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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恐怖症篇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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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缘5
第二次诊疗,顾无缘仍旧是在接近彭泽锋下班的时间才来到诊所,但这次彭泽锋没有急着走,只是锁了门,让顾无缘坐在桌子对面,像对待一般患者一样。
“先生您好。”顾无缘笑着,似乎对这次会面很是期待。
“你好,需要喝水吗?”彭泽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每天九杯液态温水。
“有酒吗?烈一点的。”顾无缘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淡水了。
“有……”彭泽锋站在饮水机旁保持着喝水的姿势,虚着眼看着顾无缘,他喝完了杯里的水,“好好品尝,以后就没什么机会喝烈酒了。因为,今天我就会解决你味觉的问题,所以你会爱上温水的。”
顾无缘眼睛亮起一丝光芒,“真的可以吗?”
彭泽锋缓和了语气,点头道,“嗯。”
然后转身去冰箱里拿了酒和冰块。
“昨天你给我涮火锅,下次我做饭给你吃。”彭泽锋一边说一边倒酒。
“谢谢您,如果可以有幸吃到您亲手做的菜就好了。”顾无缘这一次的状态比上次好很多,因为他昨晚没有做噩梦,也没有梦到自己杀人,而是一直被一团温暖的光包围着,那温度和吃火锅时从彭泽锋手上传来的温度一样。
彭先生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不同于一般人的力量,顾无缘觉得他像是神的使者,来到这个世界给他们这样的人救赎的。
不知道这样的人做的菜是不是也有特别的力量?
“你今天的精神状态不错。”彭泽锋也自己弄了一杯冰块,没有倒酒。
“托您的福,昨晚什么梦都没有,睡得很安稳。”顾无缘很开心,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觉得睡觉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以后都会的。”彭泽锋在桌下打开了录音笔。
顾无缘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冷静了一分钟,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昨天说了要告诉您我做了什么导致现在的局面的是吧?”
彭泽锋点头,然后给顾无缘又倒了一杯。
“您应该看出来我有恐怖症了吧?我现在就给您讲讲那源头,那个男人。”顾无缘用极其简略的语言轻描淡写地说起了那可怕的遭遇。
现在的他已经不怕了,因为那手上的温度真的能把他从黑暗与恐惧中拉出来。
“然后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他,他对另一个孩子下手了。那孩子比当时的我还小,身上的伤痕很多。”顾无缘给彭泽锋大概比了一下那小孩的身形,“他那么瘦小,我看到他的时候,坐得歪歪扭扭的,瑟瑟发抖。”
顾无缘又看了彭泽锋一眼,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顾不上来的目的,我只想尽快把孩子送去医院,但是启动的时候我见到了他。那时候真的很想去撞死他,不过还是孩子重要,所以我打了方向盘去了医院。忙完手续后,仇恨就被压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源源不断的恐惧,我坚持到孩子的家人到来便回家了。
“在家里我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深夜。最终我放弃了抵抗,我选择了很极端的方式。我开车去了黑石酊,找到了他住的房号,进去杀了他。
“我曾努力过,但我失败了。”顾无缘手撑在桌面上,对坐在他对面无论他说什么都波澜不惊的年轻心理师说出自己的结论。
“所以你承认你所做的一切?”彭泽锋把桌下放着的录音笔丢到顾无缘面前,“这是警方给我的,他们会在你肯定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的下一刻过来逮捕你。”
对于彭泽锋来说,顾无缘是他的患者,但他却在患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另一拨人套话,这超出了他的原则范围。即便顾无缘是真的杀了人,触犯了法律,但这种被要求还是让彭泽锋很不舒服,虽然出发点傻傻的。
“当然,我之前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他们听的是结果而不是事情本身。他们对于我是以什么样一种心情去犯罪、去毁了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给我定罪,然后彰显他们的办事效率与为民除害的光辉形象。可对我自身来说,我想得到救赎。”
他杀了人,他是犯罪者,但他同样也是人。虽说继续逍遥的活下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是警察给定了罪,然后他被判了死刑也无所谓,可如果他能让自己俯首认罪,那他也不会一直过不去自己那道坎。
顾无缘是国内少有的摇滚乐队的队长,同时也是队里的鼓手,一向都是以阳光的一面面向粉丝的,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去杀人。
如果不是他被人扒出来,成为了十几年前那起亵童案的主角的话,警方不会联想到他身上。
那是事实,是顾无缘一直没能抹去的阴影。
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无论什么梦暖色调的、冷色调的到最后都会被那个男人破坏变成噩梦,梦里一开始的美好都成了发酵的原材料,产生的酒精在最后一刻将那把火推到极端,化成实质的恐惧将他吞噬。
在梦里挣扎着醒来,冷汗浸透了顾无缘全身,他下床把床单被套扔到洗衣机里,接着洗澡,而就算是夏天他也不敢洗冷水,因为习惯并没有使他麻木,热水温暖着身体却还是没能止住颤抖。
但至少不像在冷水里瑟缩那么绝望。
曾经粉丝问答环节里,有一个问题是:作为少汗甚至可以说是无汗体质您每天会洗几次澡?
