己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心道原来也算不得假。
      他出手狠辣,武功只求迅捷诡谲,全不管什么潇洒路子,将那踏雪轻功使得半人不鬼。此时他闪身遁入黑夜,辗转腾挪,令人眼花缭乱,脚下却无一丝一毫的声响。刹那工夫,便已行出四五丈远,藏在木桩之后,按了飞镖在手。
      夜。
      极深,极静,
      只有月白风清。
      就在刹那间,
      寒芒一闪,沈无常出手如电,一支透骨长钉直奔前方那深不可知的黑暗。他从不管一击是否落空,飞镖出手,人也跟着掠出,仿佛永无退路,永不回头。
      追魂门杀手与他不是初次过招,早见识过那活阎罗的手辣心黑,也不惊惶,只迅速调动阵法,要将他困死在这天罗地网。
      沈无常只见眼前内劲乱走,布匹横飞,一道道剑光越贴越近,心知免不了要你死我活,一场恶战。他此前催动了十成功力,不多时桃花火之毒便会发作,迟则生变,旦求速战速决。却不料那杀手许是惧怕他暗器无眼,只与他围困纠缠,并不正面袭来。那活阎罗负手环顾四周,算来算去,也只有三分把握。
      忽然,一匹白练“哧”地从中破开,绽出三柄长剑,剑尖向外。
      这变故起得突然,沈无常不过身处一尺之外,却硬生生展开乱鸦铁扇,抵住锋芒。长剑去势一滞,匆匆变招回转,似不愿久留。那活阎罗怎肯轻饶,摸出三支莲花金针,一线打出。他正要抬腿去追,就听见耳边破风声响,猛地拧腰转身,退开三步,摸出透骨钉来。哪知他还未站稳片刻,忽然又有三柄长剑自背后刺来,他向前一弓身,反手连珠针回敬。
      他这厢应接不暇,哪知黑衣人见状都是十二分的心惊胆战。
      沈无常的暗器就仿佛是他手的延伸,无需瞄准,无需校正,只一抬手,就永远不偏不倚,直奔死穴。
      这样高的天赋,这样快的反应,难以想象,若无鬼哭峰之事,将会是何等出神入化的能人!
      沈无常却笑不出来,他气息滞缓,五脏灼痛,一开口便要咳出血来。他深知不能再拖,索性一咬牙,催动十成内力。霎时间,狂风倒卷,摧枯拉朽,院中木架倾倒,再无遮拦。
      那黑衣人见状,也不再迂回讨巧,纷纷拔剑刺来。这些人久经训练,瞬间腾身下坠,分作三批,四面八方,取他头颅,躯干,下盘。
      沈无常将乱鸦铁扇收回腰上,手忽然拂过那深红流苏,想起日暮凭栏,与顾小公子三击掌为誓,
      “也不知有没有兑现的一天……”
      那活阎罗双手摸出数十支精铁飞镖,袍袖翻飞,一式醉扫星河倾倒而出。
      黑衣人却不闪不避,竟不惜以命换命。
      沈无常见状冷笑,
      “果然淹死多是会水的,这辈子与人拼命斗狠,哪知道最后要栽在不惜命人的手上?”
      那一手醉扫星河将黑衣人杀去大半,可剩下的剑芒飞到,不够时间再让他出手相搏。他深知已避无可避,反而坦然起来,甚至露出个并不甚凄凉的微笑。
      剑入胸膛,刺骨冽冽。
      血溅飞花,温热灼灼。
      沈无常拼着一丝气力,挥动那银白匕首,任凭剑刃在血肉里翻搅,割断了最后一个敌人的喉咙。他看着满地鲜血横流,眼前恍惚闪动,那意识渐渐剥离开去,如隔千秋。他并非第一次受伤,他那命硬的说法也非空穴来风,可那活阎罗这次却在痛极麻木中感到——
      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他从不害怕死亡,顾风流说他轻生乐死也没有一点错。沈无常自三年前鬼哭峰一事之后,便好似行尸走肉。他看厌了悲欢离合,看淡了生老病死,看遍了忠奸善恶,或许告别这无情人世,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沈无常一直那么相信着,
      直到这一刻,
      直到他将死的这一刻,
      他忽然很想活。
      他有些事还没想明白,有些话还没对顾小公子说,
      他舍不得,放不下,忘不掉!
      沈无常啊沈无常,上天就是这样喜欢嘲弄众生!他非要在你不想活的时候让你活,在你不想死的时候让你死!非要看你失魂落魄,求之不得!
      原来这茫茫大千,
      人只是一粒沙,一颗土,
      任武功盖世,也不过刀剑如梦。
      风中的水汽,凝结化雨,落在六月的江南。
      淅淅沥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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