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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告而别 ...

  •   四月初八,浓云,天阴。
      谢惊鸿于那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雨雾中,设了祭桌,摆了香烛,眉眼淡漠里有一丝悲戚沉浮明灭。
      十三年前,汪亭之被烧死在芦苇滩上,尸骨难寻,所留惟长刀一把,也已铸入顾风流佩刀之中。
      这生前所向披靡的刀客,死后无坟无冢,无墓无碑,无人立书作传,无人通报故亲,
      一生赤条条来去。
      顾风流手里是一沓纸钱,站在湖边,敛了眉峰,少见地沉默肃穆。
      漫天白蝴蝶翻卷腾飞,随水东去,再不回还。好像这苍茫人世的芸芸众生,一辈子奔波碌碌,交错纠缠,却终究是生无所恋,死无所留。
      谢惊鸿换了一身白衣,对着那亘古不老的洞庭湖水,奉一炷香,牙尖嘴利的人却把这一年中事说得絮絮叨叨。她说什么杏花林里的杏花早开了几株,说什么房子里有几扇窗户纸漏了风,说什么琼林岛上又多了几只兔子啃了几片菜叶。
      顾风流站在她身后,看着这自己视如生母的女人两鬓染了星霜,忽然鼻尖一酸,意识到在谢惊鸿心中,恐怕汪亭之从没有离去过。
      无论生,无论死,只要拔刀出鞘,寒芒乍起,就都在身边。
      “师娘……”
      谢惊鸿闻言回过头去,忽然一笑:
      “臭小子,总也不给我省心。但千万别忘了,你师父这辈子只一个愿望,便是长刀甲字第一的名号。八月十五,临安城上,切勿辱没了!”
      “不敢忘的。”
      “记得就好,趁早赶路吧……”
      她一顿,又说:“那魔头武功太高,又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如今我该回去了,你喊他出来就好。”
      原来沈无常怕惹了谢惊鸿让顾风流为难,昨晚匆匆吃了些东西,便又隐入杏花林中。眼下顾小公子即将启程,少不了要带他走的,于是点了点头。
      谢惊鸿甫一走远,杏花林中就闪出一个人影来,天青色袍子,如墨长发。
      顾风流见他憔悴苍白,恐怕不见得合了眼的,有几分痛心,却又不敢说出来,只道:
      “师娘说你鬼鬼祟祟见不得光……”
      沈无常闻言挑眉,“说的好像你心思多亮堂一样。”
      他不过是反唇相讥,一贯的刻薄劲儿罢了,可架不住顾风流真是个心里有鬼的,闻言三寸厚的脸皮都泛了红,连忙走到前面,留下一个可疑的背影。
      沈无常照例的死人脸色,也不点破,一步步跟在后面。
      岸边是一叶小舟,系在一截木桩上。
      顾风流跳上船,支了篙杆,笑道:“今日就渡你一程。”
      沈无常站在岸上,四周一片白茫茫晨雾未散,只有那人好像曙光一束,照在心上。
      “我倒怕你把船撑翻了。”
      “我好歹在湖上过活了十年,你若不信,换你来撑?”
      沈无常与那江河湖海一概八字不合,闻言摇了摇头,只说:
      “不敢越俎代庖。”
      顾风流一笑,心说那魔头也有无奈何的事。他解了缆绳,将船推离岸边,忽然幽幽道:“十年修得同船渡,下一句是什么?”
      “……”
      “欸,就是百年——”
      “再贫割你舌头!”
      清风万里,两袖烟云,
      一湖春水绿。
      二人上岸后,由船换马,顾小公子记挂那魔头之前睡不安稳,雇了马车,好让那人歇一会子。如此又行了四百余里,置月上中天时才来到潭州城郊。
      潭州城郊,
      一座大宅在清冷月光下兀自站立。
      沈无常抬头望着匾额上“清晏斋”三个大字,忽然问:
      “这是哪里?”
      顾风流极轻车熟路地摸出钥匙来开了大门,一扭头:
      “顾家天南海北做生意,各地都置了产业,遣人隔三差五打理,作歇脚用的。”
      沈无常往门里望去,院中花草连绵,暗香浮动,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清幽雅致。他忽然觉得认识顾风流这么个朋友很是值得——至少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
      放下这些不提,那魔头忽然凑过去,在顾小公子耳边低声说:
      “这些人跟了四百里地都不动手,难不成要一直跟下去?”
