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在很久之前,大概是十三年前,师父初带我进忌津山,我抬眼望去,一长排整整齐齐、白衣胜雪的师兄们长身站在山前。师父之前说过,他离山云游了好几十年,此次回山,特地叫神隼先走一步前来通传。

      我知道师兄们是来迎接的,不过他们是来迎接师父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很是高兴,众师兄们齐刷刷地跪在我和师父面前的动作,实在是一场很好看的表演。

      师兄们表演完,师父摸了摸我的头说:“泠箬是我新收的徒儿,虽是个女娃儿,不过既上了忌津山,便不能修为全无。为师出山多年,须得闭关修炼,便由你们中的一人来教她罢。”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将我假手他人,和他老人家要闭关修炼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许多师兄,都是由更大的师兄教的,师父白白担了受人敬仰的“师父”之名。

      师父话尽半日,都未曾有哪位师兄愿意站出来,我八岁的心受到了伤害。

      终于有人站出来,我双眼放光,他是我的二师兄,泠牟,只见他笑嘻嘻地对师傅说:“师父,小师妹和明谈年纪相仿,明谈又聪慧,可以教小师妹。”那时我明白了明谈不是他,他踊跃站出来只是为了更快地将我推给别人,我八岁的心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师父给我取名“泠箬”,希望我楚楚动人,柔灵似水,偏偏我生性乖戾,还有点脾气。我一脚踩在二师兄脚背上,指着靠师父最近的那个师兄说:“我不要他们选我,我要自己选,我要他!”我没想到,我一指便指出了修为最高的大师兄。

      后来我跟二师兄关系不大好,因为他说的明谈,是我师父某个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甚至我师父都不知道他是谁。

      师父答应了我的请求,问大师兄,“泠侯你可愿教导泠箬?”

      大师兄表情淡淡,看不出他内心究竟愿不愿意,“徒儿谨遵师父吩咐。”

      我笑比阳光地跟着大师兄走了,我拽住他的衣角,生怕在若大的忌津山走丢了,大师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去,却在第一天的夜晚挎着我的小包袱欲逃出大师兄的院子,我要去找师父。

      我想大师兄断然不会想到我第一天就逃跑,光明正大地从门走出去,门一打开,一袭白袍遮住了我所有的目光,我从下往上看,眼珠子转了好久才看到他的脸。

      “睡不着?”他温和地问。我知道我若说了实话,定然不会听到这么温和的声音了。于是我笑眯眯地说:“我刚拿包袱取换洗衣物,就看到师兄您的影子过来了,赶紧给您开门。”

      大师兄淡然说道:“我已来许久,一直站在门口。”

      我腿一下子软了,“咚”地坐在地上呜咽起来,“大师兄,我错了!大师兄,我再也不敢了!”

      过了许久,大师兄终于转身出了门,“明日早点起床练功。”

      我为逃过一劫而沾沾自喜,根本没注意到大师兄说什么早点起床,我一点都不想睡觉,躺在床上伸伸胳膊伸伸腿,寻思着找个师兄找个理由带我出去。我似乎忘了我为什么要逃跑,一心不想睡觉,可是总是打颤抖的眼皮致使我最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大师兄拎出房间的,待我醒来时,我已经站在院子里被冷风飕飕地吹着,“怎么会这么冷?”我低头一看,“啊?”我抱紧胳膊,生气地说:“大师兄!我都还没穿外衫你怎么就把我弄出来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师父说不穿外衫便往外跑的人是不雅的,不穿外衫便往外跑的女人是不齿的。大师兄似乎并没有那样的觉悟,慢吞吞地说:“我自然不能给你更衣,你又叫不醒,可不能误了时辰,你练完功再去穿衣服。”

      大师兄让我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他自己衣袍一摆,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还闭着眼睛。我哼一声,让我扎马步,他自己倒是坐着睡觉!大师兄缓缓地睁开眼,我赶紧闭住嘴。

      蹲着蹲着,我感觉不对了,这腿怎么这么酸?比他昨天让我对着一棵树一直砍还累还无聊。我讨好地轻声叫,“大师兄?”大师兄睁开眼,我忙说:“大师兄,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长得最好看。”

      大师兄起身,寒着脸说:“再加半个时辰。”我欲哭无泪,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师兄怎么不吃这一套!

