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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血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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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初秋,融天岭的热浪中融着浓烈的血腥味。
酷战结束后,赤黄尘土渗入殷红鲜血,远目望去,兵戈杂陈,尸漫荒野。一骑十二人小队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尸堆之中,玄色铠甲洇上血色,头盔上的白缨染红,他们面露疲惫,可眼神里那慑人锐利的光芒如他们手中闪耀寒光的陌刀,剜得人心里生寒。
打头的是一个年逾四十的将军,他的身后打马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眉目与将军相似,两人乃是父子。
“凤迦异不愧为南诏第一大将,这场仗足足折损大唐近千士兵。”将军带马跨过一具唐兵的尸体,陌刀一划,挑起了另一具南诏兵尸体,尸体下露出又一具着暗红色衣衫的唐人尸首,将军脸色微沉,叹了口气,将陌刀收回。
少年俯身瞧了眼,回头对父亲道:“恶人谷的人?”
老将军点头,眼中锐芒减了少许,他若有所思地道:“幸得他们探知南诏大军偷袭的消息,不然唐军和浩气盟损失不止这些。”
“可他们的十个探子也死得差不多了。”少年喟叹。自阁罗凤叛唐后,父亲燕征所领的这一支不足二十人的苍云军被抽调至融天岭,自雁门一役后,苍云军已脱离大唐府兵,燕征遂决定加入浩气盟。为抵挡南诏叛军,截杀归顺南诏三大恶人,浩气盟与恶人谷暂时放下恩怨,深入蜀中。一日前,恶人谷驻扎在融天岭的探子来报,凤迦异大军有异动,驻扎在融天岭的唐军及轩辕社诸人及时出兵,这才抵挡住了凤迦异大军,然则因部署匆忙,唐军仍损失惨重,而恶人谷埋在南诏军中的十人探子悉数被挖出,身首异处。
燕征身后一苍云军跃下马来,将那具恶人尸首驮于马背。曾经虽为敌对,但今同仇敌忾,亦算战友一场。
“为国尽忠,皆为义士。”燕征朝那具恶人尸首拱手长揖。
融天岭沟壑纵深,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渊,唐军与南诏军于融天岭对战数次,唐军胜少负多,此次战役,凤迦异选取密林深壑之处,占尽地形之变,有些唐军尸首跌入深渊寻而不见,燕征这一队本是为搜救受伤唐军,但一路走来,活着的人鲜少,尸首随处可见。燕铁寒于苍云军中长大,五年前雁门关一役他亲眼目睹苍云军被屠于雁门关外,自那一役后,燕铁寒心头再难触动,见今之惨景,燕铁寒亦只是喟叹一声,再无多余情感。
往前深入,即是密林。燕征抬手止住身后跟随人的脚步,凤迦异心思非常,密林之中怕有机关陷阱,不宜再入。
“回去吧。”燕征下令,除燕铁寒外,其余人皆转过了身准备往回走。
“等等!”燕铁寒忽然出声,不等燕征询问,当先一人带马冲入密林之中,燕征神色忽变,命其他人留在原地,驾马追上了燕铁寒。
“你做甚?!”燕征一把扯住燕铁寒马缰。
马匹受惊,嘶鸣一声,搅得密林之中禽鸟高飞,燕铁寒挥手指向密林之中道:“林中有人。”
燕征耸眉,欲让燕铁寒莫要深入,燕铁寒焦急道:“是个少年,与我差不多大。”言罢,燕铁寒挣开父亲,打马深入,燕征无奈,只得驾马上前。两人驰了几步,忽见林间一株苍天大树下坐着一清秀少年,少年脸上布满血痕,淡红衣衫上割开数道口子,汩汩鲜血在脚边汇成一洼,他紧紧抱着怀中古琴,警惕地瞪着两个驾马望着自己的人。
“恶人谷的?”燕征一眼便出少年琴身上赤色双斧交叉的徽记,那是出自恶人谷的标记。
