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君知否 ...
-
破晓的晨曦从两扇新釉色木门之间细微的缝隙中洞穿,屋内黯然的旧烛彻夜烧燃至烬,徒留了几滴烛泪,软语到天明。青瓷杯盏,檀木雕椅,蟠龙几案,系数笼罩在凝夜霜露的彻骨之寒,冰冷地动弹不得,一任凄凉。只有缝隙的那丝缕晨曦在映在她左颊眉眼处,细密的睫毛微微缱绻了一下。新沏的铁观音之香袅袅缠绕在纤手把玩之间,端起,缓缓送至嘴边,一顿。
嬷嬷说,是夜子时,紫薇带着尔康连夜进宫,前去慈宁宫复命。
逝者如斯,三年已矣。
知画尤是记得三年前,禁卫军明黄的官服照亮了那个深深夤夜的一隅人间。紫薇一手捧着尔康的宝剑,一手揽着尚且年幼仍在啼哭的东儿,跪泣在殿前。御花园的万千缤纷如飘絮一夜凋谢,如同紫薇披散的乱发飞扬了这一夜星光,夜风中的素衣身躯那样单薄,如深秋百花之凋萎,脆弱到无需指尖轻力。素日紫薇格格的温婉知事全然不见,一步一叩首,一声一泣血。
“皇阿玛,他还活着,您让我去救他。”
“皇阿玛,您允他一命,就是救我们三命。”
“皇阿玛,我没有意志不清,我跟尔康心意相通,他身处险境。”
“皇阿玛,十八年前大明湖畔,有个女人同样抱着年幼的孩子,做着旁人视为疯狂的举动。”
“皇阿玛,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整个宫廷笼罩在女子裂肺的哀号中,似是浩瀚汪洋中绝望而无助的呼救,沙哑而决绝。而那时的知画顺从地跟在老佛爷身侧,欲要搀扶殿下狼狈落索的紫衣女子,却噤声于老佛爷的回身一瞪。只能眼睁睁看着永琪跟随着小燕子的身影在紫薇身侧跪下,山呼万岁。时隔多年她还依稀感觉得到彼时彼刻,永琪与她擦肩而过的白色的身影,水袖翩翩呢喃起掠过她耳畔的那缕微风——那样轻,那样冷。
永琪,你可知,彼时彼刻,我在心中呼喊过了,只要你略一回顾,我便会不顾礼数地与你们跪在一起,哪怕是顶撞老佛爷,我也会立定你的身侧,只要得以攥紧你的衣袖。
永琪,你可知,你背影依旧是挺拔俊英如同我初你时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追随,只是,你依旧如初遇时去向旁人的温柔。
永琪,你可知,夤夜中你们着衣一紫一红一白,甚是凄彩,甚是好看。我眼前朦胧起也只是因为霜天寂寞冷,不是为你,不是为你。
你自始至终,不曾回首,不曾转眸,不曾看见我瞳光中的期许。
我自然而然,不曾动容,不曾失仪,不曾义无反顾为你弃了这一世恩泽,依旧是低眉顺目,冷眼瞧着你们演绎悲喜,时而神色淡然地向身前年迈依旧威严的明黄色低语:“老佛爷,莫要动怒,永琪恐是受人教唆。”
知画呷了一口茶,丹唇微泯,凉意似一羽箭矢,刺中心靶。旋即一阵晕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蹙眉。心觉又是这一夜霜华重。
“福晋,您在这坐了一夜。要是真记挂着王爷,就去慈宁宫瞧瞧去。别这么糟践自个儿。”
“嬷嬷,老佛爷有旨召见了么?”