      大师兄说完就走了,走了一段突然回头来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这一眼的意思,要是我不好好扎马步,还有更惨的事等着我。师父!你在哪儿啊?

      我发誓,这是我目前的这辈子做过最惨的事,两个时辰过去了,天才刚刚亮,我明白了,大师兄这是在因为昨天逃跑的事惩罚我。

      我不知道最后半个时辰蹲够了没有,当我不自觉地整个往后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再也不想起来了,就那么躺在地上哭,我不敢大声哭,闭着嘴小声呜咽,我怕大师兄一生气又罚我蹲更长时间。

      不一会儿大师兄的脸出现在眼睛上方,我赶快更紧地闭了嘴,连呜咽也不敢了,只睁着一双泪眼盯着他,大师兄蹲下身抱起我,送我回房,我借着腿疼偷了两天的懒。

      几天后,当我腿上的酸与疼完全消失的时候,我又琢磨着逃跑。我和大师兄一起上桌吃饭,我借机试探地问:“大师兄,怎么不见其他师兄来找你玩啊?”大师兄说:“我喜静,不喜欢被人打扰。”

      我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去?”

      “做好一件事的时候。”

      “做好什么事?”

      “把你教好。”

      “要多久?”

      “看你的慧根了。”

      我……该怎么办哪?

      我在绝望中安分了,可当我懂得安分的时候,我发现大师兄的院子并不是荒芜人烟的,比如二师兄会时不时地翻墙爬进来,叽叽咕咕地打扰我和大师兄练功。

      我有种被大师兄坑了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我有找人带我逃跑的心思。

      二师兄并没将我这个心思再度引发出来,因为他总是很听大师兄的话,我不认为他会帮我。再者,我对他含有深深地仇视,他总是在我经受风吹日晒的时候,头顶个荷叶,要么坐在墙上,要么躺在树上,自在地看我经受折磨。

      有一日,二师兄突然对大师兄说,他可以帮他教我一日,大师兄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想来他是多么不情愿地对我严格要求。

      二师兄是怎么教我的?他把我一拎,直接拽到了树上,“小师妹你看,我观察了好几天了,这几个鸟蛋就快成小鸟了。”我很生气,我已经想过了,长痛不如短痛,我要早日把功夫法术学好,早日解脱。

      我义愤填膺地指着他,“我还以为你好意要教我练功,没想到你却教我玩物丧志!”

      二师兄懒懒地靠在树上,“我是好意,可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大师兄,大师兄是师父最优秀的弟子,却要教你这么个可以做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女的小毛孩儿。你好意思嘛?”我八岁的心又一次被他深深地伤害了。

      我对于什么最优秀的弟子,什么孙子的孙女根本不以为意,可是他那句“你好意思嘛?”不知从哪个方向戳中了我的泪点,我一边忍住眼泪一边用我的短腿慢慢地滑下树,我站在树丫上,看着脚下有三个我高的主干,觉得更委屈了。

      二师兄像是没见过小孩子哭,朝着我吼了一句,“你哭什么?”我被他一吓,往后一倒,脑袋和大地擦出巨大的响声。

      二师兄被吓到了,赶忙跳下树来,他过来想要拉起我,被我凝聚全身力气使劲挥开了,“你走开,你这个坏人,我不喜欢你!”

