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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年初夏·番外 ...

  •   旧王府里的夜,深的没了底。月是苍白的一轮,掩在光秃秃的树枝后头 ,冷眼窥探。
      兆生有些怕,手里的灯笼在微凉的晚风里瑟瑟颤抖。月临在后头捅了他一下,“怕什么!我打小在这里头转悠,难不成还有鬼来吃了你?” 这么一说反倒没用,兆生回过头来,一张脸白的像纸。月临瞧他的摸样只觉得滑稽,忍不住朗声大笑,一时间惊动了枝头的宿鸟,啪嗒啪嗒的煽动翅膀。这夜,更寂静了许多……
      “听说顾初夏是在这园子里自尽的,拿四轮手枪打自己的头,血涂了一地。”
      “扯淡!”月临不屑。“都说是在菜市口给人砍了脑袋,围观的街坊多着呢,看的真真的!”
      “反正不是好死!八成就变了厉鬼在这宅子里缠着不肯走!”
      “要说你怎么就非得自己吓自己呢……“哎!小心着你……!”石板桥下头的水已干涸,青石板上却长满了青苔 ,兆生险些跌了一跤。月临忙扯住他的衣角。
      彼时月亮很大,如一袭薄纱笼着这桩旧园。想来这也曾是歌舞升平的繁华地儿,如今却成旧朝遗孤,好不尴尬的给人丢在这日新月异的人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月临思忖,“若他真成了厉鬼,也不该来这……”
      “说什么?” 兆生没明白。
      “沈大爷一家老小早去了台湾,他若痴情,也该去那!”
      “就你知道的多,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这北平城里的老街坊,哪个不能讲点子他们的风流往事。这一晃几十年,还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呢!”
      “要说那沈大爷也是个心狠的。若有一点感情,也不该放着顾初夏去白送死……”
      “我说你小子怎么还同情汉奸呢!”月临是一提日本人就恨,嗓门都大了些。
      “你没听说,顾初夏本来就是日本人,算哪一门子汉奸?”
      “那就更该杀了!日本鬼子一折腾中国人就是十几年,那顾初夏偷情报给日本人,给他留个全尸算他捡着了!要搁旧社会,还不活剐了他!?”
      “你也是个冷血的!”兆生叹气,“谁到头来还不为自己的国家?”
      月临一把扯住兆生,眼神跟着凌厉起来,“现在不比从前,话万不得乱讲!当心给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
      兆生看着月临,盈白的月光下两条粗眉毛拧在一起,和他平日里天塌下来也只顾着打哈哈的样子形同陌路,心头竟忽然有些暖,嘴角也跟着不自禁的勾出一抹笑意。
      “笑什么你!”月临有些挂不住面子,忙松了手,讪讪道,“你倒是不害怕了你。”
      兆生一甩手,径自朝前走。却说,“想来那顾初夏同我无冤无仇,必然不会大半夜的出来为难我!”他像是安慰自己,可他语气中分明携着一点悲戚。
      越往前走,这园子里的人间越是不食烟火。月牙门里,破败的花窗格子上厚厚的一重灰尘。岁月像沉重的疼痛,不依不饶缠着这旧园。随便你他日亭台楼阁,水榭画船,而今都只能流落风尘。花钿满地再无人收,纵有万千幽怨也道不得。夜色浓重,岁月绵长,已无人前来记取它的过往。
      兆生伸出双臂,想要去推眼前的那扇门,手指触碰厚重的门板,却忙不迭的缩回来。他忽而畏惧,不是惧怕这深宅中有妖鬼蛰伏,而是灵肉深处,被尘埃之中的沧桑所震慑,仿佛幼儿看见长者,那份敬畏与前程已生自肺腑。
      月临读不懂这些,毫无禁忌的去撞那门板。吱呀一声,仿佛是在碾磨这夜色。“怕什么!快进来,里头可有好宝贝!”
      兆生不动,抬起头,看见正上方当年的匾额仍在,拿着灯笼去照,仍旧是方方正正的两个字——望夏。
      “瞧什么呢?”月临跟过来凑热闹。
      "这是什么意思?"兆生问。
      “这宅子里有四撞楼阁,分别叫初夏、望夏、伴夏、思夏。初夏旧址该在桥头那边。沿着月临手指的方向,兆生努力眺望,夜色里仿若生了雾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无边烟树,说不出的茫茫。”听说当年,顾初夏赴刑场那夜一把火烧了那幢宅子。里头藏有无数时间珍奇,也都跟着付之一炬。说是还有一张革命军一直在找的地图,怪可惜了。“
      兆生仍在玩味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不会知道,当年这四撞小楼倚湖畔而建,也是这样的夜晚,曾有个人,不辞风露,独立桥头,遥望这岸明灭的灯火……
      “快进去吧!外头也怪冷的,里面多少还能避避风。”月临催促。