少年虽身受重伤,眼中厉芒却是不减,失了血色的双唇紧抿成锋利的一线,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曲,戒备着燕征与燕铁寒。
燕铁寒与燕征对视一眼,燕征稍稍向后退了几步,燕铁寒跃下马来,将陌刀挂在马鞍上,空手向着那少年走去。
少年见燕铁寒不断靠近,勾住琴弦的手指又往后退了一寸,琴弦紧绷,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燕铁寒在离少年还有三步远处停下步子,脸上挤出和煦的笑容,他轻声道:“我们是浩气盟的人。”说着他转过了身,一手指在身后背着的盾牌上,盾牌上刻有一蓝色宝鼎标记。
少年手指松了一些,等燕铁寒转过身,少年冷酷的眼眸再次将燕铁寒打量一遍,而后道:“你笑得很难看。”
章一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天宝十二年,长安城,暮春。
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在闹市中笑闹,为首的少年郎一身玄色衣衫,衽口及衣袖处用暗金金线绣上繁复云纹,一瞧便知出身煊赫。本是贵胄之子,偏偏不束发髻,只用一根玄色发带扎住脑后几缕头发,他挑唇邪笑,眼中毫无半点收敛,手中绕着一个酒壶。高眉深目的胡姬叉腰大骂,也与少年一般不顾及周围行人眼色。
“臭小子,又偷酒喝,姑奶奶我今儿定要告到燕将军那去!”言罢,胡姬甩袖就走,大步朝着崇仁坊就要走去。
燕铁寒抹了抹鼻子,举起手中酒壶,对身后一众纨绔子弟高喊道:“这是第几次了?”
“第七次!”纨绔少年们扯着嗓子高喊,行人纷纷侧目,也只有这些长安权贵的公子哥儿,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胡姬充耳不闻少年们的挑衅,在这长安城里,谁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少年郎们欠的账,就得有人来还。胡姬知晓这些少年郎们闲在长安城无事,可她并未有心情与这些少年郎们消遣。胡姬已将走至街头,再拐过一个街头,就是燕征的府邸。胡姬欲要加快脚步,忽被一股不轻不重地力道扯了住,她讶然转身,就见一个清冷的少年将几枚通宝放于胡姬手中。
“欠你的酒钱。”少年一身青白衣衫,语调冷淡,与那一群闹腾少年不大一样。
胡姬合掌握住手中通宝,展颜笑道:“杨小哥与燕铁寒那群混小子一点儿也不一样。”言罢,胡姬雪白手背在杨门若脸上蹭了一下,扭着腰肢,笑颜如花地回了酒肆。
杨门若睨了一眼不远处绷着脸的燕铁寒,眼神淡淡,一人静静站在原地。
刚搅起的兴致就被杨门若打散了,燕铁寒将酒坛丢给身后几个少年:“回去罢,今日不玩了。”
少年们觑着杨门若,不甘道:“这小子老坏事,你为甚每次都放过他,要不我们替你教训……”少年话未说完,就被燕铁寒一个慑人的眼神吓得立时噤声。少年们自讨没趣,几人匆匆离开,街上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只剩下隔着些距离站着的不远不近的两个少年。
燕铁寒脸上重新挤出笑来,拍了拍手,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杨门若跑了过去,及至人身侧,燕铁寒潇洒地勾住杨门若的肩头,抱怨道:“你哪来那么多钱的?”
杨门若伸出握拳的右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数给燕铁寒听:“元日时将军给了压岁钱,上元那日将军又给了些圣人赏赐,春分时的……”
“打住!”燕铁寒一手盖在了杨门若的右手上,心虚笑道,“你越说,我就越觉得我是在败家。”
杨门若翻了个白眼:“难道不是?”