      我晕着脑袋爬起来,欲进房去拿包袱,大师兄站在门口,惯常的淡然,我吸着鼻子看他一眼,越过他进屋,随便收拾了包袱,背着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大师兄的院子。

      我一边跑一边大喊,“师父,师父,你在哪啊?”此时的忌津山空荡荡的,格外寂静,我悲伤地发现,我不知道师父在哪,我没问过他去哪闭关了。我只能站在山前,我和他分别的地方朝着对面空荡荡的云海大喊。

      日落西山,我孤苦无依地待在山前,一边哭一边看着余晖散尽。

      “饿吗?”温和的声音传来,我不回头,也不说话,大师兄走过来,蹲下身抱起我往他的院子走,我一边踢腿一边一颤一颤地说:“泠侯,你放我下来,我知道你不情愿教我,我不麻烦你。”

      泠侯听后竟然勾出一丝忍不住的笑。

      灯火斑驳,泠侯坐在桌旁给我擦药,擦完药又扒着我的脑袋看了看,淡淡说了声:“没事。”处理完我,又到厨房端来饭菜。我一边吃,一边听着屋外泠牟哀求的声音,“师兄我错了,我已经晒了一天的太阳了,可以了吧?”片刻后,我又听到泠侯的声音,“回去。”

      我耍起了脾气,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叫他们师兄了,泠侯每次听到我直呼他的名字,都会皱一皱眉,却没说什么。

      五年前,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件烦恼的事——泠侯,似乎不会老。

      泠侯有一个好习惯,每当我长一岁,他便会为我留一幅画,压在箱子底。

      在他坐在树下闭目清修的午后,我偷偷从窗子潜入他的房间,几番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那几幅画,画纸被保护得很好,没有被书虫咬了。

      我按照年份一一把画铺开,我郁闷了,从八岁到十六岁,一年一年看不出什么变化,可是看看八岁又看看十六岁,简直翻天覆地!除了那一身属于我的白袍,什么都变了——鼻子,眼睛,尤其是脸颊。

      “在干什么?”沉稳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八年来,我已太习惯而且依赖这山泉般的声音,所以此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想我自己了。”我如是说。

      说完半晌都没听到身后有何动静,我奇怪地回头,泠侯立在我身后,一身白袍衬得他身后的阳光也明媚起来。他淡淡地看着我,明明一双黑瞳,我却从中看到了五颜六色。

      他说:“方才,你说什么?”

      我回味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才发现不对,呵呵笑了两声,“我来看看画上的我。”

      泠侯似笑非笑,“把画收起来。”

      “哦。”

      我把所有画都折起来,他又叫我,“把画放到箱子里。”

      “哦。”

      “把箱子放好。”我看了他一眼,把箱子放回原处,在他再度下命令之前,又快速地把所有东西都还原。

      泠侯的表情很满意——其实就是没有皱眉。可他并未打算放弃追究,他说:“我进来的时候,门是上锁的。”

      我干笑两声,老实交代,“我从窗子跃进来的。”

      “你可以找我要钥匙。”他说。

      我一下哽住,“我,我想试试自己的轻功。”

      他伸手拨了拨刚才我碰过的东西,显然是觉得我弄得不够好。

      “想试轻功?”他问,我点头,“下次可以从房顶进来。”

      我……无言以对。

      我就没想过找他要钥匙这件事,第一念头便是偷偷从窗口潜进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心虚。

      此时我偏头看着他的侧颜,棱角分明,俊逸动人,像每年冬天都会落满忌津山的雪,越看越好看。

      我说了一句很真心的话,我说:“泠侯,你知道我当初为何在万千弟子中偏偏选中了你吗?”

      泠侯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很熟悉,没有抬头看我,却停住了手中的笔。

      “因为在我能见到的人中,你最好看。”我缓缓的说,细细地看他的表情,他的脸像忌津后山的野山茶,慢慢开出了红色。

      我八岁说这句话的时候,泠侯寒着脸皱起了眉,我十六岁说这句话的时候,泠侯听红了脸。但其实,八年前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是真心的,只是那时我不懂,什么叫,眷恋。

      十六岁的我,已经在愁思光华的易逝难留,我怕当泠侯还是一副二十多岁的形貌时,我已是皱纹满身。

      那时候,我肯定会躲起来,也许,二十岁时我就该躲起来了,还是二十五岁?还有九年,够不够?