      “进来,快看,我找到宝了!好大一方书架!“
      兆生走近一一甄辨,都是日文典籍,想来是顾初夏的收藏。他跟月临都是爱书之人,看到这些难免亲切。
      ”这地方收了公,值钱的不值钱的早被搜刮得一干二净,怎么这些东西?“兆生抚弄着八宝格上的一方鸡血石砚台,好生奇怪。
      月临拿着灯笼在房间里环顾一周竟发现桌椅家具各个摆放有秩,竟似多年以来无人曾来叨扰,心头也不免一惊。
      ”说了你也别怕,之所以拉你过来,是早年听老人说,清理这宅子的时候,有人见过顾初夏的影子,就在这张书桌前写字……从那而后,便再无人敢进来。“月临说完瞧着兆生的反应,以为他会丢了灯笼一路跑到护城河外,意外的是他反而了然一笑,”大概他在天有灵,不忍这块地方给人糟蹋,一直守着吧……“
      ”看这!“月临凑近,书案上规规矩矩的摆着一本线订书,竟是手抄的平家物语,兆生吸了口冷气,这间房里的时间仿佛凝定了,这一指书卷都跟着鲜活起来。只要拨开尘埃,便看见十几年的一个清晨,有人穿着乳白色的暗花短衫,伏在案头,极认真的写字。
      ”这字迹太瘦太隽秀,不像是沈大爷的笔法。“应该是顾初夏的吧,兆生心疼这字迹,小心翼翼的将发了黄的纸页折起来,想塞进衣袖里,却恍然记起穿得是窄袖头的中山装,袖口再无可藏东西之处,那个时代一早已过去。
      ”好端端藏这东西做什么?现在到处都破四旧,顾初夏又是阶级敌人……“
      ”你不出去唱去谁会知道?“兆生有些恼他小心翼翼的态度,颇有些懊恼的讲书卷掷在书桌上。这一掷不要紧,书卷里仿佛夹着一片东西,跟着幽幽的跌落在窗前的月色里。”是什么?“兆生和月临同时将灯笼挑近,这是什么兆生低头去看 月临忙把等挑得近,似有些不能想相信,两人互望了一眼,才确定那是一朵垂盆草花的标本。年头太多,花瓣变得又薄又脆,一阵风,也得四分五裂,身首异处。花蕊几乎成了酱色,花瓣也是又老又旧的黄,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望着一朵玉兰花出神。旧王府的夜色,深的像被泼了墨,月子就要落下去,窗外仿佛转念就有一帘风雨。两人忽然昏昏欲睡,手上挑着的纸灯啪的坠在地上,一只红蜡烛,烧着烧着,黄光一点点小了,转念,连萤火也不剩……
      耳边开始有声音,一缕阳光横在眼前 。兆生想伸手去遮,却被忽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干什么的?“兆生揉揉眼睛,头脑混乱,一时语塞 。低头一看,那本平家物语竟就扔在自己的一旁。”你们偷偷摸摸来拿反动书籍?当头一个臂弯处缠着红袖标,分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怒目圆瞪,张牙舞爪,他才正该是这院子里头锁着的怨灵。月临忽然站起来,不慌不忙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布,拈在在那人面前抖了抖:“可看清楚了,根正苗红正经八百的首长的忠诚小同志!”那小鬼一看这面色便缓和了许多,月临乘胜追击,“我跟兆生知道今天又要来破四旧,昨晚兴奋的睡不着,提早来看看,谁知走到这太累 ,竟在这睡了半夜,这资本主义的遗留可留不得,赶紧一把火点了免得荼毒人间,大家快干活,我和兆生去别处转转。”说罢拉着兆生大摇大摆的走出这间旧屋,兆生似有不甘心,想起那本平家物语终究还是没被带出来,竟忍不住回头,眼里看见的,仍是那匾额。匾额上,仍方方正正的几两个字——望夏。只是从今而后,这两个字便成了一把灰,再也无法映入谁人的眼帘。

      昨夜忽来风雨,二人同得一梦。
      民国三十八年,初春。
      书桌旁的窗台上,几盘垂盆草仿若得了花时,吐出长长的匍匐茎。留声机的唱针缓慢的镌刻过唱片,还是一年到头所有听惯了的乐调,莉莉绑丝,或者刘半农。沈念山就着半盆阳春井水,随意的抹了一把脸。转身看见初夏早已打点整齐,闲倚着窗,一笔一划的写一行汉字小楷。沈念山爱他忙里偷闲时的悠然,多艰难的时候他也能同人去饮冰,合着几个隔壁的太太小姐去打牌,或者干脆拿一本福尔摩斯的小说,手不释卷躺藤椅上午睡。
      沈念山走过去,想用力把手臂盖在他的书卷上,却不想袖口一带,刚巧打落了垂盆草新吐吐出的一小株花朵上 不偏不倚的落在初夏的笔端。沈念山怕扰了他的性味,忙伸手去拾,却碰上他几根凉凉的手指,抬头望着他发现他双眼已离开纸端,嘴角勾着一点笑,“就留在这!”
      “什么?”
      初夏用力合上书页,用手掌按了按。“所有相遇都是机缘,这刻有花落于书页,可知此花贪恋笔墨之香,不如随他去了……”沈念山站起来,从背后环住他,想吻住他想说话又终未说出口的唇。初夏向后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眼角处撇着窗外旖旎的春光,那颗庭院中的洋槐,仿佛就快绿了……
      夏天他已再等不来,不如留下这朵坠落的花,经年以后,但望有人翻开这本书,看到枯黄的花朵,也许会想起——民国38年,初春,留声机里的莉莉绑丝,他臂弯里头那一点点春梦一样的温度……他忽然想流泪,或者想张开嘴,说说这刻令他流泪的想象……微微的煽动双唇——民国,三十八年,某天,两个人,一个无比平凡的片段,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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