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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我是极爱家乡的,梦里常常会回到故宅的山明水秀之中,还有站在桃花树下的那个青年。他的眼睛这样明亮,丝毫不惧头顶的太阳扬面望着我,微微笑着说一句:“你就是荣哥儿吧?”
      于是醒来,不知道究竟爱的是故土本身,还是思念在故土遇到那个他。遇到了那个承载着我青涩年少时隐秘爱情的人,遇到了那个我永生不再提及却无法忘却的人。
      曾经以为,年轻就像充满生机与朝气的树,一切都会像故乡的宅院一样弥漫着昏暗暧昧的柔光。而如今再想,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却因为爱情变成了一个深深压抑着甜蜜与痛苦的月牙伤疤。
      那个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年轻的,甚至是幼稚的。在命运启动的瞬间,我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极为纯洁无辜的。当命运的大浪铺天盖地袭来时,只剩下那时的回忆化作树上残存的叶子,孤独的在风中摇摆不定。

      起伏的山峦隐隐望得见几家炊烟袅袅,青黄色的茅草屋子掩映在苍翠的林间,有种说不出妥帖韵致。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下是个平和的小镇。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十根手指就数得过来,越是贫瘠的地方,人的心越是坚强。
      这是我记忆中的方家镇,是我梦中不由自主会回去的地方。我始终记得,镇上那条十步阔的街子,青石板道儿,上下之间只得这一条算是平坦。那是爷爷捐钱修的,镇上人说他是乡绅,也说他是善人。
      我家祖籍并不是这小镇上的,说起来这儿的因由,倒是长话了。
      明朝隆庆年间,祖上有个读书成器的,中了个二榜,外放江淮那边儿做了个知县。修了水利,开了荒田,减了租子,开了学堂,还算有些个政绩。只是书读多了,总有些个迂。同僚里不晓得请花酒作东道,朝上又不懂使银子送婊子,被挤兑了三年,扔下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丢了官印回家种田。安分了没几代,明朝亡了,清朝接着演。道光年间,家里出了个“福星”,嫁了南京的知府老爷作填房,拉拔着三个兄弟补了官缺,倒算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到爷爷这辈,遇上清末大乱,降了革命党,剪了辫子,脱了马蹄袖,还是一般当官儿。可眼瞅着袁大头要上台,奶奶劝着莫管国事,也就想法子推脱了。本在南京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过日子,倒也快活,可偏生出了我父亲这个不肖子。
      爷爷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留在身边,我父亲是长子,光宗耀祖的希望全在他身上。十六岁时奉命娶了母亲,一年后有了我。但爷爷总盼他有出息,二十的时候送他去了日本念书。奶奶说他在外国沾染了坏朋友,段祺瑞政府要和日本人签甚麽约那是政府的事儿,他竟和留日的学生一起闹腾起来,挨了鞭子蹲了班房,却死都不肯回来,说是要就地抗争,与国内千千万有识之士相配合。爷爷气得一天没有吃饭,奶奶好一顿痛哭,母亲也亲笔写了信劝他,这才终于回来。那个甚麽留日的“拒约运动”终究也不了了之。
      父亲在家没几天,头一件事就是要休妻,说是新社会婚姻自主。家里不同意,竟独自上北京去了。第二年的“五四”□□上,父亲再次被捕。后来似乎逃走,上了通缉名单。爷爷差点儿没气死,放出话来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自此谁都不敢说父亲的好话。
      为了避祸全家搬到了内地,也不敢住在城里,就在邻近小镇买了田宅。二叔读书不太成器,但经营买卖是好手,没几年就成了小镇上的旺户,远远近近都知道有个方家。再加上爷爷也喜欢作些善事,这个小镇竟就改了叫做方家镇了。
