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骐骥一跃》梁骁野

9、一起回家

　　朱义卿被带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
　　无为缩在床脚，手指摩挲墙壁，眼上蒙着白布，看不到眼睛，但的确是十足的迷茫模样
　　贺骐就坐在床沿，牵着他一只手，轻声唤
　　“无为，过来吃饭，好吗……”
　　墙角的人仍是没有动静，贺骐收回手，叹了口气，起身面对朱义卿，开口
　　“让无为吃饭，我知道你有办法。”
　　贺骐说这句话时心里是苦笑着的，对自己的无能无力无可奈何，他本不想让无为再见到朱义卿，不愿他再想起那时的痛苦，可是没办法，无为不吃饭，听不到他的声音，若此时再坚持，无为活不下去
　　朱义卿断指还在剧痛，他再不敢将贺骐那一番温和平静的样子当真，闻言不敢废话，只去端了桌上饭盘，想上前又顾忌着贺骐，一时脚步踟蹰一下
　　贺骐让开身子，他靠过去，对无为喊一声
　　“无为，我来看看你。”
　　就像五年来反复上演的一样，无为先是停一下，然后迟钝的转过身来，透过纱布缝隙的光亮足以让他辨别方向
　　看到自己努力半晌都无动于衷的无为在朱义卿一声之下就有了反应，贺骐心里五味杂陈
　　朱义卿见无为转过来，接着说
　　“今日阿善不在，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很久没有见过外面了吧，吃完这餐，我放你出去。”
　　“放……我，走？”
　　这是贺骐时隔五年，第一次听无为开口，声音与旧时变化不多，只是一字一顿的间距长了许多
　　朱义卿端起粥羹，舀一勺递到无为嘴边，紧闭着的嘴唇张开，一勺一勺的吃完了那一碗
　　贺骐不知道但朱义卿清楚，无为还是有感知的，这一碗的分量放在以往，无为顶多吃掉半碗，可听了他那一句话，无为撑着也吃完了那碗饭，他收起东西，要退下了，却听床上一阵悉悉索索，无为爬出来，手掌探空，眼看就要跌下床，朱义卿来不及拉他，就见一只手及时出现在床沿，将无为接了个满怀，是贺骐
　　贺骐顺势扶起无为，怀里的人明显停了一下，那是无为感觉不到身上铁链的禁锢，一时间颇为不适应，但这是他在几日来的无知无觉后第一次有了反应，贺骐不敢再奢求，只静静地等，等他终于适应了，再向前探出一步，贺骐就这样扶着他，一步一步，从床前挪到门口，那是五载春秋都没能磨灭的对光和暖的向往，在那一瞬间，或者更早些，在朱义卿说出放他走的时候，无为才终于真正被贺骐救出来
　　接下来的几日，无为终于对周身事物有了感知，他会在贺骐温声呼唤时转向他的方向，会在有风吹过时探出手，像是想要努力抓住什么，会在吃饭时试探着自己抓住汤匙，虽然总是颤抖着洒在身上，但这是难得的进步，贺骐终于放下心，可以再无顾忌的处理朱义卿
　　“郑良之，朱义卿就关在这里，谁都不可以进去，我要他把从无为这里拿走的，全部还回来！”
　　郑良之正要应，想起另一人来，又问
　　“那阿善单于如何处理？”
　　贺骐看看北边，道“交给新单于，让他自己处理，错不在阿善，这次饶了他。”
　　语毕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对郑良之说“告诉新单于，不准阿善再踏入中原一步，否则杀无赦！”
　　贺骐其实知道自己是个狠心的人，比起杀了阿善。不让他见朱义卿是更让他痛苦的处罚，可是无为受过的苦一定要有人承担后果
　　郑良之答应了，然后犹豫着开了口
　　“王爷，皇上已经发了第五封诏书，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贺骐点点头，皇上对他已是十分仁厚，不然他哪有五年时间来找无为，如今人找到了，也的确是时候回京
　　“是啊，走吧，回家。”
　　广顺一十八年，梁王率师回京，梁王平定边关，大功。抗旨滞留，大过。功过相抵，不升不贬。回京当日，京城盛况空前
　　虽然五年未归，但百姓似乎并未忘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梁王，人群熙熙攘攘夹道相迎。年幼的女儿直直指着车马，声音清亮：“娘！马上骑的是谁？”身旁妇女拉过孩子，矮身下去，小声在她耳边答到，“那是大祁梁王，是守护大祁安宁的大将军。”
　　待字闺中的小姐顾不得矜持礼仪，自街边阁楼丢下手中绣绢，一时间姹紫嫣红，街市之间仿佛落下一阵花雨，脂粉香气弥漫不绝
　　一队孩童提着木棍，追着车马一路疾跑，欢声笑语追着队伍打打闹闹，嘈嘈之声燃起三里的烟火气
　　五载春秋，一去经年，贺骐许久不见这京城的喧哗，此时再见，难免一阵物是人非的恍惚，再看看身边马车，仿佛透过侧壁看到其中身影，失而复得的真实感终于回到了心中
　　心下笃定，驱马前行，再不犹豫，直往梁王府而去
　　及至王府，百姓将将散去，身边终于清净下来
　　梁王府下人跪了一地，大呼“恭迎王爷！”
　　贺骐回道“起来吧!”
　　当前跪着的林管家腰身半起已经是泪流满面，见贺骐翻身下马就迎上去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一路上想必人困马乏，下人已经备好了饭食，请王爷进去歇息吧。”
　　贺骐却是先顺着马车去了，随口回道“无妨，我不累。”
　　说着人已经走到马车前掀了帘子，林管家不知里面所坐何人，只看见贺骐探身去问
　　“无为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内里的人也许是否认了，贺骐弯唇笑道“如此甚好！”
　　下人就见贺骐上了马车掀帘进去，心道车里的人好大的架子，叫梁王如此屈尊降贵
　　片刻就见梁王怀抱一人走出来，怀中人被一席黑锦缎大麾严严实实裹住，看不清面目，眼上一圈白色纱布愈发惹眼。众人心内更加疑惑，居然是个瞎子