      吃饭时,我咬着筷子认真地问泠侯,“泠侯,你究竟多少岁了?”

      泠侯闻言默然地看着我,这么多年,他也许已经习惯了我在饭桌上问他问题时都带着算计,他在探究,探究完低头想了想,“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说。

      那肯定是很久了。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

      我失神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那几个练功的木桩子面前,我扫了木桩子一眼,不知不觉地就扎起了马步,扎着扎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在地上了。

      “怎么跟个小呆子似的?”泠牟痞子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他依旧顶个荷叶,荷叶遮不到的地方,阳光很刺眼。

      我发现,泠牟也不会老。

      我问他:“泠牟,什么样的人不会老?”

      “神仙。”他想都不用想。

      “那人呢?”

      “人自然会老。”

      人自然会老,我得承认这个事实。承认这个事实的结果就是,我每天唉声叹气,悲天悯人。

      这是我表达愁思的方式,因为我没有泠侯那般的深沉。

      我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我哀叹了一年之后,我被一个一身红衣的狐媚女子,偷了!

      她连夜将我带出了忌津山,我那不足十年的修为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我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像泠侯一样老得数不清年纪的,妖!

      我毫无反抗的余力,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我深感我身为一个人类的弱小,我那九年的刻苦努力,就像一场笑话!

      迷雾般的森林,红衣女子带着我兜兜转转,走入一重又一重的迷障,我确信,若非有人来救我,或者她放了我送我出去,我一定会老死在这儿,因为我一直待在忌津山,哪都没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忌津后山那个能看到日出的山顶,我毫无辨识方向的能力。

      越过了重重森林,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开得正好的梨花,纷纷扬扬如不停的雪,一片梨花落在脸上,惹得我想伸手去碰。

      红衣女子得意一笑,勾起肆媚的眼,身形一转便将我带到一个竹楼里,将我扔在榻上,说道:“以后就呆在这儿吧,不要再回那什么该死的忌津山了,你本来就不属于那儿!”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叫什么?”

      我张了张嘴,我不能说话啊!

      红衣女子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即解了禁术,又问了我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嘴便冲她吼,“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你是谁啊?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你抓我来干嘛啊?”她知不知道她坏了什么事?我悲天悯人了一年,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对,九年就九年呀,陪他九年也够我这短小的一辈子怀念了,硬生生被我蹉跎了一年!

      正当我满怀勇气地跑去打算一脚踹开泠侯的房门对他说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时候,她将我半路拦截了。

      我随手拿起榻边的东西摔了出去,在地板上晃了几下归于宁静的碎片,就像我此时破碎的勇气。

      我用双手捂着眼睛,却听到红衣女子的笑声,“不错不错,还挺活泼的,看来没被那老头子荼毒。”她说的老头子应该是我师父。“第一,我是你爹的师妹,所以你叫什么关我的事。第二,我叫若尘。第三,我不是抓了你,而是救了你。你以后就跟着我自由自在的,好生在这儿待着。”我只能说,我听得莫名其妙。

      若尘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连带着我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不但有满天的梨花,还有娇美的婢女,若尘每日侧卧在亭中饮酒或者是抚琴弄箫,她让我学学她,可我一心想的是——怎么还没人来救我!

      若尘说,我的命是用几抔黄土换来的,她不求我能报仇雪恨,但也不要辜负了那几抔黄土。她说,待在忌津山一辈子几十年就过去了,她要让我生命无限,青春永驻。

      此后,我深深地相信,她是个妄图引诱我一步步变坏,最后达到她某种野心或者阴谋的,妖!