“还不曾。”
“那就再等等。除了晴格格,老佛爷不喜欢别人擅闯慈宁宫。”
知画勉励一笑,似是一夜清减了许些,如同是多年前的洞房花烛夜,那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一醉时的萧条莞尔。嬷嬷觉得自己眼前一恍,仿佛瞧见先皇驾崩时太后跪定在佛堂后,回身一笑的那一抹神似。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老佛爷,我再怎么尽心也不及晴儿。
永琪,我再怎么尽情也不及她。
不是因为不如,而是因为不是。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知画被忽然涌入的光熙刺疼了一夜未曾感知光觉的双眸。随即而来的,是眼前清晨的光明笼罩通身。
入宫四年,从来如此,忽而寒冷忽而温暖,忽而阴暗忽而光明,忽而欣悦比邻,忽而悲凄咫尺。不能选择不能反抗,无力挣扎更无从改变。于是,渐渐地,习惯了,便不再雀跃不再伤回。
紫薇缓缓近前,素颜淡容,着一袭素白丧服,这三年颠沛在外已是消瘦不少,鬓间别着一朵白花,双眸红透。进屋半晌也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着知画,言未至,泪已潸。
又是这样的装束,这样的神情,似是回到三年前。
紫薇、小燕子、永琪,殿前跪了一夜。翌日便得了恩旨,领兵三百,南下寻觅。
他们雀跃着回了景阳宫。明知此行绝无自己,知画还是努力上扬朱唇,希是相近相亲,不能随行也不至相弃。可玄关时候,迎面相逢,她浅笑刚要开口,他们却不曾有丝毫在意,更不曾须臾停步,径自去向属于他们的书房。永琪轻蔑地随意挥挥手“不要过来。”随即反身关上门,落了锁。
永琪,你可知,我曾经满目萧索地站在你们的门口,乞求一丝缝隙,可是它紧紧地关着。
我进不去啊。我进不去啊。
永琪,你可知,我的全部肺腑给了几回你弃了几回?你的须臾真心我讨了几回你吝了几回?
永琪,你可知,不是我要来的啊。
我本于江南栖身,虽不及皇家富丽却也衣食无忧,阿玛额娘更是视我做珍宝。彼时云月,是你神色惊慌地出现在我的闺阁,我巧笑倩兮为你拭去额上的汗水,你猛然握住我的手说:“嫁给我”。娟帕翩翩飘落在地上,从那日起,你身后的景致渐渐淡漠,你的轮廓便成了我的人间。
就算是为了救她的哥哥
就算这一切只是你与老佛爷的赌注
就算不是你所愿…
可是,我只是你们对峙的一粒棋子
可是,不是我要来的……不是我要来的啊……
你们的门紧紧地锁着,我去跟谁理论?
偌大的皇宫,我去跟谁要回昔日的真诚、勇敢和自由?
她手里端着果盘,怔怔地立在那里,停了光年乱了浮生。似是忘了方才的窘境和奴婢们的指点,竟呆呆看起屋外芳菲翩然弥天,落阶满红,像极了旧事家中令人雀跃的落英。
年年岁岁,此地彼地,都是一样的景致,变了的,是人。
手徒然一轻,果盘坠落。她踩着并不熟稔的旗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寝室。
天青色,带。亮赭色,带。明黄色,带。
绸缎衫,带。绫罗丝,带。波斯麻,带。
知画把衣橱里永琪的所有衣服,全部撕扯出来摊在塌上,一件一件地装进包袱里。
不论质地,不论色泽,不论气节,不论新旧。系数,狠狠地塞进包袱里。
直至手被人从身后忽然盈握住,动弹不得。知画回眸,仓促地收敛起泪痕和娇羞,浅浅一笑,福身道:爷。
永琪眼见她妆痕狼狈,却不忘咽泪装欢,心下唏嘘,自知方才冷落凉薄,又只叹今生注定亏欠这个女子太多。温柔地为她试了泪,指着床上堆起小山的衣物,笑道:“少带几件,又不是不回来了。”
到底是未至双十的女子,悲喜不矜。知画一楞,猛地一抬视,对上永琪的谦谦笑意,俯身继续叠整起衣物,旋即随着手中的锦缎笑开颜,轻语道:“还是多带一些吧,又不是还要回来。”
千日之前的赌气戏言,却不知一语成箴。
三年奔波救出尔康,永琪已于云南与小燕子相依相守,紫薇为了东儿和双亲不得不回返紫禁城,而此番入宫便是竭力说服所有人相信,五阿哥病死途中。虽不善诳语,但为了小燕子的幸宠余年,几番说辞早已在心中烂熟,在皇阿玛面前尚可游刃,为何面对知画,竟会如此难以启齿。
大抵,是因了她眸中那一湖碧水。
那是怎样的希冀与期许,绝望与无助,笃定坚决而又摇摆不定,似是瞧见菩提度化,又似惨遭阎王索魂。有恨,有怨,有冰冷。有暖,有爱,也有怅然。明明是踉跄,却又强作泰然。似有万语千言,要诘问,要探知。却几度欲言又止。心有所猜,却怕一语中的。
从未在意,知画究竟只是刚逾双十的年轻女子,却已经深谙宫规,进退有节。是他们把知画带进了这座是非城,那么,这个女子拼尽全力,维护她盛大虚假中的须臾爱情,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可饶恕。
紫薇不忍与那样纠结不清的眼神对视,微微颔首,狠了狠心,一字一句道:“五阿哥去了。”
“天花?风寒?坠崖?还是遇袭?”
