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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笫三部尾声含鄱聚 ...

  •   彭定安著离离原上草笫三部尾声 含鄱聚

      春节过后,元宵节前,欧阳独离一行三人,便告别老人,离开故乡,再度乘疾驰快艇,穿越鄱阳湖来到省城,并且未经停息,便登上庐山。
      此时,王月眉同侄儿塞生已经于前一日到达庐山。
      他们在庐山谢竹韵那座落在植物研究所内,林荫深处的宿舍会齐。
      到达后的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东方初显鱼肚白,谢竹韵母女、王月眉姑侄和欧阳独离一家三口,两代七人,便赶到含鄱口。
      含鄱口尚在朝雾迷蒙中。他们冒着浓雾登上了含鄱口的亭子,或坐或站,等待日出。
      欧阳独离向着含鄱口的“口子”,嘘了一口气,说:“呵,咱们这是叫含鄱聚呀!”
      “好哇!含鄱聚!”王月眉高兴地接着说:“值得纪念的含鄱聚!”
      “咱们也是含鄱聚哪!”芳菲指指妹妹玄鸟、弟弟塞生说。
      玄鸟和塞生也齐声说:“含鄱聚!”
      说话间,雾渐淡,渐开,渐散,约略可见山、树与景物,并于东方看见通红的朝霞。
      朝霞布满东方的天空,那儿的云已被烧红,映射着霞光。不久,一轮红红的、硕大的太阳显现出一个红色的弧形,它迅速地上升、上升,……
      含鄱口的雾散了,可以遥望迷蒙中的鄱阳湖。
      “鄱阳湖!鄱阳湖!”三个青年一递一叠地喊叫,欢呼。
      “鄱阳湖!”欧阳独离说:“月眉,竹韵,记得吗,40年前,1948年,我们四个人,一同乘小火轮,离禾州,出鄱阳湖,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们怀着理想,怀着希望!”王月眉说。
      “可惜,”谢竹韵说:“四人少一人!‘遍插茱萸少一人’!”
      “是呀!可惜!”王月眉遗憾地感叹。
      “他不可能来了!”欧阳独离叹气,却又微笑着,说:“他现在失去自由了!”欧阳独离笑着说着,转动身子,说:“我们是‘自由民’,但他不是咯。你们看,他要是来了,就该是几级几级的警卫了,警车开道,车队行进,下得专车,前呼后拥,你看!”他比划着说:“这左右,是省委省政府负责人,后面,是市县的,庐山管理部门的负责人,再后面,是工作人员、秘书、保安,几层包围圈!……”
      “他不是那样的人!”王月眉辩解说。
      “他身不由已嗄!”谢竹韵说。
      “对,”欧阳独离说:“必须是这样。有规定,有规格,有规范。人的地位变了,他的工作和生活状况就变了,由不得他自己。而存在决定意识。他状况一变,思想、意识、感情、作派,等等等等,就不得不变,也是自然地就会变。与其他人就产生距离了,疏离了,疏远了,进入另外的圈子,另外的层次,……他不是平常人,难免失去平常心!要回归,只有他的地位又复归……”
      “我不希望他是这样。”王月眉显然同意欧阳独离的分析,却这样说,神情有些抑郁。
      “唉!”谢竹韵轻叹一声说:“这不是你希望不希望决定得了的事,位置变了的人,他的一切不得不变。”
      “变!”欧阳独离重重地吐出了这个诡秘的字。
      他走下亭子的台阶,站在那里,眺望含鄱口外的天空和大湖,语气深沉地说:“唉,时光流逝,转眼间已经40年,40年了啊!”欧阳独离感叹地说。他两手叉腰,眺望迷蒙中的鄱阳湖。
      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被他的感叹引入历史的回首与人生的感悟。
      “哎——!”欧阳独离忽然呼叫两位女友,说:“我常常想,元亨的名字,真不愧是从《易经》中来的。”
      “什么意思,你?”王月眉问。
      “说说你的意思,”谢竹韵说,“我们愿听其详。”
