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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沙瑛(2) ...

  •   那时沙瑛还是个小不点。她的自我意识觉醒得挺迟,周围人无意识地拿她和她优秀的姐姐比较,她也懵懵懂懂。她仅模糊感觉到大家都喜欢沙琪,胜过喜欢她。没关系,她也喜欢沙琪。
      她们差三岁多,在沙瑛眼里,姐姐是生活在她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绿茵茸茸,鲜花丛开,无数神奇的动物们自由出入其间。沙琪的一切皆令她好奇和羡慕,她处处模仿与跟随,仿佛那样做,就可以接近,甚或进入那个“神奇世界”。
      沙琪对待妹妹不大上心,她们相差的几岁,在孩子眼里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她有她自己的交友圈。但她虽嫌弃沙瑛这个小跟屁虫烦人,却总还维持了一个做姐姐应有的样子,偶尔心情好时,扔两粒糖给妹妹。这就足够赢得沙瑛的感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隔壁的贾家来了位小姐姐,沙琪告诉沙瑛:人家名字叫“季丽君”。
      季丽君和沙琪一个学校,同级不同班。季丽君长得像外国的洋娃娃。沙瑛还分不大清美丑,但也隐约觉得:这个小姐姐大概长得很好看。
      自从她出现后,沙琪就变了。她跟沙瑛崇拜她一样,整天谈论季丽君,说她学习成绩多好,头脑多聪明,行事多出人意料……
      两个女孩常常手挽手的上下学,头碰头的做功课。季丽君还帮沙琪纠正英语发音。
      沙琪简直入了魔,对沙瑛也不大客气起来,不要她老跟着自己。
      沙瑛固执地继续做姐姐的跟屁虫,跟活体摄像头一样全方位、多角度地记录沙琪和季丽君的一举一动,听她们是怎么说话的。沙琪向季丽君提出:以后她们用英语对话。沙瑛听不懂,特别沮丧。
      沙瑛终于被沙琪赶离她周围。沙琪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沙瑛必须离她们至少三米远。沙瑛向父母告状,反被父母教育:别去烦姐姐。
      因此,沙瑛不大喜欢季丽君。
      她还因为一点不喜欢她,她觉得季丽君是个两面派。
      和沙琪在一起时,季丽君表现得温和有礼。沙琪凶妹妹、赶妹妹时,她还会站出来为沙瑛说两句。
      但有一次,沙瑛一个人在楼下玩。她找了许多石头,围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圆圈,每一个圆圈代表一个国家。她自己是小公主,正被各国王子抢来抢去,一会在这个国,一会在那个国。
      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有人过来,双手抱胸,看她一个人吵吵嚷嚷,做尽姿态。
      她有点不高兴了,停下来,赶季丽君走:“你不要做功课吗?”
      季丽君神情和平时不大一样,穿的衣服也奇奇怪怪的。她好奇地问沙瑛:“你在玩什么?”
      沙瑛告诉了她,她十分没礼貌地掩嘴而笑,然后又很突兀地要求和沙瑛一起玩。她说:“我可以扮演你的各路王子。”
      沙瑛更不高兴了,她说:“我一个人玩挺好,你去做功课吧。”
      季丽君脸上似乎闪过受伤的表情。沙瑛等着她离开,自己好继续。她的阿拉伯王子已经在一旁等很久了。哪知季丽君走开几步,忽又回身,将沙瑛辛苦摆出来的石头圆圈踢得失去了形状,她恶狠狠地说:“摆什么圆圈?你又不是河豚。”
      沙瑛大哭起来。
      当晚,沙瑛向沙琪告状时,却遭到她的严厉训斥:“你个撒谎精!季丽君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公园写生了,我们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她怎么会跑来欺负你?撒谎精!”