      爷爷死了父亲那条心,倒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我是民国四年八月十五生的,爷爷说那天晚上堂下的桂花香得特别好,一派喜乐融融的景致,就叫“荣”了。我又是这辈唯一的男孩儿,故此家里人都喜欢叫我“荣哥儿”,外头人乐意叫我“荣少爷”,我却不十分喜欢,总觉得俗气。但这是爷爷亲自起的名,也就没法子反抗。民国八年爷爷和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之后,他就叫二叔收养了我,但我固执不愿改口,还是唤他们作“二叔”“二婶”。就是前两年娘生病去了,我仍是不愿改口。爷爷倒不在意,二叔似乎有些不乐意,但也不说甚麽。二婶待我是极好的,大约是她没有生养的关系吧。二叔是谨小慎微的人,我并不十分怕他。只是怕爷爷,莫名其妙的就怕。就算撒娇,也要奶奶在,才敢大些胆子。
      说这些挺没意思,我对父亲并没有甚麽深刻的记忆,对祖上辉煌的过往也不感兴趣。我倒是喜欢方家镇的山水与安宁,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和这里没关系。
      方家的院子是镇上少见的三进宅邸,大门漆成黑色,两边蹲着石狮子,门口的匾额是爷爷亲手书的“方宅”,远看来极为气派。前堂待客的正屋门槛又高又抖,我时常被绊倒。加上正屋总是二叔在招待生意上的客人,故此我是不常去的。过了穿廊左侧的耳房一般也不进去,那是家里下人值夜时打盹儿的地方。绕着长长的游廊跑一圈,就到后院。后院现下住着二叔和二婶,他们的屋子我也不太乐意去,至多早晚问安的时候来一趟。我是单另有个园子的,和爷爷的斜斜对着。晚上总不敢太过放肆,爷爷的咳嗽声仿佛能穿透墙壁一般。
      真正美丽的是后园,据说是依着原先南京祖宅的样式修建。我喜欢那个池塘,喜欢那些树,喜欢那些花,还有那些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我还喜欢爬上那些树,张望墙外面的人来人往。曾经摔下来过一次,倒也没甚麽事。但自此不能叫爷爷和二叔瞅见,否则多半要被骂的。二婶和奶奶看见就更了不得,非得将这事儿再拿出来,使耳根受上三天折磨才肯罢休。
      混到民国九年腊月间,爷爷说我今年该五岁了,要好好请个先生教一教。乱了一个正月,挑来挑去最后请了城里的李先生来,爷爷与他商定,《四书》还是要念一念的。故此第一天就教《论语》的《学而篇》,我盯着先生摇来晃去的大脑袋,忍不住打起瞌睡来,梦里还在树上掏鸟窝。

      很快到了春天,桃花刚开没几天,家里突地热闹起来,说是我三姑要打北京来。我是顶烦大清早叮叮当当吵人睡眠,故此一起来就满心不乐意。三姑在我没出生时就嫁了爷爷做官时的同庚孟家,爷爷辞官时他也跟着请辞,现在北京开了间纱厂,日子过得颇为安稳。但亲戚久不走动,既不认得,又生分得紧,浑是无趣。只是听说三姑带了他家年纪相仿的哥儿来,这才有了些兴致,但愿他也喜欢上树爬墙。
      快过晌午却还没来,说是坐火车来时误了点,约莫还要晚些。我早没了耐心,溜出厅堂一径儿往家里后园去。我算着今天人都在前院忙着,果然这会儿园子没人。我正想往树上爬,却听见有阵微弱的叫声。细细看了看,有只猫缩在墙角那棵桃花树最高的枝桠上。我走过去,它却没跑,只是又弱弱的叫了一声。也不知是怎麽了,任凭我怎麽哄,就是不下来。我围着树看了一圈,透过层层叠叠的桃花看得见它脚抽抽的,多半是谁家孩子拿石头砸伤了。约莫是看我打量它,这会儿吓得连叫唤都不敢了。
      我叹口气,虽说我会爬树,可这麽高…却又看着它金黄的毛眼馋,也就一咬牙爬了上去。
      它倒老实,一动不动蹲那儿。我小心翼翼爬上去,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好容易慢慢近了,眼看一伸手就能揪着它的颈子,它却猛地一窜下树去了。我吓了一跳,慌的抱住树干才算没跌下来,眼角瞅见那猫腿是有些跛,但还算跑得快。我望着它既没流血也没摔着,倒是松了一口气。可等我转过神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
      爬过树的都知道,上下差别可比天大。我现在站在最高处,试着动一动,脚下的树枝就怪叫一声,我顿时不敢造次。想起上次摔过终究有些后怕,此刻双手紧紧抱着树干,欲哭无泪。心里只盼着我这麽久没出现,爷爷会差人来找我。
      眼看太阳一点一点升高,我还吊在这儿半死不活的。我心里特害怕,可嗓子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刚才试着往下看了一眼,真,真高啊!
      我悲惨的想,明天爷爷他们找着我的时候,会不会已经饿死了,或者是,晒死了,再或者是,就这麽挂一白天加一晚上被个甚麽妖怪吃掉了?
      就在我这麽自怨自艾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喊了一声:“你就是荣哥儿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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