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李一平

3、白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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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道二年，即公元1034年春，王益带着家眷从韶州溯流保水北上，后换乘，奔波近半月回到临川。

　　当王益和妻子吴氏带着孩子进入临川老宅，扑面而来的缟素，令疲惫的一行人不禁红了眼眶。王益带妻儿先去灵堂祭拜父亲，然后去后堂拜见母亲谢氏。谢氏年届七十，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见了风尘仆仆、拖家带口的长子，忍不住拉了长子、长媳，潸然泪下。

　　吴氏赶紧起身上前劝道：“母亲节哀，还请为儿孙保重身体。”又指着堂下跪拜的儿子、女儿，对谢氏老夫人道：“母亲，可记得这些孙子、孙女？”

　　谢氏老妇人嗔怪地拍一下子吴氏的手，看着堂下跪的孙子、孙女们，慈爱地急急唤道：“好孩子，地下凉，快起来吧。”

　　长孙安仁已经19岁。他立即顺着祖母的意愿，带领弟弟、妹妹们起来，还抱了幼妹逢原上前问候祖母。

　　谢氏把孙子和孙女逐个拉到身边，挨个摸摸搂搂拍拍，仔细看了一番后，才对吴氏说：“这一路你和孩子都辛苦了。你弟妹们把你们的住处早收拾好了，快去歇歇吧。”

　　吴氏遂行礼，然后带孩子们回去自家的院子。

　　谢氏看着瘦削的长子，心疼万分，忍不住说儿子：“舜良，你也要保重自己才好。”

　　“是，谨遵母亲教诲。”王益起身恭领母亲的教导。

　　吴氏叹气：“你五弟也是前几日到家的，现你也回来了，你们兄弟商议下，请人择日安葬吧。”

　　王益点头。母子又说些别后的事情。说话间王益免不了要提到过世的父亲。他想起父亲一生，终忍不住泪水涟涟、洒落衣襟。

　　“你也莫哀损过度。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了，你父亲已是七十五高龄。”吴氏红了眼圈，还要强打精神去劝慰儿子。

　　“是儿子不好。”王益见母亲的形容，只好收起内心的悲痛，寻些轻松的话题，以转移母亲的情绪。

　　好半晌之后，母子两人的情绪才都平和下来。

　　吴氏突然恍然抚掌，道： “还有一事，是你父亲应了他那老友彭家，你看可行否。彭家的次孙女久病不起，求医不成，去拜道观的主持，道长说要寻辛酉年冬月生的命格，挨着小郎君生长十年，过了二十的坎，就能长寿了。”

　　王益立即想到自家的第三子。却犹疑道：“母亲，獾郎13岁了，又不是三岁，可怎好……”

　　“是啊，我和你父亲初始也是这么想。最后还是那道长出主意，把小娘子做小郎君。彭家还说让孙女给獾郎做书童。你父亲怎肯！他要给獾郎定下那小娘子。但彭家怕那孩子夭折，反误了獾郎，只说要是能过了坎，就予我王家做獾郎的媳妇。”

　　“这样妥当。能全了父亲与彭老先生的情谊。待过些日子，就接那孩子来家。”王益点头。“我就先当多了一个孩子了。”

　　*

　　十几日后，王家丧事已毕，打发管家去彭家接人，接了那叫林夕的小童到王家。

　　谢氏拉住林夕的纤细小手，上下打量：巴掌大的小脸，不见多少血色。唯有一双翦水秋瞳，幽静如林下深渊，仿佛藏有千言万语般，却是十分地招人怜爱。她忍不住揽人入怀，安慰道：“既来了，就跟獾郎一处读书吧。”

　　然后打发女使去招呼獾郎过来。

　　很快一个子高高、眉眼清俊的少年郎稳步走了进来。他快速扫一眼林夕，向谢氏老妇人拜道：“给祖母请安。祖母唤孙儿来，可是有事？”

　　“獾郎，你过来见见阿夕。这就是前几天和你说过的彭家的小郎林夕。以后要和你一起吃住、读书。”

　　獾郎早听祖母、父亲、母亲说过林夕之事。他转头认真看林夕。这小郎说是有十岁了，怎么看起来和自己八岁的妹妹差不多大小啊。到底是病了多年。怜惜自他心底泛起。

　　他走向林夕，温和地拱手：“林夕，我也叫你阿夕好吗？”

　　看着獾郎缓缓走近自己，千年的记忆之花，在她心底悄悄绽放，喜悦蔓延，盈满眼角眉梢。这小郎还是有着一样的和煦清澈的目光，还是带了怜悯、疼爱，然后在那双眼睛黑黝黝的瞳仁里，她看到小小的自己。

　　当初若不是他从土狗嘴里要出了自己，恐怕自己要给那几条土狗打牙祭了。林夕想着胡先生的叮嘱，想到千年孤独的修行，好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那千年的等待，都化作一声叹息，做了云烟散去，只余下眼前这少年郎了。

　　“见过三公子。”林夕微笑，像小郎一样地行礼，躬身、揖手。

　　獾郎笑曰“莫叫我三公子，呼我獾郎可矣。”

　　林夕顺从道：“麻烦獾郎照顾了。”

　　谢氏看自家孙子举止大方、亲切有礼，对林夕多有疼爱怜悯，林夕也是恭谨有教养的好举止，遂放下心。吩咐道：“獾郎，你带了阿夕去安置，午间和你兄长、妹妹、弟弟们见见。”

　　獾郎应了，给谢氏老夫人行礼，“祖母，那孙儿先告辞了。”