      顾风流揽着他的肩,将他带进一片房檐阴影里,道:
      “或许人家不过看你俊俏,有意亲近……”
      沈无常闻言一肘捶他上腹,咬牙切齿,
      “你若嘴上有个把门的,兴许还能长命百岁。”
      “你怎么恩将仇报?”顾小公子佯装痛楚,将头靠在他肩上,“他们与之前吴家庄的人是一路的?”
      “看样子是……”
      “那便是为了那块玉牌来的了。”
      “怎么办?”沈无常一挑眉。
      “敌在暗我在明,静观其变。”
      那魔头闻言推开顾风流,三步并两步往房里走,甩下一句:
      “还不收拾东西去?”
      顾小公子乐颠乐巅地跟在后面,毫无离别刀客的潇洒风范,说出来不怕人笑话,他就为方才那人颈上一点幽香雀跃至此。
      这清晏斋共有二进,过垂花门后是内院,杂植些西府海棠,月光下历历开着。
      顾风流是顾家七少爷,不避那些主次顺序。他径自开了正房的门,点上灯,对沈无常说:“你过来一同住着。”
      沈无常没犹豫,此前一路东行,他与顾风流都是住在一起的,背了包袱就往里走,倒让顾小公子添了几分心慌气短。
      那魔头四处打量一番,从雕花描金的紫檀橱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了,正要散头发,却忽然停了动作,一掌拍灭灯烛。
      “来了。”
      他话音刚落,后院中落下四条人影,海棠花轻飘飘坠地。
      层云掩了明月,只留下一片昏暗疏星。
      顾风流闪到门后正欲拔刀,却被那魔头按了手腕。
      沈无常一双眼在黑夜中清澈如水,寒冷如冰,他低声道:
      “区区几个小贼,还不配脏了你的手……”
      顾小公子一愣,不明白这魔头几时这样好心了,正想说几句,却觉得唇上一凉。
      沈无常的手指极纤细,极苍白,极冰冷,掩着顾风流的嘴,却让后者好像是被攥住了心。
      眼前那人一抿唇,忽然皱起眉头,道:“你之前和我说,担心孤星照月楼武功繁杂,识锋会上与薛无情过招输赢难料,如今你可留神看好了。”
      顾风流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过,还未分出个子丑寅卯,就看见笼着月光的浓云忽然散去,银白色清辉霎时倾倒在院中。
      沈无常在那一瞬掠了出去,悄无声息,乱鸦铁扇在手,寒星镖带出一圈幽蓝弧光。
      风起,花飞。
      那魔头穿梭于四人之间,步法诡谲如影如魅,一把玄黑铁扇翻腾起落,仿佛与夜色融成一体,无影无踪,无处不在。
      “交出东西,饶你不死!”
      沈无常闻言,嘴角挂上一抹凉薄的笑。他格下刺来的长剑,铁扇自下而上划过下颏眉心。那刺客见状慌忙闪躲,撤剑横扫,他似早已料到一般,滑出三尺,左手一抖。拿剑的刚退出半步,喉咙上就多了一点血洞。
      光影流转,月色斑驳,那一点殷红颜色闪闪烁烁,妖冶得摄人。
      在场见同伴被杀,大惊失色,举剑刺他后心,沈无常不慌不忙,向前疾奔两步,踏上海棠花树,腾身而起,左手六枚透骨长钉一线甩出。
      那三人中二人当时毙命,余下一人拼尽全力将长剑掷出。沈无常虽在空中,闪展腾挪却毫不滞重。他极轻巧地让过飞剑,回身又抬手打出一枚透骨钉来,那一线寒芒如流星耀世,璀璨不可言说。
      顾风流不禁耸然动容,他见过沈无常的透骨钉,凡铁,凡胎,一如江湖众人手中的那般。可他坚信,这世上只有沈无常打出的暗器是闪光的,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弧线,那样的精准,让见者由衷感叹何为不世出的奇才,何为天下第一暗器。他今晚在清晏斋后院中所见,竟胜过从前行走江湖十年间见过的所有惊奇。
      沈无常收了扇子,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对顾风流和盘托出孤星照月楼的招式,他只是在那个瞬间,忽然很想为顾小公子做点什么,忽然觉得师门戒律,是非善恶,都没那么重要。想他沈无常向来冷静冷漠,此刻却鲜血奔流,如猛然间灌下一坛子烈酒,脑子里反反复复一个声音:
      你这是怎么了?
