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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或许人跟那狗似的,喂一阵饭就能生出信赖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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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的下午,背心短裤的余小峰领着一个套着黑色连帽衫的青年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马路牙子往坡下走,西落的阳光撒在他们身上,拉长马路上间隔很大的两个影子。
“这就一乡村养老院,就算周杰伦来了,怕也没多半人能认出是谁。”出门前,余小峰是这么说的。
李忪鸽听在耳朵里,出门仍架不住有些心虚。人埋头跟在余小峰身后,视线巴巴追着那双踩着凉拖的脚。
手插在裤兜领路的余小峰则是相反的心境。他是真的快因为后面捂得严严实实的人笑出来了。八月啊,哪怕这不是正午,日落也有二十八九的温度。但这小子真就能忍得住。穿着他那件套头卫衣出来时,脸闷得通红,脑门儿前的碎发全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走出这几十米远的路,也不知道在后面热成了什么鬼样子。
余小峰忍着回头瞧一眼的冲动,步子迈得是慢慢悠悠。
摩托车油门轰动的声音从马路对面传来,余小峰一瞧,眼睛跟着亮了,仰起鼻孔还塞着卫生纸的脸招呼:“哟,张叔!送水去啊?”
送水张师傅瞅见是余小峰,减缓了车速,冲他乐呵呵地点头,“是嘞。这么早接涛儿去啊?”
“嗯呢。”余小峰应着张师傅,视线自然地就跟着张师傅离去的身影往后转。
李忪鸽卫衣帽子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睛正和诧异的张师傅撞了个正着。瞬间的对视后,立马就把头低了下去。只听那摩托嗡嗡地开过去了,李忪鸽一口气却松不过来,还觉得对方好奇的眼睛还在盯着他不放。急躁地两步跨到了余小峰身前,借着余小峰挡着自己。
这时候张师傅远远一声吆喝,“唉?吴月你咋穿那么厚呀!”
唰地蹦到自己面前的身影,让余小峰一愣,又听到张师傅错认的那一声后,彻底绷不住了,“噗嗤——哈哈哈哈哈……”
沉闷的笑声从胸膛挤出,惊得李忪鸽茫然回头。
一直站得都直挺的余小峰此刻弯了腰,手捂着胸口,呲着口白牙在东倒西歪。塞着卫生纸的鼻孔因仰头正冲着天,模样分明比套着卫衣的人更滑稽。
李忪鸽眯起眼睛看着,觉得一半的脸在阳光里灼得发疼,自个儿闷在厚实帽子里的呼吸声也很清晰,汗水在皮肤上簌簌地淌过,脸则在发热发烫。
“……你笑什么呀?”他皱着眉头质问对方,又明确捏到自己掌心的汗,然后就觉得自个儿在明知故问了。
真的热。透不过气,流汗也疏解不能的那种热。可比起在二十八(九度的温度里汗流浃背,他更惧怕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被人认出来。从皇城跟前落荒而逃到这个偏远的小镇,再遇见有一个人站出来指着他鼻子骂,数月囤积的怨愤怕就能瞬间扎破,一泻千里。
但眼跟前这人在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甚至轻骂道,“我操,哥,你打我的时候可不怂啊。”
李忪鸽莫名的,是不觉得怕的。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余小峰是唯一对自己知根知底又不带着色彩来看待的人。忽然有点儿奇妙,在出门之前,李忪鸽还不会这样想。现在却给了面前近乎光头的男人新的位置。或许人跟那狗似的,喂一阵饭就能生出信赖之情?