      “你们看,”欧阳独离说,“‘元亨’,来自《易经》的乾卦;卦辞说:‘乾,元亨利贞。’乾,象征天,卦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元亨,一生自强不息。他是一个自强不息的人,也是会,对,是‘会’自强不息的人。”
      “你不也是吗?”王月眉以反问表示肯定。
      “我不是!”欧阳独离否定得很快,很坚决,很彻底。然后,又补充说:“我是幻想太多,始终幼稚!空有一腔浮泛的‘凌云志’;到头来不过是‘西绪弗斯’!我纵然有点儿‘自强不息’精神,却也是不会,对,是‘不会’自强不息……”
      “你……独离!……”谢竹韵无法继续。
      “你,太自责。”王月眉说。
      “不说我,”欧阳独离不理会女友们的说辞,继续自己的论述,说道:“还说元亨与‘乾卦’。”他提高右手,在左手掌心上,划动着,好象在写字,“乾卦的爻词说;‘初九,潜龙勿用。象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独离,你这样说着,我们,至少是我,听不懂。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王月眉颇为认真地说;看来,她确实想听明白。
      “我也一样,”谢竹韵微笑着说,“如在庐山,云里雾里!”
      “对不起!”欧阳独离道歉说:“真的对不起。我简单地说吧。这‘爻词’的意思就是说,潜隐的龙,不要行动,因为还是‘初九’,是开始阶段。不过,这是表层意思;深层是‘待机而动’。‘阳在下也’,好象鲁迅说的‘地火在地下运行’。”
      “这跟元亨有什么关系?”王月眉探索地问。
      “我看连得上。”谢竹韵说,“连得上。”
      “对,连得上。”欧阳独离说:“元亨,曾经是一条‘潜龙’;而他懂得‘阳在下也’,他让,他容忍,他不张扬,‘地火在地下运行’;他,懂得‘潜龙’的身份、地位,也懂得‘潜龙’的身价。安分守己。他懂得‘勿用’,懂得‘潜龙勿用’的辩证法!”
      欧阳独离说了一大段,长长地嘘了口气,并且感到自己说明白了一个“问题”,而松了口气,他举起双臂,向后活动,做阔胸状。
      “你的意思是,”王月眉说:“元亨他象条‘潜龙’,曾经蛰伏,待机而动。”
      “是的,”欧阳独离说:“他懂得待机,而安分守己。”
      “这是‘初九’,第一阶段。”谢竹韵开始掌握了欧阳独离的思路,说:“那,往后呢?”
      “往下就是‘九二’,”欧阳独离说;“月眉,注意,”他转向王月眉,略带调笑意味地说;“这是关键阶段。‘九二’:见——这里念‘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现在,‘潜龙’从地下来到了地表啦,显身了;这,有利于‘见大人”,——遇见、面见‘大人’,或者,被‘大人’召见、发现,那‘大人’是‘大人物’,也可以是‘大众’。从‘大人物’到‘大众’,从‘大众’到‘大人物’,是相通的。”欧阳独离略停一停说;“于是,‘潜龙’哪,显身咯,出山咯,不过,还是‘初露锋芒’。……”
      “这是不是就好象元亨的‘扎莱旗时期’?”王月眉面含微笑,为自己“猜”出了欧阳独离的“乾卦解说”意思而自得。
      “月眉通矣!”欧阳独离玩笑地说。
      “真是这么回事呢。”谢竹韵说。又问:“下面呢?还有何解?”
      “哈哈,”欧阳独离笑起来,说;“你们被我这江湖骗子,瞎子算命给唬住了。”笑罢,却接着说:“我不能一一来讲了。那真成了算命先生啦。往下,往后,就是‘九三’,‘终日乾乾无咎。’也就是勤勤恳恳、不稍懈怠,君子无过。稳步上升。再,‘九五’,‘飞龙在天’,再次‘利见大人’。这是再上层楼了。上官元亨,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么说来,”王月眉思索地,又略带疑问地说;“元亨就是这样按照《易经》的‘乾卦’,一步步走过来的?”
