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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入岁晚花[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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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伸手去掐柳梢头最嫩的枝芽。嫩嫩绿绿的几片叶子,小小的一簇,他掐了三四簇就收手,朝我走过来,伸手把那些小芽错落地点缀在我的发鬓之间。
他凤目微垂,目光温柔缱绻,声音低沉又悦耳:“阿圆,今后可愿随我柳下走?与你满头杨花共白首。”
他眼眸中似乎蕴含了最汹涌深沉的感情,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像惊涛骇浪一般将我淹没。我几乎要溺毙其中,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好。”
听到我的回答,顾斐徐徐扬起唇角。他本就生得俊秀英挺、气度不凡,此刻展颜一笑,如旭日初升,周遭一切似乎都灿烂明媚起来。
我们晚上就宿在京郊西山曾经属于我家的别院之中。这处别院被顾斐保护得极好,桃树依然郁郁葱葱,树下的秋千在微风中微微摆动,一切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夜色微凉,顾斐从树下刨出了一坛酒,笑得很是得意:“还记得吗?”
那坛子颇为眼熟,我的目光刚落在上面就认出来了:“这是我们一起酿的桃花酒!”
顾斐拍开封泥,一股醉人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我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果然是好酒。”
启封一坛好酒的后果就是,我喝醉了。
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吻住我的唇,那人带着几欲将我吞噬的力道在我的唇上狠狠碾磨,我听到他的呢喃:“和我在一起,真的这么难受吗?”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顾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眼皮却重逾千斤,最终沉沉睡了过去。
临睡前,我仿佛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08.
次日我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可是起来之后,没见到顾斐,却看到了一脸焦急的青碧。
我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青碧肃容而立,并无往日那般喜气洋洋的模样:“娘娘,您可知今早祁谦带兵围攻皇城,并大肆屠杀京城百姓之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青碧带着我策马赶往皇城。我坐在她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襟,脑海中不停回想她方才对我说的话。
我陆氏被满门抄斩,不是因为我祖父过多干涉朝政,而是因为他通敌卖国,还企图对彰桓帝下毒,自己取而代之。那毒早就被彰桓帝发觉并告知顾斐,正是终生误。
青碧也不是普通的宫女,是顾斐安排在我身边的护卫。祁谦之前在茶楼在我茶杯中下毒,幸而那茶水让青碧洒掉了。而祁谦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将我描绘成一个妖媚惑人的罪后,不只是为了制造舆论、令顾斐心烦意乱,更多的是因为他其实不是我的族兄,而是辽东乌桓族派来助祖父成事的帮手。
怪不得祁谦会有终生误,因为他本就是乌桓人。
怪不得在茶楼时他想置我于死地,因为他发现我并未给顾斐下毒,便起了灭口的打算。
怪不得我当上皇后之后,群臣竟然那么激愤,因为我真的是罪臣之女。
祁谦……你藏得真深啊!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顾斐把我保护得有多好。当初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留我一命,我却这么对他。想起他昨晚的那句话,我的心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血淋淋地疼。
我有些恍惚地开口:“可是……我没有给顾斐下毒啊。”他是我的橙子哥哥,纵然我们之间隔着无数的生死,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害他?
然而青碧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娘娘虽没有下毒,形势也不容乐观。那祁谦阴险狡诈,趁陛下不在京城之时,早就安排了人乔装打扮混进京中。陛下在战场上本就受了重伤,眼下仓皇迎敌,却还不忘把我派来保护娘娘……”
我的心难受得无以复加。
可是我没告诉青碧的是,那天的茶,我还是喝了。只是不知这一口终生误,是让我遗忘,还是让我死亡?
09.
青碧带着我长驱直入皇城。
一路上尸体横陈,空气中蔓延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可见是多么惨烈的一夜。
我几欲呕吐,直到看到了顾斐。
他手执长枪立在那里,在日光的照耀下,恍若神祗一般光华夺目。我顿时安心不少,翻身下马,想向他跑过去,却忽然看到他的身侧,本来已经倒地不起的祁谦,用尽浑身力气向顾斐掷出了一柄长刀。
而顾斐正含笑向我张开他的怀抱。
我立在原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得生疼,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看到那柄长刀穿透了顾斐的胸膛。
我看着他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目眦欲裂,扑到他的身边,看到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胸膛涌出,想用手去堵,却无能为力。
我素来知道他的一双凤目生得极好,转动时清辉满盈,凝视时又如渊如潭。可如今他疼得双目紧闭,月白色的衣衫血污斑斑,墨色的长发逶迤了一地,就那样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那一瞬我心如刀绞,只觉得一辈子从未这么痛过,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满脸:“顾斐,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求求你别死……”
他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微微上翘,语气带着我熟悉的劝哄:“阿圆……别哭。”
我哭着摇头,随手抹了把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顾斐你等等啊,太医,快去喊太医!”