　　房内下人点了地龙，干燥暖流隔开了室外寒气，贺骐抱了无为放上床榻，这才解了大麾，让他能舒展躺在床上。他还沉沉的睡着，不管是马车的颠簸还是贺骐怀抱的温度都没能打扰到他。这是无为近来的常态，似乎周身一切都被隔离，与他无关。贺骐意料之中，也不多想，准备起身，可指尖不经意掠过无为脸颊，发觉他脸上冰凉，便也不急着收手了，掌心贴在他脸上捂着，待掌心渐渐温热，这才放手，给他掖好被子出门去。

　　行至前厅，一干人等都已经入席候着了，贺骐坐下也不多说，只让众人快快用膳。待大家酒足饭饱，这才邀身旁秦妙姬去屋内打问
　　“秦谷主，敢问无为近来情况如何？”
　　秦妙姬犹豫片刻，如实答道“王爷，其实按无为现在的情况来说，已经没有诊治的必要了。无为毕竟在那种地方呆了五年，想要恢复还需要些时日。除此之外，还有些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骐心下一沉，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嘴上还是答“但说无妨。”
　　“不知王爷有没有注意到，无为身量过于单薄，样貌也过于稚嫩。请王爷想想，较之五年之前，他可有长高？”
　　贺骐细细回想，沉默着摇头
　　秦妙姬低叹一声“五年前，无为出事那几年，正是少年人向成年人转变的关键时期。可他食不果腹，又日日失血，白白错过了。只怕今后，他也不太可能有样貌上的改变……”
　　秦妙姬眼见贺骐脸色惨白，于心不忍，又补充道“当然，以后倘若多加修养滋补，多多少少会有些作用，我说这些只是让王爷心里有数。”
　　贺骐抿唇，忍了一阵，这才点头
　　“嗯，这段日子，辛苦秦谷主。今后我会好好照顾无为，只是无为何时能见光还是需要秦谷主的诊断。最后再麻烦你几日。”
　　秦妙姬笑道“王爷客气，都是我分内的事。”
　　得了答复，贺骐谢过秦妙姬，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