      任凭沙瑛赌咒发誓,沙琪都不信她。
      沙瑛很沮丧。但第二天沙琪主动买了她喜欢的血粑粑给她吃,逗她笑,告诉她:如果她以后不再说季丽君坏话,就视情况允许她和她们一块儿玩。
      沙瑛立即点头答应。从此,沙琪和季丽君一起做功课时,沙瑛被允许拿张小板凳,坐在角落里画画。沙琪终于不用英语说话了。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沙瑛很满意这种状况,但她依旧不喜欢季丽君,觉得她是坏人,怕是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才接近她姐姐的。
      万圣节快到了。隔壁贾正道的爸爸从国外回来,说到美国人是怎么过这个节的,大家听后很羡慕。正好沙瑛的英语老师布置功课,要每个小朋友在万圣夜穿上特制的“鬼”服,去同学家讨要糖果。
      沙振共夫人和她在文工团的朋友打招呼,弄来了一大一小两套唱戏穿的古代“书生服”。她修改了一下,给两个女儿穿上,又破例让她们涂大红的口红,故意把嘴巴涂得很大。沙琪不大满意。但她母亲和沙瑛都很满足,觉得冷袖飘飘加血盆大口,再经晚上的灯光一照,那是十足的鬼模鬼样。
      可是,当天晚上本来说好由沙琪带沙瑛去她同学家讨糖果的,沙琪却临时说她和季丽君、贾正道他们另有活动,不能陪沙瑛了。因为沙夫人必须留在家里分发糖果,无奈之下,只得由沙振共出马,骑着三轮车送小女儿去讨糖果。
      沙瑛说不出的失望。她盼了好多天,想和姐姐打扮得一模一样出门见人。
      同学家离得都近,没过多少时候,沙瑛已跑了十一户人家。
      沙振共问她:“够了吧?”
      沙瑛看看半满的塑料袋,点点头。
      沙振共赞扬女儿的知足精神,又抱怨学校老师多事,好好的中国文化不教,整天弄些洋不洋、中不中的玩意儿来折腾家长。
      沙瑛到了家,重新振作起精神,想着要把自己讨来的糖果拿去和沙琪分享。
      家里已经熄灯,装糖的盘子里空无一物。沙夫人不在,可能去找人磕牙了。沙振共自觉尽了责任,往摇椅上一躺,磕着瓜子听起说书来。
      沙瑛没找到姐姐,猜她还在隔壁贾正道家。
      她放下糖果,溜出家去找沙琪。
      说是隔壁,也隔开一条长廊。
      沙瑛穿过走廊,来到贾正道家门前。
      门虚掩着。
      沙瑛本想敲门,见状犹豫了一下,悄悄推门进入。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开灯,点着几支蜡烛。
      沙瑛又好奇又害怕,蹑手蹑脚地朝烛光处走去。她心里盘算:“姐姐在玩什么?我要不要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
      烛光处似传来人的呻|吟。
      沙瑛站住了,只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蹦得厉害。她有些后悔进来。
      呻|吟声变响了,一道巨大的黑影像不祥的黑帆,在白墙上升起。有个声音说:“谁?谁在那里?”
      沙瑛双腿发抖,僵在那儿动不了了。
      那黑影明明在墙上,下一刻,却有个青面獠牙的家伙突然从她近旁蹿过来,伸开白爪对着她乱抓。
      “救我……”
      沙瑛险些吓得尿失禁,她用尽全力推开抓住自己的那东西,撒腿飞奔离开。她听到自己身后发出一连串响声,那东西似乎跌倒了。
      跑到长廊上,沙瑛才放松了一些。她想自己真傻,这不过是万圣夜的游戏,她竟被他们吓住了。现在他们肯定在笑话她吧。
      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声音似是季丽君?
      沙瑛重整旗鼓,决定返回宣告一下自己并未被吓住,刚刚不过是配合他们假装逃走。
      她回到贾正道家门前,深吸了口气,这才抬腿迈入。
      她回到刚才的房间,这回看清楚了。那个青面獠牙和双手呈白爪的果然是个穿了道具装的人。但这个人此时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道暗沉、蚯蚓般的血,从这个人的后脑勺下流出。
      沙瑛盯着这个人看了会儿,转身准备走了。
      这时,她听到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她身后飘动:“去叫医生……”
      沙瑛确定,这个人就是季丽君无疑。
      她一言不发,跑出贾正道家。
      然而她不知道怎么去找医生。大家都去哪儿了……她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回到自己家。
      沙振共还在听说书。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高,他完全没注意到小女儿的出去和回来。
      沙瑛想告诉他,隔壁出事了,但她没有说,反而没事人一样回到自己和沙琪的卧室。
      不久后,贾正道他们把附近的一个医生拖来了。他在察看季丽君的情况后,当机立断把她送往医院。
      沙琪回到家,看到沙振共很是震惊,她以为他出去了。他们刚才过来,家里没人。沙琪情绪激动,一再重复“太可怕了”,然后述说季丽君玩游戏输了后、喝惩罚饮料倒下的事。
      季丽君在医院挣扎了一个晚上,便被宣告死亡。死因是“心力衰竭”和“头部撞击”。她父母把她的遗体领了回去。
      沙振共夫妇念叨这事念叨了快半年。
      沙瑛几次问沙琪:季丽君到底是怎么死的?盼望她说是心衰。但沙琪每次必然在后面加个尾巴:跌倒时头部撞到椅子角上,失血过多。
      后来沙瑛实在忍不住,将自己两次潜入贾正道家的事,对沙琪说了。她想:沙琪肯定恨死她了。因为她的缘故,她心爱的季丽君才不治身亡。她害怕、愧疚的同时,心里又有点痛快,想终于可以解脱了。
      出乎她意料,沙琪听后,表情凝重地想了足足十分钟,然后郑重其事地问她:“这事还有谁知道?”
