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海雾弄月

1、染

　　一

　　莲安锁上家里的大门，刚把钥匙放回包里，准备开车回另一个家，就听见身后“喵”的一声。

　　寻声回头，看到一只小黑猫坐在她家门前的草地里。这黑猫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晶莹有神，此刻正歪着头用琥珀色的大眼睛同她对视。已经好一阵都没好心情，难得碰到这样的萌物，莲安打消了立即去地下室取车的念头。

　　半蹲着身子，放轻脚步挪到小猫旁边，那黑猫却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后跳开了。刚伸手就扑了个空，莲安起身欲走。却在抬眼时发现黑猫并未走远，而是站在三米外回头盯着她看。

　　也许这两个月她太累了，也许是昨天根本没睡几个小时，莲安的头脑有些恍惚。她直觉要跟着黑猫，不管它究竟会把她引向何方。

　　二

　　随着小猫来到了79栋前，小黑猫噌的一下就窜上了台阶。

　　这个小区她住了十三年，直到她二十五岁结婚搬离，物业给莲安的印象都是管理一直非常认真负责。莲安还没见过那个住户会用自家住房开理发店的，毕竟早有规划好的底商。如果不是住户而是租户，那房主怎么会同意？

　　但眼前小黑板上工整的‘染发店’三个粉笔字，以及两米多高，正不停旋转的三色柱，可由不得莲安质疑。

　　本来半个身子已经进门的小黑猫又扭过头看她，莲安终于迈步踏上台阶，跟着黑猫的脚步跨入敞开的大门。

　　清脆的门铃声打破了一室宁静，莲安从玄关拐入大厅后发现这屋内和一般住家没什么区别，马上转身打算退出去。

　　“这位太太，要染发吗？”

　　“这里真是理发店？”虽然没看到说话的人，莲安还是把憋着的疑问说出口了。

　　“不是理发店，而是染发店。”一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走的莲安面前纠正她。

　　也难怪莲安之前没发现屋里有人，原来男人一直坐在玄关墙后面的沙发上。

　　三

　　一个开在别墅区，只能染发和造型的店，没再让莲安觉得奇怪。越来越多的人有私人定制造型的需求，这样的店自然会应运而生。

　　莲安得知男人自称小明，是这家店里唯一的一个人。小明既是店老板，也是店员。既负责洗头、吹头、染头，也负责化妆、造型。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见小明笑笑没说话，莲安觉得问的可能有些冒昧，忙换了个问题：“染发怎么收费？”

　　小明走到墙边，拉开斗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色板。一边展开，一边介绍：“黑色系八千起，红色系七千起。橙色、黄色、绿色、紫色、蓝色，这五个色系都是六千起。还有就是染白发免费，灰色系一百元。所有染发都同时赠送一次造型。”

　　尽管价格听起来有些令人咂舌，莲安却没被吓到，马上开口准备戳破小明的套路。“办卡多小钱？”

　　小明噗嗤一声笑了：“我这店可没有唬人的噱头，明码实价，绝不办卡。”

　　虽然他一脸温和笑眯眯的样子，莲安就是感觉自己被挑衅了：“那你家的染发剂一定非常特别了？”

　　“我店里的染发剂是纯天然的，每一种都是经我亲自提取而来。颜色自然到，染了就像你本身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个颜色，而且不挑肤色。就是有一个小缺点，固色不太持久，也就一周左右。”

　　四

　　莲安今年三十二岁，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家境好，长相佳，成绩优，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就跟长她一届的学长结了婚。从学习成绩到工作业绩，甚至婚姻生活都让人觉得莲安这辈子实在是太顺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看她过于顺风顺水，才让她今年接连遭遇挫折。很不幸的，莲安一年内就面对双亲相继离世的打击。两个月前莲安的父亲因淋巴癌去世，处理好父亲的丧事后，她刚刚调整好心情准备继续往日工作和生活。却在一个月前，每周末例行探望母亲时，发现其自杀于家中。

　　父母虽然已经离世，但莲安还是保留了每周末回家的习惯，因此才会发现小区里出现的这家奇怪的‘染发店’。

　　“持续就一周，你也好意思要这个价位？”八千元染一次发，莲安不是出不起。但固色时间这么短，她觉得不值这个价。

　　店老板看出莲安的不满，服务态度倒是很好，依旧温和的说：“不要只关注前面几种色系，白色是免费的，你要不要体验一次？只要体验一次，你就知道真正纯天然的染发剂，和其他人用纯天然做噱头的染发剂，究竟有多么不同。”

　　不知怎么，本来还意志坚定的准备和黑店磕到底的莲安，就是觉得忽然很想染发。

　　这时候不知何时又来到莲安脚边的黑猫“喵”了一声。

　　莲安感觉脑子顿时清醒了些：“算了，既然是体验，那就染灰色系吧。”

　　小明不置可否的点头：“好的，收费一百元。先看下色板。”