他笑着回答说两次,一次在工作结束后,一次是在接近破晓。
他笑得太好看,所以粉丝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梦想早起练习所以才会每天临近破晓洗个澡清醒一下的,还皱着脸嘱咐他不要太辛苦。
不辛苦,他说。
只是痛苦而已。
但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活得干净漂亮,所有人也都是这么以为的,他也一直想活成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可是他失败了。
他不仅失败了,他还把他痛苦的根源用很极端方式拔除了。
从头到尾他就是个失败者。
顾无缘长相十分俊美,不同于彭泽锋性冷淡风的俊美,好看得有些招摇。从出生起就是白白萌萌的娃娃,随着年岁的增加愈发惹人喜爱,唇红齿白加上小孩子特有的嗓音,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
所以他活得毫无戒心,所以他才会一脚踏入黑暗的深渊。
四年级的某个周五的中午,他和往常一样接受了校门保安大叔的糖果和饼干,然后笑着感谢,还在保安大叔的侧脸亲了一口,接着才去上课。
这个保安很喜欢小孩的样子,每天都会带很多糖果饼干分给来上学的小孩,然后让他们亲他带着胡渣的腮帮,也没有其他过分亲昵的动作,俨然就是一个爱和小孩相处的中年男人而已,在家长学生老师中有着很好的口碑。
顾无缘也很喜欢他,应该说大部分小孩子都是喜欢他的,不喜欢的是因为他们没有拿到糖果。
为什么有些小孩得不到糖果饼干呢?小小的顾无缘也有这样的疑问,但很快就抛之脑后,因为饼干真的很好吃。
然后那天,保安大叔对他说放学后去找他,他还有更好吃的东西给他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甚至还有点期待。
直到被拖进学校废弃教学楼里脏乱的旧教室的时候,顾无缘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这个平时亲切的大叔为什么此时笑得那么恶心?在顾无缘眼中,男人脸上就像满心期待地闭着眼睛咬了一口面包,睁开眼却发现上面全是密集的绿霉一般的恶心。
但很快他就发现恶心的不止男人的笑,还有更恶心的。
那双粗糙的手在他全身游走的触感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嘴里的腥臭、撕裂的剧痛铭刻在他的神经里,不断地折磨着他。
他住了一个月的院,休学了两个月仍然浑浑噩噩,然后顾经年直接卖了公司带着他和家人去了其他省份,一切从头开始。
在陌生的环境里他说不清是恐惧多一点还是安心多一点,温暖夏日里的微笑也会变成缠住溺水者那根扯不断的水草,那这陌生的地方里又会有什么等着他呢?