      那一晚,如桃源仙境般的梨花林上空突然风云变色,若尘几乎是立即就察觉了不对,我跟着她冲了出去,我有某种预感。

      可是,为什么是泠牟?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梨花树上,嘴角勾着惯常痞气的笑,一身白衣飘飘,要不是我了解他的品行,他绝对是个吸引佳人的男儿。

      泠牟都来了,我相信泠侯一定也来了,我只是在叹惋——为什么他不是第一个冲出来的?

      若尘二话不说冲上去和泠牟交起了手,泠牟步步闪避,若尘却是招招下狠手,主动攻击。

      我站在竹楼廊上,手肘被人一拽,泠侯的脸出现在眼前,我惊喜,泠侯稍稍捂住我的嘴,声音喑哑,“不要说话。”

      我点点头,泠侯揽住我的腰,身形一跃,带着我直接从若尘和泠牟的头上飞过去了。

      若尘见了大骂,“小兔崽子,还玩声东击西!”后面的,我已经听不到了。

      落在河边,泠侯让我爬到他背上,我说:“我没受伤,她待我挺好的。”

      泠侯面无表情,“你想走回去?”

      于是,我乖乖地爬到了他背上,谁叫我那么丁点儿修为,连御剑都不会。

      看着忌津山熟悉的星光,我深深吸了口气。

      泠侯把我送回我自己的屋子,但我跟着他去了他的屋子,在他把我放下地的最后一刻,我勾住他的脖子,问:“泠侯,当知道我被人抓走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他拨下我挂在他脖子上的手,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从我的屋子问到他的屋子,抢了他欲用来写字的笔,他才面不改色地说:“……感觉家里丢了孩子。”

      “……”

      晨钟敲响后,有人在忌津山前发现了一个弃婴,众师兄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扔掉!鉴于人道主义,从什么方向来看都是不行的。养着,可是谁来养?要想这忌津山上可全都是男人!当然,除了我。

      于是,几乎所有师兄师侄还有师孙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

      要说在山下看见哪家小孩儿我倒是可以去逗一逗,可是要我养孩子……

      所以,当不知哪位师兄把那肉团送进我和泠侯的小院时,我哭丧着脸。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泠侯也寒着脸,他是从来不喜形于色的。

      直到两日后泠牟过来蹭饭,无奈而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大师兄啊,刚养大一个,又要养一个。”我才稍微明白。

      他说的不错,让我养孩子,泠侯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他一定会比我更加操劳。

      可是泠牟的话也让我忒不快了些,什么叫刚养大一个?

      于是,为了彰显我和泠侯不是小孩儿和大人的关系,我异常积极地独揽了照顾小孩儿的责任,绝不让泠侯插手。

      我翻阅诗文,给小肉团取了个名字,明谙,深谙世事的“谙”。

      明谙在忌津山呆了七个月以后,已会咿咿呀呀地蹦出几个字,八个月的时候,已经能完整地叫我一声姐姐。

      这一日,我把明谙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逗弄他玩,他突然看着我身后,笑眯眯地露出了未长齐的牙,“叔……叔。”

      我奇怪地回头,看到泠侯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我顿时黑了脸,转回去阴测测地看着明谙,“叫哥哥!”

      明谙大概从没见我对他这么凶过,一时懵了,随后嘴一瘪一瘪地似乎要哭。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饭桌上,我指着泠侯哄明谙,“来,叫哥哥,叫了才有饭吃。”

      泠牟噗嗤一声,“大师兄做他的师祖爷爷都绰绰有余,你还让他叫哥哥!这小子心如明镜,知道大师兄年纪大了,不能叫哥哥。”

      这泠牟,分明是故意气我的。我指着他,对明谙道:“叫叔叔。”

      明谙笑了,慢慢地、甜甜地,“叔……叔。”