　　“不用看了，前一阵奶奶灰不是很流行么，我也跟紧下潮流的尾巴。”莲安说着就从手提包内取出了钱包。

　　五

　　“我回来了。”进门时莲安例行对着空气说话，其实心里根本没期待得到回应。她先生向来周末时会约朋友一起打壁球，这会儿还没到他回家的时间。

　　想不到一向判断准确的莲安此次猜错了。
　　“今天这么早？”

　　一进客厅，莲安就看到锦尧正靠在沙发上，旁边是一本摊开的书，看样子已经看了有一阵了。

　　见莲安没说话，锦尧上前伸手挑起她肩上的一绺头发，绕在指尖把玩：“你不是最喜欢自然的黑色，怎么会染了头发？”

　　“不好看吗？”

　　锦尧笑了：“当然好看。你别说，这颜色还挺自然。是前一阵流行的奶奶灰？”说着走到莲安身后仔细看：“你向来不喜欢因为流行什么就跟风，这次怎么了？”

　　如果依照莲安平常的性子，肯定嫌锦尧话多，还质疑她的决定。但今天为了弄头发而在染发店里坐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开了半小时的车，莲安没力气也没心情和锦尧斗嘴。

　　“看到个有趣的店就进去了，也是想换换心情。”

　　莲安此时定然不知，她这副摇头微笑的样子有多慵懒。反正锦尧是看呆了：“老婆，你染了这个颜色后整个人更迷人了。”

　　见锦尧顺势搂住她的腰，还把头低下来靠在她肩膀上。不知怎地，莲安瞬间感觉沿着腰间一阵不适，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莲安软软的将他推开：“今天算了，我有些累。”

　　莲安向来强势得不行，拒绝时必然斩钉截铁。锦尧难得见她这副懒猫样，反而揽得更紧：“乖了宝贝，又不用你动。”

　　六

　　这一周莲安也不知道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做什么事都没力气，工作时喝多少咖啡都无法提神。虽然她强打着精神尽量处理好本职工作，但每天回到家还是感到身心俱疲。

　　偏偏锦尧好像爱极了莲安没骨头的样子，每晚总要折腾上那么一两回。

　　到了周六，莲安拒绝了锦尧去看画展的提议，打算照旧回到家中，但还是答应他不在那边过夜。待将里外都收拾了一番，看着屋内的一桌一椅，莲安又不可自拔的陷入了回忆。想了想还是发消息给锦尧，告知他决定在家中逗留一晚。锦尧没多说什么，照常叮嘱她关好门窗注意安全。

　　一觉睡到周日中午，莲安到浴室洗漱时才发现问题。上周末染发时，那个小明说他的染发剂纯天然，固色时间短。可一周时间过去，发色并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第一天染色一样。

　　莲安自嘲一笑，该不会是新的营销手段吧。说是时间短、纯天然，但实际上是矿物染发剂，根本不掉色的。怕卖不出去，故意说得唬人一些。没胃口吃饭，莲安决定出门，在小区里四处走走……

　　“喵。”

　　“又是你呀。”看到小黑猫缓缓向她走来，莲安蹲下来抚摸它的头：“难为你四处走动，招揽生意了。”

　　这时背后一阵微风吹来，莲安的长发自后被吹到身前。她正开心的摸着猫，随手打算见头发别到耳后，却在低头那一瞬间愣了。她中午出门时还灰得恰到好处的头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本的乌黑……

　　……

　　莲安突然有了赌一把的心情，抱起黑猫，再次踏入染发店。

　　小明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这次打算染什么颜色？”

　　七

　　“我回来啦！”

　　没得到回应，莲安毫不在意的把包随手丢到玄关的长凳上，径自回卧室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门觅食。

　　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浴室里有水声，莲安估计是锦尧运动回来了，他向来是能在家洗就不在外面洗澡的。莲安躺倒在沙发上准备看电视打发时间，刚拿起遥控器就看到旁边的手机屏幕亮了，是锦尧的。

　　他这个人做事远没有莲安仔细，平常微信和信息的设置都是能在主屏幕显示内容的。这次上面显示的就是“真羡慕尧哥，外边刚断了回家就能抱娇妻。”

　　莲安无比冷静的立即开始尝试锁屏密码，当用自己的生日解锁后，她脸上已经写满了讽刺。

　　平静的浏览完锦尧和他发小的聊天记录，同时查验了近期和其他人的聊天记录。很快莲安就得出结论，锦尧出轨了。时间大约是在她父亲查出病情不久，维持了竟有大概一年半，可笑她居然无所察觉。理由依照锦尧的意思，是她这两年内对他太过冷淡，而且平常做事强势。

　　“江锦尧，你出来一下。”

　　锦尧方才正擦着头发，见莲安怒气冲冲的拉开门还满脸不解：“有什么事，等我吹完头发再说。”

　　“不用等了，跟我离婚吧。”莲安可没兴趣和他绕弯子。

　　“你说什么？”

　　莲安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好在咱俩向来是各花各的钱，给你一周时间找好律师咨询，下周末去办手续。”

　　八

　　“你觉不觉得主管染了红发后，变得更有激情了？”

