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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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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孟华。他接了命令去冀中,之后又是鬼子的“肃正作战”,打的极其艰苦。好容易熬出点儿样子,竟就是八月了。
热得一塌糊涂,每天跑进跑去送文件发信的,全身上下就没个地方是干的。晚上旧伤又疼,总觉得冷。捂了被子睡过去,早上起来就打喷嚏。赤脚大夫说我这是热伤风,熬点儿草药喝喝就好。我一个人又实在懒得动,且不好意思麻烦别人,这就拖下了。少不得一边儿擦着鼻涕一边儿写字儿,倒有些像小时候儿上学的景致,自个儿想着都觉得有意思。
那天一大早我刚起来,头抽抽的有些疼,也就不忙着洗脸,只管歪在床上发愣。就这当口儿,突地听见骆秭大呼小叫的进来了:“荣哥儿,荣哥儿——”
我没回过神来,骆秭已经进屋扑在我怀里:“荣哥儿,快起来——”
我叫他压得胸口都疼了,忙不迭的推他:“大清早儿的,叫甚麽呐?”
“你倒是快起来啊!”骆秭忙着给我拿衣服。
我叹口气踢他一脚:“你还压着我呢!”
“哦,嘿嘿。”骆秭裂着嘴笑笑,抓着头颇不好意思的样儿。
我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打量他:“诶?是不是又长高了?过来哥看看——”
骆秭一瘪嘴:“你也就在我面前冲大!”说着乖乖过来了,我伸手一比划,倒是与我一般高了。
“你行啊!”我羡慕的看着他,“我怎麽就不长了呢?”
“谁叫你老跟屋里待着?”骆秭得意非常,“我早叫孟队拉你出去晒晒太阳打打鬼子,他就是舍不得。”
“甚麽舍不得?”我穿好衣服转身收拾被子,“他老说我不会用枪跑得又慢,碍手碍脚的尽会坏事儿。”
骆秭哈哈一笑,表示赞同。
我哭笑不得瞪他一眼,转身出去打水洗脸。
骆秭跟出来蹲在一边儿看着我弄:“荣哥儿,快点儿快点儿!”
我抹了脸:“你就会催我,甚麽事儿还没说呢!”
“哎呀,是孟队——”
我手里帕子摔在地上,惊得瞪大眼睛揪了他领子:“我哥,我哥怎麽了!”
“你——咳咳,放,放手——”骆秭拍着我的手,咳个不停。
我这就放手,拍着他后背顺气:“唉,你倒是别大喘气儿啊。”
骆秭装模作样深吸几口气才道:“我是说,是孟队叫我来喊你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哥找我甚麽事儿?”
骆秭神神秘秘笑着:“咱们得快马加鞭,一路杀向马家庄!”
我一皱眉:“去向明大哥那儿?为甚麽?”
“你猜?”骆秭笑得十分讨打,因此我老实不客气给了他头上一下
“诶呦,你猜一猜嘛。”骆秭摸着头只管笑。
“开会?”我皱着眉,“不对,开会都是去分区院儿。”见他笑着摇头,我低头收拾,“冀中哥就在,也不用特地把我叫去啊…”
骆秭哼哼直笑:“给你个提示——马家庄除了罗队长还会有谁在?”
“总逃不过那些队长政委的——”我突然瞪大眼睛,“难道,你们的毛同志来啦?!”
骆秭差点儿摔在地上:“我说,荣哥儿,你能不能——”
我哈哈大笑着把水泼出去:“行了行了,开玩笑嘛。你们毛同志那麽忙,怎麽可能从延安到这儿来?要真来了,根据地还不得翻天啊?”
骆秭不满意的噘噘嘴:“来了也不会像你说的人仰马翻…好啦,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况,你自个儿不也说,队长啊政委啊甚麽的麽?”
我将“政委”两个字慢慢一咀嚼,顿时愣了:“春杏儿——姐?”