      “无常,你把孤星照月楼的武功告诉我,不怕薛无情……”
      “不要问。”
      “你……”顾风流住了口,快步走过去,死死盯着他的脸。
      “怎么?”
      顾小公子看那人瞪着一双清冷凤眼,双颊却烧得通红,他忽然心头一震,支支吾吾问: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偏告诉我?”
      “不要问。”
      “各门各派都视武功为至上,你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要问!”
      “是不是,那是因为是我?”
      “不要问。”
      “你,是不是,对我……”
      “不要……问。”
      沈无常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过了分,做了不该做的事,却竟一点都不后悔。他隐隐约约察觉了,又不敢承认,只好用那三个字搪塞一切。
      可搪塞不过去了。
      汹涌的情感在心底里嘶吼咆哮,要扯碎筋骨肌肤,冲出胸膛,袒露给天地日月。
      顾风流见他忽然低头,如瀑青丝缠绕在肩上,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将那人紧紧圈在了怀里,呢喃道:
      “你岂非也是个傻子?”
      沈无常双肩一颤,伸手去推,慌忙说:“我身上沾着血,你走开些!”
      顾小公子闻言却把胳膊收得更紧,“既然你沾着血,我便没理由不沾上的。”
      “你……”那魔头抬眼瞪他,却看见顾风流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惑人。他觉得胸口一滞,那一刹那凝眸却好像一生一世。
      四目相对,于无声中星火迸溅。
      顾小公子恍惚间偏过头去,鼻腔里撞进那人固有的清冽气息。
      沈无常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慌乱地侧身想躲,眼上长睫在月光下就闪成一双惊飞的墨蝶。
      顾风流怎会轻饶他,按着他的后脑,扣着他的腰肢,一寸寸舔过那人凉薄的嘴唇,极缓慢,极缠绵,极夺人心智。
      那魔头霎时脑中轰然一声,烟霞烈火,就什么也不剩下了。他从前一心武功,视厮杀痛饮为乐,刀口剑尖上过活,腥风血雨里贪生,从不敢轻言情义,从不敢轻信他人。纵然是鬼哭峰上,至珍至爱,与任明月都是相敬如宾。冷不丁被人揽在怀里,一寸寸攻陷侵略,一分分迷醉沉沦,唇齿交叠,耳鬓厮磨,虽有几分怪异,却又怪异的飘然欲死。
      沈无常眼前天旋地转,软了膝盖,伏在顾风流肩上急促喘息。
      顾风流搂着他,那人的气息喷在颈子上,一片热烈如火。他一双手早就在那活阎罗的衣带上打过不下十个转,脑子里也早就预演过不下十遍把那人压在身下的情形,此时全凭一丝纤细如发的理智支撑,额角都渗出了薄汗,他暗道:
      “顾风流啊顾风流,那一手醉扫星河你最好莫要忘了,这可是百步之外杀人无形的天下第一暗器。”
      沈无常却不知道这些,桃花上脸,一双凤眼水汽氤氲,小声说: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他声音沙哑,又混着点急喘后的虚浮,听起来竟有几分含嗔带怨。
      顾小公子眼皮一跳,支支吾吾说:
      “不闹了,睡,睡觉去。”
      沈无常听罢抬起一双凤眼,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说:
      “有些事是合该我一人去了结的,不能拖累你。”
      顾风流一愣,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
      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心中一凉,难以置信地望着沈无常,脑中闪过千万种可能,但却不过转瞬就眼前发黑,意识飞离。
      那魔头紧紧攥着怀中玉牌,眉间散不开离愁浓雾,眼底翻腾起别恨滔天。他知道自己已招来了祸患,知道不能再让顾风流多沾一滴血,却只觉得胸口像开了大洞一般,从此鲜血冰冷,躯壳空虚。
      “等着我。”
      他知道,自己不会离开太久。
      若太久,便不得活。
      生离死别,兽聚鸟散,不过八个字。
      是命数无常,是人间寻常,也是椎心泣血沾襟梦一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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