　　莲安本来到茶水间是想倒杯水，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研发部一共三个主管，只有她染了头发，里面说话的定是她的组员无疑了。

　　“我知道你想说主管最近脾气大了，沾火就着。”

　　“我不是想说的委婉点么……”

　　“你少来。不过主管也真够惨的，父母都去世了，想必打击很大吧。”

　　“打击大也不能折腾人啊。平常冷着一张脸也就算了，上周忽然变得懒趴趴的，开个会都呵欠连天。这周又变成火爆女郎，干工作跟打了鸡血似的，谁不如她意就是一顿骂……”

　　莲安这会儿也没了倒水的心情，其实不仅仅是下属，她自己也察觉出不对了。上周浑身乏力，她还当是晚上被锦尧折腾得狠了。可这周她这怎么冷静也压不住的脾气，又怎么解释？

　　被锦尧气的？根本不可能。若是平常的她，一定会不动声色的收集好切实证据。悄悄咨询完律师，再和锦尧坐下来谈。现在她一时冲动就失了先机，只能等见面时再说了。而且最近工作太多，莲安回到家也经常加班。连续几日都是只睡两三个小时，偏偏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的上班，和上周无论做什么都十分疲惫的状态截然不同。莲安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

　　晚上回到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小区，莲安在地下停好车，就直奔染发店。她直觉这两周的不对劲，绝对和染发有关。染灰色时就颓废，染红色时就亢奋。明明上周再次进入染发店是她自己的决定，但真的到印证猜测的这一刻到来，莲安才知道这有多恐怖……

　　在小区内转了十几圈，莲安却怎么也没找到79栋。也许是她兜圈子的时间太长，巡逻的保安都注意到她的异样。

　　“周小姐，您在这片转了好久了，是不是什么东西丢了？”

　　见到保安，莲安好似碰见了救星：“师傅，麻烦你帮忙引个路，我怎么也找不到79栋了。”

　　“周小姐，您可别跟我开玩笑。咱们小区你都住了这么多年，一共就只有78栋啊。就算是当初三期的别墅群，那楼牌号也是单论的，不和一二期在一起的。”

　　九

　　在怎么也找不到79栋后，莲安便请了年假歇在家。她尝试过在清晨、中午、傍晚甚至于午夜出门寻找79栋，可不论她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因为心里有事，莲安连续三天都没睡着过。即便是这样缺乏休息，莲安的精神还是很好，没有半点疲惫之色。这几天她越来越不敢看镜子了，镜子里的她永远是红光满面的。因着红发的映衬，莲安甚至比以往更加娇艳妖娆。但她知道，这一切必有妖异。

　　到了周六，锦尧打电话给莲安道歉，说的依旧是这几日她都听烂的海誓山盟。莲安哪还有心情和锦尧谈离婚的事情，只有找寻79栋才上她现在想做的。

　　在窗边瞪着眼看日落日升，终于到了下午两点。莲安眼睁睁的看着垂落在身前的红发瞬间变黑，同时久违的疲惫感席卷全身。莲安从没有一刻觉得活着，是这么一件真实而美好的事情。

　　看到窗前闪过的黑影，莲安穿着拖鞋就追了上去，连门都顾不得锁。跟着黑猫轻盈的脚步，莲安终于再次见到了她遍寻不得的79栋……

　　“老主顾又来了。”与前几次一直平静的态度不同，小明这次难掩兴奋：“想染什么颜色呢？”
　　莲安可没心情和他寒暄：“你究竟是什么人，染的究竟是什么？”

　　小明双手向前一伸，黑猫从莲安背后窜出，灵巧的跳到他怀里。摸着怀里的黑猫，小明笑嘻嘻的答非所问：“它叫小染，我叫小明。”

　　十

　　两周后。

　　莲安颓废的躺在沙发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病理报告。这时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凝重气氛。

　　莲安叹了口气，没同以往那样挂掉，而是拿起手机接听：“喂。”

　　“安安，你别生气了。咱们不要离婚好不好？我只是玩玩，只是寂寞。但你知道我还是最爱你的……”

　　听到那端锦尧激情满满的宣告，莲安这次没有黑脸，低声回了一个“好”字。

　　电话那头瞬间消音，莲安心情从没有过的放松，终于露出近日的第一个笑容：“你没听错，我同意不离婚了。”

　　“那我现在去接你回家？”

　　没责怪锦尧蹬鼻子上脸，莲安态度依旧温和：“好啊，正好我想染个头发。你陪我一起吧。”
　　“当然可以，只要你肯原谅我，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莲安‘嗯’了一声挂掉电话，起身一张张捡起报告，又将它们一张张慢慢撕成指甲大小的碎屑。

　　十一

　　小明站在79栋门前，目送他的两个客人离开。等二人走远后，小明蹲下来摸摸黑猫的头：“小染很喜欢她吧。”

　　“喵。”

　　“但这次生意咱们可没赚钱呢。”小明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惋惜：“她可真是聪明又狠心，就不知道她老公能染几次白色？”

　　小染抬头盯着小明看了两秒，随后扭身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