      “哪有人照‘卦’来走的!”谢竹韵不信地说。
      “也许,”欧阳独离回答两位女友的疑问说;“也许应该说,元亨的人生轨迹,符合了乾卦的卦义,或者说,是他掌握了这种中华文化中人生道路的选择精义。”
      “你懂得这个‘精义’,那你怎么选择呢?——你怎么不选择呢?”王月眉问道。
      谢竹韵也注意地、疑惑地望着欧阳独离,等待他的回答。
      “不是每一个人,”欧阳独离回答说,一边向含鄱口前沿漫步走去,“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这么走,都这么走得通的。竹韵,”他回过头特意指着这位少年时代挚友说:“我是‘来自’《离骚》的;屈子的命运主宰我。其实,就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即使《易经》指教了你,指导了你,你的性格不合,你也不会照着走,不可能照着走。命运在前面牵着你,又在后面逼迫着你,也是你的性格牵着、逼迫着自己!”
      “独离!……”谢竹韵被欧阳独离的话语“说服”了,震惊了,引起了无限的遐思,万千语言,不知从何说起,只呼唤一声了得。但她走近欧阳独离,一边轻微地摇动着头,好似有无数意义在这微微的摇头中。
      王月眉也陷入沉思。她走近谢竹韵。三人默默地站在含鄱口前沿,远眺大湖和云天,四十年前旧景旧情,四十年来人生风雨,四十年来家国自身,都到心头。一切象湖水云天一般浩淼迷茫。……
      他们这样默立久久。
      王月眉终于打破沉默,偏过头越过中间的谢竹韵,向着仍然远眺湖天的欧阳独离,说;“独离,也说说你自己嘛。你说的元亨,有意思。”
      谢竹韵听了也偏了头,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欧阳独离,等待他说话。
      欧阳独离收回目光,看一眼两位女友,思索片刻,才慢悠悠地开腔。他说;“我嘛,没有什么什么可说的了。一切定局。一生像这鄱阳湖上水气、庐山的云雾一样,稍纵即逝,转瞬已逝。‘无可奈何花落去’!”
      两位女友同时摇头。王月眉眺望远天,慢慢地摇动着头。谢竹韵则侧过头注目欧阳独离,微微地、慢慢地摇动,说;“独离,还早着呢;你、你还会有第二个青春。……”
      欧阳独离扫了两位女友一眼,说;“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我的意思。”
      王月眉和谢竹韵一同看着欧阳独离,等待他说下去。
      欧阳独离却目向渺远,自顾自地说:“我不过说出了事实。可是我还是要,也会,做我所想做、能做的事情的。比如学术研究,也许,我是说‘也许’,会搞点创作;又比如社会活动,——还有些人,要我去做些事情。如此而已!一生实际已经结束。想起四十年前事,多么可笑!……”
      “梦一样!”王月眉说。
      “这梦很现实。”谢竹韵说。
      “我一生的丰收,”欧阳独离却转换了话题似的说;“真的,是‘丰收’!我一生的丰收,就是认识了人。我见到的人,‘见识’的人,太多了。”他强调地说出了“见识”两个字。“各色各样的人,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人物’。”
      两位女性,认真地听着欧阳独离说着“别人”。
      “他们,如今,走、死、逃、亡,各有归宿。基本上都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了。”欧阳独离这样作结说。
      “多数还在吧?”王月眉问。
      “对,多数还在。”欧阳独离回答,“不过大多数只是还活着。而已。”
      “这就是你的阅历了。”谢竹韵回溯欧阳独离前面的话说。
      欧阳独离嘴角略现讥讽地笑笑,说;“阅历!……”又针对王月眉的话说;“我常常想起他们,其中有些人哪,唉,一生孜孜兀兀、蝇营狗苟,甚至不惜制造事端,造谣污蔑,落井下石,卖友求荣,花尽了心思,使尽了心计,费尽了心机,为当积极分子,为提拔,为地位,为职务、职称,为名为利,到头来,两手空空,唉!”
