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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十七岁的我念预科已经两年了。我从同学口中和广播报纸杂志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譬如德先生赛先生,譬如社会主义,譬如中国共产党。藏在心底的秘密就是孟华哥。他是进步学生,是考察的对象,是学校的秘密联络人之一。刘懿洲自然知道,但他想的和孟华还有不同,于这些甚麽民主革命没那麽多想法。某些时刻我认同他的想法,总觉得平安才是福气。然而孟华不这样想,年轻的心里总是容不下旁的东西。只是孟华不愿意让我参与太多,他始终认为我应该好好念书,至少再大一点才来参与会更好。刘懿洲这又和他持相同的意见,我无法反驳甚麽。
      正是前线吃紧的三月,二叔捎信来,说家里出事了,爷爷不大好,要我赶快回去。我等不及就和来人心急如焚的赶回方家镇,学校那边只得请孟华替我告假。一路上心惊肉跳,晚上都睡不塌实。
      等进了方家镇快要到家的时候儿,就望着大门上挂着白帘,我心里咯噔一下。忙的往里跑,到了正屋右侧的第一间厢房,就看见二叔脚踏门坎面朝屋外,手上拿着大马勺,用力的敲那屋的屋门上框,边敲边哑着嗓子喊:“爸爸西天大道啊!走西天大道啊!”喊完了,就将勺用力扔上屋顶。
      我腿一软,扑通一声就摔在地上了。
      家里下人忙来扶我,二叔听见声音就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眼圈全红了:“荣哥儿,荣哥儿!”
      我挣扎起来,跌跌撞撞进了厢房,才进去就看见爷爷头冲着门,静静躺那儿。我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撞在灵床板子上。我顾不得看,爬着过去,心里竟是不信的。
      二婶过来扶了我,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尤自抹着眼泪:“荣哥儿,怎不早回来?老爷子刚去没一刻…”
      我傻愣愣的看着,二婶又道:“走之前,还叫着你的名儿,说,说荣哥儿怎麽还不回来…”
      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想起小时候儿怕他咳嗽,晚上拉着被子捂住头。又想起爬树叫他打了屁股,还有念书不仔细被他罚了一晚上重写一百遍,还有过年给他磕头拿压岁钱,还有我画的好的画儿他装裱了一副挂在厅里向客人显摆,还有,还有…他一直说着“荣哥儿怎麽还不回来”…
      我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守灵的晚上,月亮惨白惨白的。我坐在门边看着天,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二叔过来给我加件衣服:“还是仔细些。”
      我回过头去,第一次见他眼角皱纹深了些:“二叔…也要仔细的。”
      “怎麽都是命。”二叔叹口气在我旁边门槛上坐了,“荣哥儿,这些年我是委屈你的,你别怪我。”
      我有些惊讶:“二叔待我和亲生的一般,怎麽说这话?”
      二叔叹口气,回头看着爷爷的灵床:“先是老爷子不让我说,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告诉你心里安生些。”
      我疑惑的望着他,二叔从怀里掏出封信,上面抬头写着“方荣吾儿”,字迹端正挺拔,我就愣了。二叔小声道:“那年要你去北平走得急,其实另一个计较,是你父亲…我大哥要回来了。”
      我顿时愣住,二叔又道:“他先前来信说要回来,老爷子是欢喜的。但他竟和□□搅在一处,说要领了你去,老爷子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因此先送走了你才应付他。”
      我傻在那里,二叔又道:“他给老爷子跪了三天,老爷子只叫他死了那心。我看不过去,就和他说,横竖他做的是杀头的事儿,难不成还真要牵累你?…这是他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老爷子叫我烧了,我还是…偷偷存了。老爷子也不知道…”说着他回过身去给爷爷跪下磕头,“爹,儿子不孝,还是没瞒着荣哥儿。只是儿子心里觉得,终究是一家骨肉,怎能生分到这地步呢?”
      我心里飘忽的不知在想甚麽,低头看着那封信,始终没有拆开。我起身走到爷爷灵前磕头,然后就着香火点燃了信,口里喃喃道:“爷爷,我收这信,是成全二叔的悌;我烧这信,是成全我自个儿的孝。您问我恨不恨您,我还是那句话,我是方家的子孙,没有您和二叔二婶,这世上早没了方荣。”说完看着信烧化了,就又磕头。
      二婶一直坐在里间后面,听我这麽说忍不住又哭起来。我过去搂了她:“二婶,好二婶,荣儿是个没福气的,跟着您才算是有个着落,可不能不要我。”
      二婶哭得更厉害,只管搂了我打颤。二叔叹口气:“荣哥儿,是我小看了你,你终究是方家的正房长孙。从今往后,家里有甚麽我会和你商量的。”
      我摇摇头,看着爷爷的灵堂道:“我不会那些,还是二叔来吧。至于我…还想再读两年书。”
      二叔嘴角一动,还是没说话。
      头七过后下葬,我一直没哭。批麻戴孝捧着遗像跟在打幡的二叔身后,听着二婶嘤嘤的哭声,我一脑子都是炮仗唢呐的声音,混乱得不行。
      一个月后,我独自上北平。一路上满目萧索,竟还是哭不出来的。

      到了北平车站,一出来就看见刘懿洲在站台上等我。我四下看看,他只管叫下人取了我行礼上车:“你家的事儿…我听干妈说了,可别再伤心。老人家高寿,是喜丧。”
      我跟他上了车:“三姑他们不说要来麽?”