今日燕铁寒难得没出去闹腾。
坐在书房里,燕铁寒半睁着眼,目视案上宣纸,一手拿着毛笔,双眼放空,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坐在他身旁的杨门若则双目炯炯,时不时在宣纸上记下几笔,不多时,一页纸已写完,他又换了一页纸,继续写着。
“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燕征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响自燕铁寒那方传来,原本半睁着眼的燕铁寒睁大双眼,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下巴,他下巴上沾了一片墨汁,案几上的宣纸也洇了几片墨迹。
燕征丢下书,气得直摇头,燕铁寒随自小跟他征战沙场,两年前又在南诏立下军功,俨然已是未来国之栋梁,可燕征心里明镜似的,燕铁寒不过是侥幸击退了撤退中的南诏军,若遇上军容齐整的南诏军,燕铁寒早身首异处。这两年燕铁寒因年纪轻轻获有军功,更比从前心高气傲,在长安城里领着一帮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翻天覆地,日日皆有不堪其扰的商贩们上来讨说法。若不是有杨门若在一旁跟着,解了些围,燕征只怕云麾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上门讨债的人给踏平了!
“燕铁寒!”燕征咬牙,一掌怒拍在燕铁寒的案几之上,震得案头笔墨直跳。
燕铁寒连忙压住笔墨,指着自己的心头,咧嘴笑道:“阿爹,《孙子兵法》儿子早读透了,您能换一本吗?”
燕征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读过了,可你吃透了,明白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主帅手中握有数万人性命,定谋计策都需慎重。如今你骄纵轻率,我怎放心你领数万士兵?远得不说,就说你与门若,他沉稳心定,老成得当,你就是他反面!”
燕铁寒毫不在乎父亲的指摘,仍是笑得坦坦荡荡:“所以我从不让门若离我身边半步,以后我带兵打仗,门若就是我的副将!门若你可愿意?”
正在埋头书写,打算置身两父子争吵之外的人听见燕铁寒提起自己,长眉微挑,心道每当此时燕铁寒就将自己当成挡箭牌来使,使得炉火纯青,熟练非常!
杨门若抬起头,问道:“为何你不是我的副将?”
燕铁寒吃瘪,自他与杨门若相遇,杨门若总时不时让他无言以对。
燕征还不饶儿子,点头道:“门若说得有理,你再如此随心所欲,我便将主帅之位交给门若!”
“阿爹,你知道兰陵王上战场前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而要戴面具,你要让门若领军,还得给他打一副面具呢!”燕铁寒的瞅着杨门若嚷嚷。
燕征咬牙:“胡扯!”
坐在一旁的杨门若恶狠狠地瞪着正朝自己吐舌头的燕铁寒,心道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章二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起兵造反。朝中大将奉旨率兵抵抗叛军,而海内承平日久,叛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短短数日叛军攻陷长安,唐皇李隆基仓皇出逃长安,长安城罹于水火之中。
燕征奉命出征,燕铁寒及杨门若一同前往太原作战。
太原城已被叛军攻陷,然太原要冲之地,收复太原,长安可复。又因苍云军与狼牙军于雁门一役结下深仇大恨,每每冲锋进攻,燕铁寒毫不犹豫。燕征虽知儿子勇猛,却觉燕铁寒自大轻敌,好在燕铁寒身边还有杨门若护持。有好几次,燕铁寒欲要冲入叛军之中,皆被杨门若拦了下来。燕征担忧不已,回营之后屡屡训斥燕铁寒,燕铁寒却是揽住杨门若肩头,对燕征说道:“门若出现就是为了补我不足,我无门若,绝不乱来!”
燕征气得咬牙,拿儿子毫无办法,只得叮嘱杨门若,看好燕铁寒。
走出燕征营帐,燕铁寒伸了个懒腰,天边一片火烧云,燕铁寒及杨门若如身披金甲,慷慨潇洒。
“你也觉得我在战场之上是随性而为?”燕铁寒提了提手中的陌刀,这把刀已跟随了他多年,刀口依然锋利,能够轻易取下敌人首级。
杨门若反剪双手,仰头望着天边快要退去的金色,良久后才道:“你有自己的决断谋算,何必要顾虑于我?一军主帅若是依赖别人,这仗没法打。”
燕铁寒笑微微点头,他侧头看着杨门若,见对方身后背的琴上恶人谷的徽记已磨得快要辩不出来,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我俩本就是互补,少了谁都不行,是不是?”