知画嘴角一冷。缓缓地起身,徐徐走到紫薇身前,跪下,拽着紫薇的衣袂,柔声道:
“紫薇姐姐,知画素日骄狂愚昧,自知不得姐姐欢心,万分该死。可是孩子无辜,绵亿只有三岁,一直吵着要阿玛。请姐姐看在绵亿终究是皇室骨血的份上可怜知画,告诉知画,永琪身在何处?毕竟知画可以没有夫婿,绵亿不能没有阿玛!”
奶娘牵出了稚气的孩童。年幼的绵亿迈着蹒跚的步子跑向了知画,略微圆润的脸庞上尽是稚儿无知天真的笑颜,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额娘。”
知画蹲下身来,仔细地为年满三岁的绵亿整理衣襟,又轻轻拍打干净他绣鞋上的尘土,浅笑道:“绵亿,你阿玛是大清国的荣亲王,他是个盖世英雄。为救你姑父,你阿玛英勇战死,可他临死前都惦着我们。他说,恨不相惜相守。他说非关生死,定不相弃。绵亿,你记得,这辈子都记住,你阿玛对我们定不相弃,不弃。不信,你去问紫薇姑姑。”
绵亿转而抱着紫薇的褪,灿烂一笑,清澈的眼波汪汪如水,上古传说,南方有城名安窨,四季如春。绵亿的眼眸就像那安窨国,永恒如春。“姑姑,绵亿要阿玛。别人都有阿玛抱抱,绵亿没有。”紫薇想起每夜东儿缠着尔康要抱抱的情景,心下一酸,拥着绵亿,抽泣道:“绵亿有阿玛,你阿玛最疼绵亿了。”略略不忍地轻瞥了一眼身侧的知画,低首瑟缩。终是狠心道:“你阿玛,在天上,佑你万安。”
知画眼见紫薇仍不动容,心冷如窖。
原来所谓的善良终有底线。为了你的好姐妹,便可牺牲我的孩子编造一个蹩脚的谎言。
你欺我无助,我陈知画偏要跟上苍要一个天理!
心念至此,颔首不语眉尖一蹙,轻轻地揽过绵亿,抱在怀里,转身步履定然地徐徐离去,不再言语。
紫薇望着她方才的温柔有些害怕,双十女子是怎样隐忍大恸,缄默过后又会有怎样疯狂的举动?
“知画!你要去哪里?!”
知画顿住脚步,缓缓回眸,繁华退却,与世无争地看着紫薇,安静地笑了起来。
上一次见她这样笑,好似还是在江南陈家初见时,皇帝,老佛爷,五阿哥,紫薇小燕子在陈家的陪同下,游逛花园。萦回游廊处,但见素日只是调琴、读书、作画的闺阁女子穿着淡黄垫彩的汉服,手中捧着纳兰性德的词,自万花烂漫的洋洋洒洒落英似锦铺衬中缓步走出。周遭的绚丽都淡化了,只剩下温婉女子于色彩斑斓处安然娴静的笑,不知外界凶险,不知世事苍凉,不知人间冷暖。十七年被守着被护着被宝贝着才会凝成这样没有一丝杂质的笑,上善若水,明镜如歌。得体地颔首,俯身,浅笑道“民女知画,给各位请安了。”
而今,知画逆着光,又是那样久久温婉的笑着,这一次瞳仁里,爱恨皆无,空空如也。
“紫薇姐姐,我抱着我的孩子,进太庙,哭亡夫去。”
知画旋即回身提步。让紫薇忽而想起三年前自己抱着东儿时面对尔康亡讯的那种恸,而今,却要亲手施加给知画同样的痛。此后的荏苒年生里,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唏嘘至此,以至于忽略了知画的脚步去向的方向——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