      刘懿洲叹口气:“快别说了,本要走的,赶上孟华…这才拖下了。你也别问,赶紧先回去看看。”
      到了三姑家,才进门就觉得不对劲儿。三姑把自个儿锁在房里,听下人说已经三日没吃东西了。这阵子哭声都没力气,只是哼哼了。
      我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抬腿就揣开了门。看见三姑仰面躺在床上,满脸泪痕,双眼弥散,只得进气儿了。刘懿洲忙的过来给她切了脉,赶紧打电话请他父亲过来,又叫下人烧水给她洗脸。闹腾到晚上,刘懿洲的父亲才说没大碍了。我忙请他和刘懿洲到正屋说话。
      我这是第一次见刘懿洲的父亲。他是个国字脸,两条浓浓的眉毛,眉宇间一股正气。身材修长,带着股药味儿,很是清爽。不过眉眼之间和刘懿洲不是很像,我猜懿洲约莫是随母亲多些。
      我点头喊声刘叔叔:“此次多得您相救,真是——”
      “也没甚麽,医者父母心。”他摇摇头喝口茶,“孟夫人也没甚麽要紧,还是老毛病,这回是气狠了,又伤心,损了脾脏,免不得要调息一阵子。春天灾疾多些,更要当心的。”他说完就又看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没有出口。
      我心底很是难受,想他多半是要劝慰我,也就强忍着又说些感激的话才送他和刘懿洲出门去。转头却见刘懿洲回来了,我只得再谢他。
      刘懿洲叹口气:“你就不问问我究竟怎麽了?”
      “你会肯说麽?”我拉上三姑的房门,回了自己那屋,看着孟华的床铺,心里空落落的。
      刘懿洲眼睛也停在那边:“你不猜一猜?”
      我摇着头:“我当真没那心性儿,你要说就说吧,不说,让我歇一阵也好。”
      刘懿洲拉我坐了,从身后盖了我的眼睛,轻轻揉着我的额角:“孟华前一阵风头太劲,我也劝过他,他总不听。几天前公安局来了人到学校要抓他,还好得了消息他先走脱了,我和其他一些同学被抓了关起来。总是我父亲给局长二姨太看过病,托她说了几句才放出来的…”
      “孟华哥呢?!”我惊得站起来。
      刘懿洲把我按回去:“…他要在这儿,干妈犯得着嘛?”
      我急得心里七上八下:“你究竟有没有他消息?”
      刘懿洲过去看看没人又把门关上才小声道:“说我不知道那是哄你,但说知道,就又是哄我了。”
      “你就别绕圈子了,感情我是甚麽人你还不知道?”我着急起来瞪着他。
      刘懿洲叹口气走到我身后,把手缓缓放在我肩膀上推拿:“你身子绷得那麽紧,看来一路上也没好好休息。不如先睡了,明儿——”
      “刘懿洲!”我咬牙切齿吼了一声。
      刘懿洲手上一顿,才有慢慢推捏:“他往东北去了。”
      “嗯?”我一愣。
      “孟华其实不是你三姑的儿子,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烈士后代,二次革命的时候他父母故去,孟叔叔是他父亲的战友就收养了他。后来他接受了共产主义成为了一名革命者,这事儿瞒了干妈和孟老爷子。民国十六年‘四一二’□□大屠杀的时候,风声太紧。孟叔叔怕连累家人就离开了北平到东北去,家里还是有些遭了些罪,孟老爷子也是那阵子去的…”
      我顿时愣在那里,原来孟华一直怏怏不乐,与三姑也并不亲近的道理在这儿。我心里酸楚难当,只是低头叹气。
      “他原本不要我告诉你,就怕你为这和他生分。”刘懿洲涩声道,“他说最爱听你叫他‘哥’,若你知道他不是你哥,还不定怎样呢。”
      “能怎样呢?”我苦笑,“叫了十几年的‘哥’,是说该就改的麽?”
      刘懿洲的手在我肩膀上顿住了,他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荣哥儿…方荣,你真的当他是哥麽?”
      我一愣,回头看着他。刘懿洲的脸上很是痛苦,极力压抑着甚麽。我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除了难过一无所得。我回过身去低头看着脚背:“你说呢?”
      “要我说…只怕不是。”
      我笑了:“不是?那是甚麽?”
      刘懿洲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叹口气道:“他走的时候只说要去东北找孟叔叔。别的,我是当真不知道了。”
      我想了想:“懿洲哥,你知道这些,恐怕不是因为和哥感情好吧?”
      刘懿洲笑了:“我就说你聪明,孟华还不信。你又怎麽晓得呢?”
      “你只管说,是不是就成了。”
      “我爸…和孟叔叔是战友,自然也知道孟华的事儿。原先在东北干事,后来组织上派他来北平和孟叔叔配合行动,医馆…既是掩护,也是联络处。我爸原是学医的,这些年也竟没露出马脚。孟叔叔转到东北之后,他是留在北平的人员之一。”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刘懿洲拍着我的肩膀:“我可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要有一天我们死在你手上,我也认了。”
      我低下头:“若你知道我父亲的事儿…只怕你不会这麽和我说话。”
      刘懿洲却道:“我知道。”
      “嗯?”我抬起头来。
      “你父亲,是早期党员之一。只是他…牺牲得早,我们都没见过。”
      我脑子嗡的一声:“你说甚麽?”
      “听我爸说,方叔叔,是两年前在陕甘一带组织活动时被阎锡山抓住处决的…”刘懿洲说不下去了,转头收了手。
      我愣愣一想,那是民国十九年。记忆中,那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年头。天灾兵祸,现在,又有家难。我突然笑了,刘懿洲吓得赶快来看我:“方荣,你怎麽了?”
      我回头看着他笑:“懿洲哥,我觉得,民国二十一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甚麽?”他惊讶的看着我。
      这一年,东北沦陷了,爷爷过世了,三姑病重,我知道了那传说中从未见过的父亲死了。而我的孟华表哥也离开了我,投向兵荒马乱战火硝烟的东北战场。
      我又该向哪里去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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