      泠牟黑了脸,随即又狡黠一笑,指着泠侯,“叫爷爷……哎哟!”我一脚踢在了泠牟脚踝上。

      我虽然没有像原先计划的那般对泠侯大喊一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我觉得我平日的作为已经把心思表现得够明显了,就连泠牟都看出来了,还时常明里暗里地挤兑我。可泠侯,似乎一点都没发现。

      半夜,我因想着这件事而难以入眠,突然“嘭”地一声,门被踹开了,泠侯站在门外,月光下白袍清冷。

      “你……你,我……”我哆嗦着双手好不容易摸到屏风上的外衣披上,遮住了身子,语无伦次。

      泠侯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眼睛放在熟睡的明谙脸上,皱起了眉。

      “你……来干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泠侯看了我一眼,蓦地别开了头,耳根悄悄红了。

      “早点睡。”他走出门去。

      你踹坏了我的门,我怎么睡啊?显然泠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折回来,抱起明谙,“跟上。”

      泠侯让我和明谙睡在他屋里,而他竟跑到院子里打坐。我跟着他出去,抱膝蹲在他身边,“泠侯……大师兄?”

      泠侯睁眼看着我,我方才看到他脸红了,我想问他点什么,可当他等着我开口的时候我又不知道问什么了,或者说,问不出口。

      看我没反应,泠侯又闭上了眼,“要么回去睡觉,要么和我一起打坐。”

      老天没给我机会一直拖延下去,事情在我十八岁生辰那日发生了转变。

      那一日,泠侯准备和往年一般为我留下一幅画。

      “坐好。”

      我斜倚着让泠侯给我作画,却心神不宁,倚得难受。

      说来也奇怪,近些时日,我总是做噩梦,醒来却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慌和疲惫。

      我努力压抑着想动的欲望,看着那一张眷恋多时的脸,却觉得神思渐渐迷惘。

      我斜眼看着泠侯,咬着唇,指尖滑过脸颊……泠侯抬眼,想叫我不要动,却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他问。

      “大师兄,我手好酸,”我撒娇,像小时候一样,“你来给我揉揉。”

      泠侯似乎也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不疑有他,当真来给我揉手臂,“今日画不成了……改日……唔。”

      就在他靠近我时,我手臂勾住他,拉下他的头,吻上了他的唇……

      可是……他没有拒绝我。

      后来我才知,有一股妖力控制了我,同时蛊惑了他。这是大师兄告诉我的。

      那日我在自己毫无思想的情况下做出了我内心一直渴望的事,让我想起了泠侯踹我门的第二日他和泠牟奇怪的谈话——

      “怎么会从小师妹身上散出来,大师兄,你是不是弄错了?”

      “这件事,也许要问师父才知道。”

      我又做噩梦了,虽然只是一些片段,却无比清晰。

      我梦到了师父,他手上满是血。一个男人在他面前死去,死前眼中是抹灭不掉的恨意和不甘。我看到一个满脸大汗的女人,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最后,我看到明谙在对我笑,十分诡异的笑。

      我一下吓醒了,下意识地去看明谙,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

      我披衣准备下榻,脚还未落地,却闻到一股血腥味,低头一看,一滩鲜红的血就在榻边。

      我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摔下了床榻。

      泠侯和泠牟闻声进来,我问:“明谙呢?”

      他们先是一阵奇怪,然后看到那滩血,对视一眼,脸色都很凝重。

      泠牟陪着我,泠侯去找师父了。

      他们什么都没向我说明,可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若尘的话,她说她是我爹的师妹,我的命是用几抔黄土换来的……

      我决定去找若尘。

      我到时,若尘已经笑眯眯地在森林外等我,她靠在肩舆上,悠闲地喝着美酒,身边有美姬侍候。

      我此时确信,她知道并且掌控着近来发生的一切。

      我直接问,“你是妖,是我爹的师妹,那我爹是什么?”

      “自然也是妖啊。”她掐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我娘呢?”

      “你娘是人。”

      “他们呢?”

      “死了,都死了。”若尘放下了酒杯。

      “怎么死的?”