顾斐缓缓抬手想抚我的脸,却仿佛力不从心。我抓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微微移动手指,想替我擦去满脸的泪:“阿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背过的诗经吗?”
我抽泣着点头:“那时我总是背不熟,经常被夫子打手心,你都替我挡了……”
他又笑了一下,可是这一笑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阿圆,咱们拉钩,等你、等你把诗经倒背如流了,我就……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我小声地啜泣:“真的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一双凤眸依旧含笑:“你不信我吗?”
我咬着唇,重重地点头:“我信。”
他缓缓闭上眼睛,长睫遮住了最后一寸眸光。他双唇微颤,我颤抖着附耳过去,听到他恍若梦呓的话:“阿圆,知道你没有给我用那终生误,我很欢喜……”
渐渐地便没有了声音。
他双目紧闭,那样静谧安详的模样,令我微微有些怔忪。片刻之后,我擦了擦泪,对青碧道:“青碧,陛下睡着了,去抱张毯子来。”
青碧纹丝不动,满脸悲怆地跪在我身边:“娘娘……”
大殿之中,惹人烦躁的哭号不绝于耳,我张开嘴刚想呵斥,却感觉喉咙中一股甜腥,竟然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少许的血溅在顾斐的脸上,我有些慌乱地去擦:“顾斐、顾斐我会擦干净的,你别生我的气……”
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小时候我曾趁他午睡,拿毛笔在他脸上画了几根胡子,令他顶着那样的一张脸往来于宫闱之中。虽然无人敢当面嘲笑,可是背地里,他依旧是大家好一阵的笑柄。
那时他那么丢脸都没有说我半句不是,为什么这一次就不理我了呢?
我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切肤的痛令我几欲昏厥,可顾斐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起身亲亲我:“阿圆别哭,我逗你玩呢。”
最终我真的昏了过去。
10.
大晋永熙元年,顾斐的皇叔在诛杀叛贼祁谦之后,登上了皇位。
他在登基前来别院见过我一面,问我想不想以公主的身份留在宫中。我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他说:“我得待在这儿,顾斐还没回来找我呢。”
我的记性日复一日地变差,还经常颠三倒四地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我想起来顾斐曾带我策马飞驰在官道上,我依偎着他宽阔的胸膛,感受着风将头发吹得猎猎狂飘的潇洒。
那时候的他侧帽风前、簪花带酒,笑起来眉眼温柔,从此占据了我所有的欢喜烦忧。
某天我发现诗经中夹着一方花笺,上面有一行熟悉的字: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残情人不知。
落款是子澄。
子澄是顾斐的字。
那一瞬我忽然想到,我好像许久没有见到顾斐了。
这么久的时间,他去了哪里?
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躲猫猫,他会留下只言片语助我寻找,那这首词会不会是他留给我的线索?
我去问青碧,她却说这首词的意思是,顾斐大抵不会回来了。
我并不信她,青碧欺负我记性不好,总是骗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什么都记着呢,我记得顾斐曾说过,若我有朝一日能把诗经倒背如流,他就会回来。
于是我每日都在反复念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次日却依旧会忘掉大半。
我的耐性向来不错,忘了也不怕,接着背嘛。反正我知道,无论我会不会背诗经,顾斐都一定会来找我的。
又过了几日,青碧问我还记不记得顾斐是谁,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么重要的人,我怎么会忘了呢?
可是为了防止我将来某一天真的把顾斐忘得一干二净,我按照记忆中他的模样画了一幅画,画中他袖手立在桃树下,桃花灼灼,他的一双凤眸清辉熠熠。
我对青碧说,这幅画你可要收好了,若是我忘了,你记得要隔三差五地拿出来增强一下我的印象。
青碧半晌才答了一个字,好。
11.
如此这般,又过了许多年。
某日青碧拿着一幅颇为眼熟的画给我看,画上的男子一双凤目十分温柔。我仔细端详了半晌,然后好奇道:“这是谁呀?”
可是她却没有回答我。
青碧带我一直住在一处位于京郊西山的别院中,那儿的景色十分美丽,其中有一片桃林十分惹眼。彼时春光明媚,别院中桃花开得绚烂,灿若烟霞,像是一片明艳的彤云飘落而下。
我躺在桃树下,嗅着空气中清甜的香气,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这样的画面:
秀山翠峦葱郁,桃花灿若烟霞,那个眉眼英挺的少年一袭月白衣衫,自桃林深处走过来,好像澄澈碧蓝的天幕忽然飘至,是那种宁静而深邃的幽远。
他的一双凤目笑意微蕴,轻声唤我:“阿圆。”
我倏然睁眼,看到青碧正在离我不远处浇花。我有些疑惑:“青碧,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青碧缓缓回头,笑着回答我:“没什么,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