这话杨门若早听过许多遍,却不觉得腻,他勾起嘴角,看向燕铁寒,对方眼中目光灼热,杨门若心突然漏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时,察觉脸上有些烫,他忙转过头,目光游移:“我总会有一日不在你身边,那时你别乱来。”
“好啊,你的话我一定听!”燕铁寒拍着胸脯保证。
太原城即将攻下,却传来永王李璘叛乱的消息。朝廷之中应付安禄山叛军已是疲惫,又遇永王叛乱,郭子仪当机立断,命燕铁寒为主帅,杨门若为副帅作为先锋前往江南平叛。
燕铁寒毫不犹豫领令,与杨门若连日开拔,前往广陵。
“听说江南风景极好,春夏秋冬景色盎然,得胜后,门若可要带我去看一看。”燕铁寒抱臂立在作战图前,一边与同样望着作战图的杨门若说道。
杨门若回了回神,笑道:“江南甚大,你可有哪几处想去?”
燕铁寒想了须臾道:“就去长歌门,你的家。”
杨门若一怔:“只去长歌门?”
“只去那,我有事要办。”燕铁寒将目光转向作战图上,神秘兮兮地道。
永王李璘的叛军不足为惧,从雁门关走来的苍云军不过几日就将永王逼入绝境。就在燕铁寒与杨门若认为不久就要结束永王之乱时,朝廷忽下了一道圣旨,让燕铁寒与杨门若皆觉得莫名其妙。
自马嵬驿兵变后,李隆基退位成为太上皇,新帝李亨继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宦官高力士被贬至蜀中伺候太上皇,而李辅国则成为权倾朝野的宦官,手握神策军权。正是这位宦官,请旨李亨派数万神策军前来平定永王之乱。燕铁寒认为李辅国意在趁机领功,但杨门若却不如此认为。
果不其然,监禁宦官刚抵达军营一日,便褫夺了燕铁寒身边诸位将领的职权,杨门若也在其中。
燕铁寒不忿,与宦官说理,却被宦官以一封圣旨挡了回去。
杨门若听得燕铁寒所言,不住摇头:“我不是让你莫去与那宦官理论,那宦官本就有心报复,只怕不安好心。”
燕铁寒心情不郁,他冷声道:“我不在乎军功,我在乎的是我的人被他胡乱指派,就说你,他居然让你去打扫马厩,岂有此理!”
杨门若掸了掸衣袖,淡淡道:“我们兵没神策军多,只能忍下这口气,等拿下永王,回去再请郭帅评理,李辅国怎动得了郭帅?”
“可委屈你就是不行!”燕铁寒咬牙,欺负他可以,可欺负了杨门若,他绝不会放过!
杨门若摇头:“不委屈,我不是还在你手下吗?你快些回去,等仗打完了,就好说了。”
燕铁寒心疼杨门若,终究是听了杨门若的话,回去了营帐,但对那宦官从无好脸色。
又过几日,永王叛军已被燕铁寒逼得走投无路。此时若猛攻永王叛军,必会激起叛军疯狂抵抗,燕铁寒打算围住叛军,等叛军身心俱疲,再派人劝降,如此永王之乱可平。然则宦官竟是不同意,他仗着神策军多,认定此时若大举进攻,必定歼灭叛军。燕铁寒与宦官从来不睦,他懒得与宦官废话,下令围住永王,而后回营。
然则燕铁寒未料到那宦官如此放肆,竟手捧圣旨,命士兵进攻。那宦官一直在宫内伺候,哪懂得兵法战术,燕铁寒本不欲搭理宦官,却听人来报宦官亲自上阵督军,领兵直冲永王叛军,燕铁寒气得咬牙,左思右想,顾不得许多,翻身上马,领一队人朝永王军中冲去。
杨门若听得消息,正欲阻止燕铁寒,却见燕铁寒已绝尘而去,杨门若自马厩里抢下一匹马追去,但论马术,他比不及燕铁寒,燕铁寒身影自眼中逐渐消失,杨门若心猛然悬起,用力猛抽马背,向前追去。
章三
如燕铁寒所料,神策军冲入叛军之中虽得一时之胜,但神策军本就军纪涣散,主帅时常更迭,作战远不及永王叛军,未几就被永王叛军击退。宦官哪见过此等场面,慌乱之中亦来不及下令,折入人群之后,打马便跑。
正巧路遇前来的燕铁寒,宦官打仗不行,算计却是好手,没等燕铁寒定下马来,宦官兰花指指向燕铁寒,厉声道:“燕帅贻误军机,我军大败,我要在圣人面前参你一本!”