“对啦!”骆秭笑得分外开怀。
我皱皱眉:“她在那儿,我去干嘛?冀中的事儿可不是我一个小小文书管得了的。”
“不说了麽?孟队也在。”骆秭还在笑,捧着脸看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事儿,惊得把盆都摔了:“不会是,不会是——”
“是甚麽?”骆秭帮我捡了放好。
我勉强镇定心神:“你就说,是不是,是不是…春杏儿姐要嫁——”
骆秭嘿嘿一笑:“那可不?不然孟队巴巴儿的叫你为甚麽?”
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难怪这段时间孟华哥老去冀中,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回来又都是疲倦不堪,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感情是这事儿闹的…我其实早该晓得这个结果,只它当真来临时,仍旧不知所措罢了。
骆秭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别光顾着高兴啊,还不快点儿?从这儿到冀中就得大半天儿呢!”
我不晓得骆秭哪只眼睛瞅见我是高兴了,我偏过头去:“真是,孟华哥叫你来的…”
“不然呢?”骆秭一摆手,“我这警卫员儿敢不跟着队长跑?”
我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进屋啪的一关门就扑在床上,我一定是没睡醒,这会儿还梦着呢。
骆秭在外面拼命拍门:“诶?荣哥儿,荣哥儿!”
我翻个身:“我还梦着呢,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骆秭把门拍的震天响:“你糊涂啦?快起来,快起来啊!”就又用脚踢开门进来闹我,“你不去,我怎麽和孟队交差啊?”
我被他拉着翻身坐起来,嘴角忍不住的抽。是的,孟华哥…总是要交代的。我深吸口气:“…来了。”
来就来吧,横竖躲不过。我空着手就跟骆秭出了门,坐在老乡的车上,一路摇摇晃晃往马家庄走。
从天明走到正午,周围的景致一一清晰。霞光里清爽的绿色此刻全都染上了火辣辣的太阳光,蒸腾出些微幻觉来。我有些头晕脑涨,心里一阵一阵犯恶心。强咽了口口水,木着脸坐在一边。
骆秭一路唱着歌,低低的哼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我不由看他一眼,他却歪头看着一边的地,手上揪着一根不知甚麽时候扯的狗尾巴草,“…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后娘?统共我亲娘是想不起来了,记忆中唯有二婶三姑,只我竟也没有进过一天的孝。想着不免低了头。却又忆起骆秭与我说过,他是拐子卖了来的,只怕更是吃苦。他摇着手上那棵草:“…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听着他声儿小了,我看他一眼,倒怕他哭。骆秭却把头一偏,靠近我怀里轻轻道:“亲娘呀,亲娘呀。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思亲娘,在梦中呀。亲娘呀,亲娘呀。桃花开花,杏花落呀。想起亲娘,一阵风呀…亲娘呀,亲娘呀…”
我不知怎麽,拍着他的手就抖了,眼泪不知怎麽就打着转儿的掉下来。骆秭唬了一跳:“荣哥儿,你这是怎麽了?”
我忙的擦了,挤出笑来:“没,沙子。”
骆秭一脸别扭着急:“荣哥儿,我,我就随便哼哼,你…我真没想着要招你哭…”
“谁说我哭了?”我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笑。“没想到你小子唱得不错啊,还有麽?再来一个!”
骆秭抓着头尴尬的直笑,赶车的老乡也笑着搭腔了,一甩鞭子拉长了声儿:“哎——赵州桥来甚麽人修?玉石栏杆甚麽人留?哎,甚麽人骑驴桥上走?甚麽人推车压了一趟沟?”
骆秭嘻嘻笑着接上去:“赵州桥来鲁班爷爷修,玉石栏杆圣人留。哎,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一趟沟。”
就又重复三遍,我起初听得兴味昂然,渐渐却又静了。
骆秭停下来望着我:“荣哥儿?”