      “你爹被那老头杀了,你娘,生了你之后,自尽了。”

      明谙是个血婴,其实就是一滩血幻化成的婴孩儿。若尘把他放在我身边,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引出我被师父封住的妖力。然后他的使命完成,灵蕴尽散,又化作了一滩血。

      若尘说,我若想报仇,她可以陪我,我若不想,就在她这儿好好过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几日,有人闯进了若尘的林子,来报者道,是之前那两人。

      若尘一拍几案,“当我这儿是花园,想逛就逛是吧?”但她又看向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眼看到了泠侯,他站在树梢头,身影颀长,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他来到我面前,“我来接你回忌津山。”多么动听诱人的话。

      我微笑看他,“可是我是妖啊。”

      泠侯默默看着我,不说话。

      我踮起脚,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吻他。他开始没动作,但渐渐地,开始回应。

      离开后,我笑,“我现在可以控制妖力了,这一次,我没用妖力蛊惑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没被蛊惑,从来都没有。”

      我继续笑着,笑出了泪。

      “你回去吧,我不走了。”我强迫自己离开他怀中的温暖。

      他是神,是正义,而我是妖邪。我作为人的时候都没办法和他长相厮守,作为妖就更没办法。何况,正义与妖邪之间,还隔着一段仇。

      泠侯听了我的话,没有惊讶,甚至说,没有太多反应。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师父死了。”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继续道:“我去师父闭关的洞中找他,却只发现一堆白骨,还有一封信。他在十年前,‘闭关’之初就死了,为他错误的信仰。”

      一个蛊惑人类的妖怪就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他却逐渐无法面对那个总是咧开嘴笑,缠着他叫师父的孩子。

      泠侯把那张陈旧残破的信纸递到我手里,可是我手指动了几下,却握不稳它。于是泠侯将我的手和信纸一道握住。

      “那老头,就这么死了?”若尘不甘的声音突兀响起,“真是便宜他了。”

      泠侯没理她,看着我,“跟我回忌津山,嗯?”我摇头,我现在心很乱。

      泠侯眼神黯了黯,若尘过来拉住我,“回什么回?那循规蹈矩的小崽子窝有什么好的?呆在我这儿自由快活多了!”说完拉着我就走。

      我回头看向泠侯,他站在梨花树下,花絮飘了满身。

      半年后。

      我坐在热池边,自在地享受着被水雾包围的感觉。不多久,一个人影从水中冒出头来,拉住我的手,准备把刚从池底捞上来的手链给我戴上。

      我躲过,顺势勾住他,迫使他仰头,然后细细吻他。

      泠侯似乎还是不习惯我突来的热情,不知是因为水气还是什么,脸上布起了热晕。

      我故意使坏地问:“怎么办呢?你的中衣都湿了。”

      泠侯皱眉,好似真的为难。不过当他看到我眼中的笑意,长眸一眯,双手搂住我的腰,“噗通”一声把我也拉进了水里。“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啧啧啧。”若尘不知何时到了热池边。“小崽子,小心你那点修为早晚被这小妖女吸没了。”她又啧啧两声,“我看这情况,早晚的事,不远了。”

      我瞪她一眼,小妖女?这三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可以理解,从她嘴里说出来……

      若尘没理会我的白眼,问:“你何时从我这儿离开?”

      我奇道:“你不是很稀罕我留在这儿吗?”

      “我现在不稀罕了。”她道,“我可不想时常见到这小崽子。”

      泠侯拉着我离开热池,“回忌津山?”

      我摇头,自从知道了自己是妖,便觉得和忌津山格格不入。

      “那我们就到山下找个地方,住下来。”

      我惊愕,“那忌津山怎么办?”师父不在了,泠侯作为大弟子,是断然不能离开的。

      “忌津山弟子众多,也该有人学会独当一面了。”

      我思虑片刻,握紧他的手,“好。”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