燕铁寒忽然沉下脸来,寒光闪过,陌刀架在宦官脖颈之上,燕铁寒咬牙道:“我已与你说过,此时不宜出兵,你胡乱指挥,我军大败,我立时就可斩了你,死人总说不过活人,是也不是?!”
“你……”宦官被燕铁寒这么一吓,当即失了言,他额间冷汗涔涔,见燕铁寒眼中厉芒剜着自己,宦官像是双目被刺一般,当即转过头去,神色瑟缩不少,他结巴道,“我不与你计较,若是你能挽回危局,我自当在圣人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燕铁寒抽回陌刀,只冷哼一声,他没空与这无脑宦官废话,当即打马向前冲去,调集未被叛军冲散兵马,重新布阵。
马鞭不停抽击在马背上,杨门若心中不安愈来愈大。燕铁寒曾言,他们二人自相遇便不曾分开,两人互补。杨门若虽知燕铁寒并非一定需要自己在他身侧,但今日之战不同往日。坐下马匹已不停喘息,杨门若感觉到坐骑快要支撑不住,但他不能慢,就算他无法救出燕铁寒,能与他一同作战,死在沙场杨门若亦觉无憾。
不久后,杨门若见前方忽然闪现几骑马匹,杨门若心下戒备,取出负在背后古琴,迎向来人驾马而去。
杨门若遇见的正是仓皇从战场逃脱的宦官,那宦官一见杨门若,起初面露喜色,随后又沉下脸来,他拦下杨门若的脚步,似忘了先前被燕铁寒威胁模样,颐指气使道:“你不在军中马厩,来此作甚?”
杨门若对这宦官本还有些要颜色,但今日燕铁寒之危皆因此宦官,杨门若不再给这宦官脸色,冷冷道:“救人,救被你害了的人!”
“大胆!”宦官伸手指向杨门若,呵斥道,“一介草民也敢训斥本官!来人!替我……”然而,宦官话未说完,只觉脖颈一寒,不久前熟悉的寒意瞬间遍布全身,一根琴弦割在宦官咽喉处,杨门若赫然将琴套在了宦官的脖子上,琴弦韧利,只需稍稍用力就可取人首级,与燕铁寒的陌刀一般。
“你、你要作甚?”宦官心胆具颤,不想刚脱虎口,又落狼手。
杨门若冷冷盯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几名神策军,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杀你!”话音落,不及宦官求饶,血珠喷涌,宦官身首分离!
围在杨门若身边的神策军愣愣望着看似文弱的书生洒然将琴负在身后,手提宦官头颅,驾马自身边走过,他淡淡的声音飘入神策军们的耳中:“回去告诉圣人,监军胡乱下令,毁我唐军数万,杨门若看不惯此人,斩杀于军前!”
神策军愣神看着逐渐消失的冷清背影,忽觉遍体身寒,不敢在原地停留半刻,也顾不得宦官尸身,立即打马狂奔而去。
燕铁寒虽收罗了未被冲散的唐军,但永王叛军非是乌合之众,加之已被逼入绝境,叛军士气更甚,定要歼灭燕铁寒全数军队才肯罢休。
燕铁寒几次冲锋突围皆被叛军抵挡回去,此时燕铁寒身边的士兵不足百人,对方有数千之众,唐军多人身负重伤,燕铁寒为替士兵挡刀,身上也挨了好几刀。
“兄弟们!我燕铁寒虽不是个好统帅,但我绝不会将你们丢在此处,我们一起杀出去!”玄色铠甲上被浸满了血水,陌刀已钝,玄铁盾上浩气盟的徽记被鲜血染得分辨不出,燕铁寒不打算后退一步,苍云军中何曾有过认输二字?