我定定神挤挤眼睛:“唱得好,可惜我没钱打赏你。不如跟我一块儿回文工团,也算发挥你的本事。”
骆秭哈的笑了:“你会舍得孟队?我才不信。”
我的笑容堵在心口,是,我也不信。
到了马家庄,景致没怎麽变,却有些喜气洋洋的,人人面上带着笑。
我自然是明白的,春杏儿姐为人开朗大方,仗义豪爽,谁见了都是喜欢。我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好让自己也是愉快的模样。我自然见不到孟华哥,这会儿…他该忙着吧。
骆秭兴致勃勃要了她的结婚证书来,我委实没有兴趣去看。只略略瞟了一眼,一方大红柬子,但写了好多人的名儿。骆秭一边看一边说:“哦,这是主婚人,这是证婚人,这个是介绍人。哈,这里才是新郎官儿和新娘子。等会儿说是新式婚礼,我倒要好好开眼了。”
我的心微微的抽搐一下,好在结婚仪式马上就开始了。简单的农家乐器,吹吹打打在这乱世中,终究是添了喜气的。领头儿的大约是司仪,似乎是三庄的政委,他人入席了面北站好,大声宣唱:“男女宾人席——”
骆秭拖了我进去,胡乱找了一地儿也冲北立着。之后就是男女主婚人人席,他们朝南站。按说该男女方的亲族友人全体入席,可也不过是一乡的邻里,他们面东冲西站好。之后是证婚人、介绍人入席,朝南立。纠仪人人席,朝北立。最后是男女宾相引新郎、新娘人席,都面北站着。
我一直低着头,此刻终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孟华哥果然站在前面,他满脸是笑,穿着身藏青的衣服,一张脸端正俊逸,胸前带着花儿。这是新式婚礼,都不兴盖头轿子了,我一眼就看见春杏儿姐站在他旁边,一身红衣裳,整个人精神奕奕。
我就又低了头,眼睛里总有甚麽在打转,我拼命忍着,不敢出声儿。可脑子里终究一塌糊涂,看甚麽听甚麽都不真切了。
之后就又奏乐。证婚人读证书,并为新郎新娘交换饰物。新郎、新娘行结婚礼,东西向立。双鞠躬,再奏乐。之后似乎是主婚人、征婚人致训箴词,一对新人及证婚人、介绍人,三鞠躬。男女宾代表致颂词、赠花,两鞠躬。又是奏乐之后,就该新郎、新娘致谢词,两鞠躬。还有女宾的代表唱文明结婚歌。这个时候儿证婚人、介绍人、男宾、女宾都退了,剩下新郎、新娘按着辈分甚麽的分别行礼,我跟着周围人低着头只管鞠躬。好容易罢了这一出,男女嫔相这才引了新郎、新娘退去。主婚人、纠仪人、司仪还有我们大伙一起退出来,礼毕筵宴。
骆秭给我夹菜,我一口都吃不下,眼睛实在难受,我只得借口起身逃了这里,躲到院子外头儿去,扶着树干直发抖。我拼命抬起头来,似乎这样儿眼泪才不会落下来。
“荣哥儿?还真是你,怎麽在这儿?”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勉强笑了:“哥,你…怎麽也在这儿?不去陪着客人,好麽?”
孟华擦着汗:“我可累死了,先偷会儿懒,一会儿有的我喝呢!”
我忍不住道:“你还是少喝点儿,要醉了…新娘子怎麽办?”
孟华愣了一下:“喝多喝少只怕不由我,可跟新娘子——”他猛地顿住,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荣哥儿,你不会以为——”
我摇摇头就想走,孟华追上来拉住我,似笑非笑看着我:“荣哥儿,你不会真以为是我结婚吧?”
我忍着难受笑:“那也没甚麽啊,春杏儿姐又漂亮,你和她…天生一对!祝你们白头到老,举案齐眉,早生——”
孟华一把搂了我亲在唇上,我吓得手脚都凉了,胡乱推他:“叫人看见你可怎麽…”
孟华哈哈笑着,把胸前的花儿扯下来往我手里一塞,我一看就愣了,上面三个字——介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