      欧阳独离忽然绕着含鄱亭,漫步而行,走着,沉思着;有时却驻足片时,极目眺望,眺望那水天连接处。他这样绕了两三圈,似乎旁若无人,惟独自己存在。
      王月眉和谢竹韵相视而笑;王月眉且对谢竹韵附耳,说悄悄话,说完,二人眯眯笑。
      欧阳独离看见了,但无所动,依旧绕圈,沉思,驻足,绕圈……。但突然停下,站在两位女友面前,和婉地问:“你们,——刚才笑什么?笑何人?”
      谢竹韵笑而不答;王月眉却忍不住,笑说:“我们笑你;——笑你又‘发神经’!”她说完,与谢竹韵二人,又格格笑个不停。
      欧阳独离起初一楞,继而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很高兴,心中升起一种畅快、欢乐却又蕴涵感伤的情绪。啊,“发神经”!这是少年时代,他们在一起求学时,每在聚首、游玩、谈话时,欧阳独离一陷入沉思,或至痴迷状态时,这两个女生,常以“发神经”取笑。现在,忽闻此语,仿佛回到从前!仿佛回到年轻时!友谊与情趣同生,回首与感伤俱来。好一个“发神经”啊!几十年人生的回音!
      欧阳独离笑过,便即严肃,认真地说:“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两位女生都问。
      “我在想,”欧阳独离说:“我在想:人是什么?我是谁?”
      “玄天玄地!”王月眉眯笑着说。
      “天问!”谢竹韵感叹地说。
      “不,不!”欧阳独离说:“不玄!也不是屈原式天问,是人问,是人间之问,人世之问!”
      欧阳独离说完,走近两位女性一步,逼视她们,说:“人,是动物,所以有动物性,也就是禽兽性。”
      “哦?”王月眉疑惑地一声。
      “唔。”谢竹韵不置可否。
      “对,就是禽兽的一面。这是天性,是本能,是天然的,自在的。大概就是佛洛伊德的‘本我’吧。它是人的根哪。”欧阳独离有意停顿一下,又作了个手势:用手一挥,好象在挥去什么东西。
      接着说:“但是,人与禽兽相去甚远,甚远!人是文化的动物。人类创造了文化,又用文化装备了,充实了,改变了,甚至美化了。人在文化的选择中成长;人每前进一步,就是‘文化选择’的一步,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文化选择;反过来也一样,什么样的文化选择,就造就什么样的人。”
      “人论,你这是。”王月眉带着一点玩笑的口气说。
      “文化论,他这是。”谢竹韵却认真地说。
      “什么‘论’也不是,”欧阳独离也比较认真地说,“我是谈认识,其实更主要是谈感想,谈内心感受,谈生活的感受。”
      两位女性沉默地望着缭绕的云雾,和缭绕云雾中的山岚、峻岭;她们也想起自己生活中遇见的种种人和从中得到的生活感受。
      “有一本小说,”欧阳独离继续说:“我欣赏它的书名:‘人啊人’!这是一种感叹,无限的感叹!我也喜欢按我自己的意思,引用尼采的一本书名:‘你看那人’!”说着,他走近两位女友,盯视她们,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含义丰富地灼人,盯视半晌,才说:“我,我有时看着那些人的行事,真觉得他们比动物还动物,他们泯灭了人性,充分发挥其动物性和由于一种恶劣文化装备的非动物性——反人性,和人的特有的那种恶劣文化性,带着调笑,带着讥讽,带着欢乐有时简直是狂欢,去做诛心之论,去揭发人,毫无愧疚!——即使有人是他过去 ,不,就是昨天的朋友、同事、同志,以至亲人,也照样批判他们,伤害他们,摧残他们,并且,伤及他们的子女、亲人,不管他们是孩子还是老人。他们内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清清醒醒地这么做!……”欧阳独离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竟然有些磕巴,有些咳嗽。
      谢竹韵连忙微微抬起手,轻声说:“独离,别、别……。”
      “慢点说,”王月眉也说:“我们听着呢。”
      “当然,”欧阳独离接着说:“当然咯,这是人的一面,不是全面,尤其是,这只是一部分人的恶劣表现。不是全部。人的好的一面,可以,也已经表现出来,是优秀的,杰出的,伟大的,辉煌的,崇高的!有的人达到了化境。……”
      欧阳独离说完,又眺望含鄱口外茫茫云天。
      “哦,你们看!”欧阳独离忽然离开了话题,指着含鄱口外的云天说:“光芒四射!”