　　林夕也赶紧给谢氏老夫人行礼，然后跟着獾郎离开。

　　到了廊下，那少年见了廊下堆积的物品，问林夕：“这是阿夕带来的？”

　　林夕点头。

　　那少年几下子把东西都背到自己身上，还空出一手去牵林夕，“跟我来吧。”

　　少年的手掌并不宽厚，但十指长而有力。掌心还有薄薄的茧子，略略粗糙。在早春的天气里，那干燥的温和，把攥到的那纤细的几根指头，爱怜地包容到自己的掌心暖着。

　　“冷吗？”

　　林夕摇头。刚刚留起的头发比较细碎，随着她摇头，一些细碎的头发微微飘荡，额前的几缕，被如雪的皮肤衬得越发鲜明。

　　少年被阿夕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白皙脸颊，恍惚了神志。《硕人》的“肤如凝脂”说的就是阿夕这样的皮肤吗？俄而，他快速地摇摇头，心里啐了自己：“阿夕是小郎，自己怎么会想起《诗经》里形容女子美丽的句子了？该打。”

　　他牵着阿夕，缓步走去王家长房，他的小屋子。

　　少年郎的小屋子并不大，一明一暗，明间作了书房，暗间也仅仅是用布帘子隔开。里间摆了二张竹床，二床间有一张窄窄的竹几。床尾的架子上，各放着相同大小的藤箱。

　　“阿夕，我现在住这边的床，你喜欢住哪边？”少年郎认真地征询林夕的意见。

　　“我就住这个好了。”阿夕指空床。

　　“阿夕，要我帮你整理吗？” 少年把包裹放到空床板上。

　　阿夕摇头，想想又笑道：“獾郎帮我把床帐挂了吧。”

　　少年动作麻利地挂好帷帐。等林夕把衣物归置到藤箱里，他又帮着铺床铺。

　　一边收拾，还一边问阿夕都读了什么书。听到阿夕在读《左转》，读到“僖公三年”了，二人便就鲁地从前一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五月，都没有雨，却不见旱情记载都表示存疑。研讨一番，也没说出什么结果，最后“以旱情多为上天惩罚君主过失，不记君主过失是符合礼”的猜测做了潦草总结。

　　獾郎诧异林夕这小小的人，居然学到了《左转》。想弟弟小自己太多，才刚刚启蒙；而两位兄长又年长自己太多，平时父亲忙碌时，都是兄长教导自己读书。现终于有了年龄相仿、进度接近、能讨论功课的学友，遂言笑晏晏：“我父亲这几日在给我们兄弟复习《左转》，如此一起最好了。”

　　都收拾妥当了，二人也熟悉起来。

　　獾郎体贴地问林夕，“阿夕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林夕摇头，“还好。獾郎要去读书吗？”

　　少年点头，林夕说：“我跟着獾郎一处。”

　　俩人一起到明间读书，獾郎先找出自己看过的《左转》，递给林夕，“阿夕，我在书上记了一些自己的读书体会，你愿意看我写过的书吗？”

　　林夕笑着接过獾郎递过来的《左转》，道声“谢谢”，坐去窗前，捧书慢慢去看。

　　少年坐在书案前，捧起先前的书，俩人默不出声，都非常认真。

　　*

　　申初，窗外传来女孩子细细的声音，“三哥，娘遣了女使说要吃夕食了。”

　　獾郎回答：“就去。”他放下书，将笔洗涮好，然后带了林夕往后头去。

　　“阿夕，我家老宅窄狭，人比较多，祖母说各房分开吃饭。我大妹妹陪祖母吃住。”

　　林夕点头，由着少年牵手缓行。须臾到了后堂。

　　就见一中年男子和一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居中而坐。那男子身侧坐了两位与他相像的青年男子。林夕在心里猜测，这二位应该是王益前妻徐氏生的长子和次子。而那妇人应该是吴氏，她身侧坐了一个一岁多、需要她照顾的小女孩。还有二个小男孩，那应该是吴氏所生的、王益的第四子、第五子。

　　獾郎松了林夕的手，上前拜见父亲，母亲，又给两位兄长行礼，待弟弟们给自己见过礼，他把林夕，介绍给众人。

　　林夕上前对王益夫妻拜道：“林夕见过官人、娘子。谢官人、娘子疼惜。”

　　王益就说：“既来了，就莫要客气了。你以后同獾郎一起读书，身体会好的。”

　　吴氏也笑着安慰林夕，只叫她莫多礼，有什么事儿找她好了。

　　林夕又给那两位青年见礼。年长的那位一看就是肃穆之人，但他也温和地说：“林夕放心住下。爹爹、阿娘，我们会当家里多了一个兄弟，会好好相处的。”

　　二哥看着面相温润，张嘴就令人感受到他的开朗性格。他笑着对林夕说：“有空儿我给你弹琴听，心情好，身体就好。”然后招呼林夕就坐。

　　林夕谢了二人。獾郎携林夕去二哥下手。

　　轮到吴氏身边的二个小童了，这俩像模像样地给林夕行礼。那大一点儿的行过礼，犹自盯着林夕说：“哥哥好风仪。”

　　一屋子的人都笑，二哥逗他：“四哥知道风仪了？”

　　童子郑重点头。

　　他目不转睛地仔细看林夕后，还故作老成、满怀感慨地告诉父亲：“爹爹，儿子知道为什么有掷果盈车了。儿子若有果子，也愿意给哥哥的。”

　　王益含笑点头，其他人也露出温馨的笑容

　　林夕怜爱地摸摸四哥的鬏鬏，心说这家的气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