      “没了,只有你和我。姐,他们会抓我坐牢吗?”
      “你说出去的话,可能会。”
      沙瑛眼里涌上泪水。沙琪把她抱到自己膝盖上,她对她从没这样温柔过。沙琪说:“小傻瓜,她是死于‘心力衰竭’,医生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跌不跌倒,她都会死。”
      沙瑛疑惑地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所以从现在起,我们一起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好吗?”
      沙瑛迟疑地点点头。
      沙琪继续说:“所以,万一有人问你,季丽君是怎么死的,你怎么回答?”
      “心力衰竭。”
      “还有呢?”
      “没有了。”
      “好孩子。”沙琪在沙瑛头顶心印上一吻,像贴封印似的,她说,“此事到此为止,以后我们谁也不要谈论它了。”
      沙瑛用力点点头。
      后来她真的忘了这件事,直到季如是的一番话,让她重新想起。
      ×××
      东方泛出鱼肚白。
      沙瑛猛然醒觉,晃了晃手上的酒杯,忙去厨房倒了残存的酒,洗了杯子,又仔仔细细刷了三分钟牙,嚼了两分钟口香糖。
      她回到卧室,季如是还在睡。
      她又想起那把枪。她没有勇气问他:他把南择新怎么了?
      她脱掉拖鞋,爬到床上,小心地在他身旁躺好。季如是身上独特、清冽的味道,像烟雾一样环绕住她。
      她更贴近他,闭上眼睛。她明白有些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说的。但她会陪着他,度过他们以后的人生,直等他自己发现她像看守火龙一样严防密守的秘密,离开她,或者不离开她。
      ×××
      南择新死了。
      新闻里说,他是服用自己制作的毒|药,自杀身亡的。他喝下去的那种药,被以前和他一个实验室的人证明,的确是由他本人亲手调制的。他骗大家说是一种促雌激素分泌药,能让已经绝经的雌性动物重新来潮。他死前两天,曾回过一趟实验室,事后想来,大概就为了去取这药。
      季如是和沙瑛的婚礼没有受到南择新死亡之事的干扰,还是如期在和平饭店顶楼举行。
      天青色的幕布在头顶沉沉浮浮,不时有几声汽笛声从黄浦江上传来。新郎新娘出现时,引来来宾的一阵欢呼。
      男的高挑英俊,女的窈窕可爱,两人站在一块,如日月交相辉映,是真正的“天造一对地造一双”。
      沙振共乐得合不拢嘴,和伴郎抢着为新郎挡酒。沙夫人不得不几次派人去将他拖回座位。
      新婚夫妇敬酒敬到戴思前这桌。戴思前颇为欣慰地看了看他们,举杯一口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又压住季如是的杯口:“和我就不必喝了,留着点量,对付其他人吧。”
      沙瑛已经从季如是处听说了戴思前和他的接触,她说:“和别人可以不喝,唯独和你不行。”
      季如是点点头,拨开戴思前的手,一口喝干了酒。他说:“谢谢。”
      戴思前摇摇头,笑说:“两个傻孩子,你们凑一块倒是正好。”
      季如是他们去别桌敬酒了。戴思前和沙振共打了声招呼,先离席了。
      季如是回头看到他离去的背影,不觉怔了怔。沙瑛忙问:“怎么了?”她随即也看到了戴思前的离去,她说,“他们明天就要出国了,回去还有好多行李要收拾呢。”
      季如是说:“这人真怪。我想,他以前可能很喜欢我姐姐。”
      沙瑛说:“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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