足足有半年他都不敢开口说话,一开始他怕有什么进入他的口腔,后来又因为嘴里一直都是腥臭味而疯狂漱口,在与家人有交流的同时,他的洁癖变得非常严重。
洗澡的时候会一遍一遍搓洗着自己的皮肤,然后蜷缩在浴缸里,一动不动地泡上几个小时,泡到皮肤发白,苍白得像个浮肿的死人。
没多久他再一次将自己折腾进了医院,因为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看着十分胆战心惊。这一次,医生的诊断是有初步的抑郁和自虐倾向,希望家长多加关怀。
住院的时候,顾无缘经常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比之在家里还要沉默寡言,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但顾经年和周生书没有放弃,轮流陪着顾无缘,基本一天24小时都有人看着他。
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消极的情绪,最不自然的也就是那硬挤出来的笑容了,勉强到像在哭。
可顾无缘没想到他们是真的会哭的。
半夜里被噩梦惊醒,顾无缘机械般地走向洗手间,却听到了男人压抑的哭声,他走进去,看见了顾经年。
他安静地站着,顾经年也没有发现他,他看到顾经年一直在抹眼泪,但似乎又想离开这里,所以他一直在洗手台那里用冷水泼走脸上的泪水,但立刻又有新的眼泪从他的眼里出现,所以他一直重复着泼水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男人终于收拾好情绪准备走出洗手间的时候,他看到了顾无缘,先是惊愕,随即又轻轻抱了抱顾无缘,柔声道:“宝贝,过来上厕所吗?爸爸在外面等你。”
顾经年站起来深吸气,走出洗手间的时候他听到:爸爸我会好起来的,你别哭。
然后就是小孩关上厕所隔间的门的声音。
那一刹那,身体的力量都被抽离了,他背靠着冰冷的白墙,想哭哭不出来只剩嘴角上下起伏。
而顾无缘也如他所说的,情况以明眼可见的状态好转,他不再神经质般地清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和父母以外的人交流,并且学着笑,他似乎按部就班地恢复到了他以前的样子,让人一眼望过去就是阳光和美好。
他在强迫自己变回去,变得像一个普通的小孩,甚至比普通小孩还要积极向上。
他在和外界接触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但只有自己的时候他就发现,那不过是错觉而已。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活着,对他来说只是折磨罢了。
不过……因为现在已经改变了。
顾无缘微笑低头。
“能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感受就够了。”顾无缘拿过桌上的录音笔,按下了删除键,“我会去自首的,谢谢你给了我最后的选择。”
彭泽锋叫停了顾无缘。
彭泽锋:“哭一下吧,我的肩膀借你。”
那天起干涸的泪腺在这一刻被唤醒,大概只有彭泽锋能理解顾无缘有多不愿坚强乐观,他仅仅是想要哭一场而已,泣不成声无需压抑地哭一场。
顾无缘:“谢谢你不仅给了我选择,还给了我小孩子懦弱的权利。”
门外响起了警铃声,彭泽锋看向顾无缘的眼神凌厉了几分。
彭泽锋:“你报警了?自首?”
顾无缘:“我来之前就交待好我的助理帮我报警了。她是个傻姑娘,哭了好久才答应帮我。如果我在那之前就有能力爱人的话,我一定会娶她。”
彭泽锋眼里神色复杂了几分,停下了向门边走去的动作。
彭泽锋:“虽然你这是故意杀人罪,但属于由被害人严重过错引起的,所以应该只会判三年。我会让律师帮你把时间再压一压的,所以别怕,你们会好好的。”
顾无缘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下去。
顾无缘:“可我连接吻都做不到,就连拥抱不,应该说只要是肢体接触都十分抗拒。”
彭泽锋:“你过来。”
顾无缘:“嗯?”
顾无缘走了过去,然后他愣住了。
他发现其实他抗拒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现在他的感觉告诉他,那是温暖的并且像棉花糖那样看起来软乎乎甜甜的。
对方的身体也像他的手一样暖到令人安心。
彭泽锋:“别再怕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无缘回应了彭泽锋的拥抱。
顾无缘:“如果可以,请到时候务必当我的伴郎。”
彭泽锋:“会的。”
顾无缘:“好了,开门吧,彭先生。”
彭泽锋:“如果没办法让你无罪释放,那在监狱里有什么情况都可以告诉我,我在警察那边也有人脉。”
说完,彭泽锋开了门。
顾无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彭泽锋的动作。
“能遇到您,真的太好了。”
无论多晚都不会太迟,都能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