“杀!”围聚在燕铁寒身边的士兵们挥动陌刀,甲盾护持,不停将冲上来的叛军击退。如今他们亦是被逼入绝境的人,他们并不比永王的叛军没种!
忽然震天的喊声惊扰了杨门若的坐骑,坐骑前蹄高扬,杨门若心神一晃,从马背上跌下。杨门若顾不得许多,扯出宦官一缕头发,将头颅扎在腰后,手捧古琴冲入前方战阵之中。
此时的战场,如同修罗地狱,没人能从此处离开。
“燕铁寒!”一琴砸向攻来身边的叛军,一剑挥出再放倒一名叛军,杨门若青白衣衫被染成赤红,他刚才听见了燕铁寒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只要砍倒面前这面人墙,他就可以将燕铁寒带走!
眼前的人墙越来越薄,叛军也已到了极限,然而燕铁寒的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双眼被鲜血遮挡,他抹掉眼前的血水,一刀送出,又取了一个叛军的性命。
“燕铁寒!”
忽而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燕铁寒抬了抬眼,周围却是陌生的杀戮面孔。怎么会是他呢,杨门若从来都是淡淡笑着的,这些杀戮的表情从不会出现在杨门若的脸上。
“杨门若,我想去长歌门求亲。”陌刀从出的一瞬,刺入了面前叛军的胸口,燕铁寒已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是出刀收刀,但每出一刀,脑海里的念头愈加清晰,是这个念头,让他不愿放弃,不愿束手就擒。
“燕铁寒!”又一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接着撕心裂肺地剧痛传来,燕铁寒陌刀砍下叛军的头颅,却再也挥不动了。
“真疼。”陌刀杵地,燕铁寒低头望着刺入胸口的长枪,蹙起了眉头。眼前似乎看不见叛军的进攻,周遭空荡荡的,燕铁寒抬起眼皮,见眼前有一个人影晃动,直觉告诉燕铁寒,来人不是叛军。
是谁?
杨门若!
叛军终于退去,战场上留下了数千具尸体。燕铁寒跪在尸体中央,鲜血自胸口汩汩流出,杨门若紧紧按住燕铁寒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血流。
“燕铁寒,我带你回去!”杨门若架起燕铁寒的胳膊,想将人带走,燕铁寒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到十步就会死,还是别走了,死在这里挺好。”燕铁寒伸手拉了拉杨门若的衣袖,一触手,就发现杨门若衣袖湿淋淋的,再定睛看,才发现这人就像是从血水里走出来的一般。
“难看死了。”燕铁寒嘟囔,然后将头抵在杨门若的肩头,“本来打算去长歌门提亲的,如今去不了了,喂,我死了以后,你会不会想着别人?”
“燕铁寒你他妈能别说丧气话!死什么死,我答应了吗?”杨门若伸手把系在腰后的宦官头颅丢在地上,骂道,“你想和这阉竖一起去地狱不成?”
“我……我不去地狱,我去九重天……”燕铁寒一张口,血自嘴中涌出,洇湿了杨门若肩头一块。
杨门若抱紧了燕铁寒,他感觉燕铁寒的身子逐渐在变冷:“燕铁寒,你死不得,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不许你……去……死……”燕铁寒伸手搭在杨门若肩膀上,安然地靠在杨门若的怀里,“你……活着……”
“燕铁寒……”怀中人已没了气息,杨门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果然他不能没有他在身旁。
章四
燕铁寒死了,可他的兵还活着,不到十人。
杨门若瞥了一眼他们,问道:“你们不能回去了。”
“副帅要去哪里?”有人问。
杨门若低头看了一眼宦官的头颅,将燕铁寒的尸身放在马背上,拿起燕铁寒的陌刀和甲盾,杨门若跨上马,拍了拍身后的负着的琴:“杀了朝廷命官,还能去哪?去恶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