这时的余小峰笑得狠喷了一口气儿,塞在鼻孔的卫生纸哧溜就给喷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怔住,空旷的马路上自远处传来一两声车鸣,就再无声音。几秒后,有人噗哧一声乐了,牵腹扯胸,笑得像要从肺里排尽空气的动静。先前一人得意一人狼狈的场面是又重演了一遍。
余小峰木木地站在那里,见李忪鸽的眼睛弯起来。又是捂着肚子,又是转个圈,在地势不平的地方踉跄两步……笑声没停的情况下手拽着卫衣下摆,一牵扯就剥出一个短袖的李忪鸽来。
卫衣自汗湿的脑袋拔落出来时,弄乱了他湿哒哒的头发。有的簇簇而立,也有的贴着额头脸颊,看起来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就这一瞬,余小峰真的意识到,站在自个面前的是个明星。
即使笑累了在看着自己粗粗喘气,汗湿的白T恤被橙红的光染得偏色,他单手拎着那件卫衣站在坡道低处,站得也不直,却怎么看,怎么像副画。李忪鸽身后视线延伸处是泛着银光的嘉陵江,角度误差,就仿佛那条江横在了他头顶上。真的赏心悦目。
余小峰抽了抽还在微微泛酸的鼻子,又抬手摸了摸,手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来流够了。
“咳,喂。”李忪鸽轻咳一声。
余小峰看向他。
李忪鸽仰了仰下巴,眉目都很舒展的一个笑:“对不起啊。”
虽然临近傍晚,阳光也太刺眼了吧,余小峰低头,不能抬头多看。
“……嘁,不至于。”
野猫镇幢幢小楼修得样式无二,商户门脸儿也就通过玻璃门上贴得几个大字来区别。是超市就在门上贴着超市,理发店就贴着理发,特干脆简洁。
李忪鸽走了一路,发现这地儿的人是真的不多,三两个光屁股小孩儿蹲在地上玩,一二老人坐在树底下摇着扇子抽着烟,很多玻璃门看进去,还都空空荡荡,没有人住似的。
“年轻人大多数都出去打工了,就剩老人在家。人少,所以商店也不多。”余小峰解释着,一脚踏进了超市的门。
李忪鸽犹豫一瞬,还是后脚跟了进去。
从光线惨白的室外踏进光线昏暗的超市,李忪鸽眼前都发晕,清明些的时候,余小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拥挤的货架里。
“咳,那个……您买些什么?”客气温柔、还带着些口音的女声问到。
收银台后站着个年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笑嘻嘻的模样对着李忪鸽。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跟前这明显的带有喜爱欣喜情绪的眼神,没法不让李忪鸽联想在舞台上收获的那些目光。他心里觉着害怕,慌忙间脚就往后撤,也没注意身后两步就是刚刚踏上来的阶梯,重心一丢就要倒过去,手腕一股发热的力道及时将他拽住。
拎着一大摞卫生纸的余小峰把人扯到跟前,夸张地吆喝:“哟,中暑了?”
惊了一跳的收银大姐跟着拍胸口,“唉哟,这么热的天,还真可能嘞。”说着就从旁边的冰柜里拿出一瓶水递到李忪鸽跟前,“帅哥,喝点冰水吧。”
李忪鸽懵懵地,盯着没接。
余小峰在旁边觉着异样,朝着收银大姐摇头,“哟,玲姐,你这就过分了啊。我怎么回回来没这儿待遇,我表弟第一次来你就送人水啊?看人长得不错,偏心了你。”
玲姐被戳得脸红:“这你表弟啊?看着你两长得可真不像。”
余小峰顺势接过水,把冰凉的瓶身怼在李忪鸽发烫的脸上,“又不是同个爹妈,长得一样才有事呢。唉,姐快给我算算多少钱?”
玲姐接过卫生纸,嘴上仍在嘟囔,“是不像么,你弟长得跟个明星似的,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李忪鸽被矿泉水冰着脸,精神一下子振作了,抿起嘴在玲姐大方的夸赞里尬笑。
“来,十五,拿好了这位……唉?叫什么?”
“我……”
“他叫李向阳,最近在这边跟我学着跑货,还会常来的。姐你就别现在死盯着人家不放了,这叫王哥看见该吃醋了。”皱巴巴的钱丢在收银台上,余小峰抓着李忪鸽就扎回了室外。
身后则传来一反温柔的粗骂,“你小子,他个瓜麻批吃个屁呀!”
余小峰拽着李忪鸽走了两步就站住咋舌,“唉?你能不能自己拿着水呀。”
李忪鸽只管左手拎着卫生纸,行动算是自有自在,但余小峰左手拽着他的手腕,右手还拿着水冰在李忪鸽脸上,走路都是拧巴着的。
“啊啊,对不起,我没注意。”李忪鸽赶忙接住那瓶水。
余小峰皱起微微冒汗的额头,“嘶,你这人看着挺机灵的,还挺莽的?”
“嗯?什么叫莽?”他从没听过这个字眼。
“就是……啧,就是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时的表情叫莽。”余小峰想了想,指着李忪鸽现在一脸单纯茫然的样子忽悠,“超帅。”
“啧,你是不是在骂我?”饶是不知道那话的意思,但余小峰那张黑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傻子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词。
“哪能啊向阳表弟,别磨叽了,还得赶紧接你大侄子回家呢。”一巴掌拍到李忪鸽背上,“表哥”抬脚就走到前边去了。
“唉?说不准我比你大呢。你几年几月的?”李忪鸽两步跟上。
“你呢?”
“85年6月。”
“那就巧了,我5月份的。刚好是你哥。”
“真的假的?” 两个人说着走着就并了肩,前方公路的尽头,是布满红霞的天,余小峰觉着特好看,笑意盈盈地答:“我骗你干嘛?给糖吃吗?”
“嘁……”
是呀,骗你干嘛,我余小峰,男,家住野猫镇,86年5月生人。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