      哦,太阳已经高升,却把光照红了水天接壤处的云彩,染红了它们,给它们镶嵌上彩色斑斓的边缘;云彩也放射光芒和鲜丽的色彩。
      “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多么富有生气和生机!”欧阳独离举手指着那红霞与彩云,兴奋地说;“他们象征我们的明天,我们的希望,还有我们后辈的未来!它们也像我平生陆陆续续遇见的好人,具有美好心灵的人。这都是我心头的温暖。”
      王月眉和谢竹韵听罢,欢笑着鼓掌。——前面,欧阳独离一番宏论,充溢感伤和惆怅;现在,却是一种欢快乐观的调子。她们听了高兴。站在三人稍后的殷芳草也不觉跟随鼓掌。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殷芳草一直静默地听着丈夫发表宏论,有时,眯眯地笑笑,表现同意或者存疑。当欧阳独离前进、漫步,或者王月眉、谢竹韵跟随欧阳独离走动时,她也随同活动,但依旧默然静听。欧阳独离的“宏论”,她平常素日零零星星听到过,今天,“系统化”地听到了;她不愿打断他。而且,他们几个老友,还有谢竹韵这样的“非同一般”的女友,四十年后重相逢,旧地重游,忆往思今,物是人非,感慨万端,能够有机会一吐心曲,也是难得,也是好事。这样,她就默默地跟随左右,只取“听众”的角色,而不稍扰。
      她的掌声引起谢竹韵的注意,赶忙回身,退到殷方草身旁,挽着她的胳膊,叫了一声“芳草姐!……”唤声中,蕴涵着一种歉意。王月眉也随即退后,来到殷芳草身边。殷芳草体察到她们的意思,友好地伸开两臂,揽着她们的腰肢,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听欧阳老师发表演说呢,”她的口吻带着有意的调侃的意味,“我永远是他的忠实可靠的听众。是……”
      “不对!”欧阳独离也回过身,笑着说;“不对,是门口的哨兵,是监督岗。”说罢大笑。
      三个女性也爆发了含义多重的参差的笑声。
      “听到你们这么谈的投机,看到你们这么高兴,”一直“充当听众”的殷芳草,这时主动发话,说:“我也觉着高兴。难得哟,你们几十年的朋友,有这样的聚会,还是这样地聚会!听着你们谈话,闹着玩儿,想着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真觉着是梦一般!……”
      “啊哈,”欧阳独离忽然笑了,说;“我们的现实主义者殷芳草同志,今天有点儿浪漫主义味道了。美好的转变!”
      “这倒不是浪漫主义,一切真是一眨眼工夫,一切真像梦一样!一切都不尽是想象的那样,”谢竹韵说:“无论是好还是坏,是痛苦还是欢乐,是逆还是顺!都是这样的!”
      “你们这一说,倒叫我真的想起讲梦的故事来了。”欧阳独离说。
      “今朝我伲听老师讲课来了。快讲!”王月眉有点儿调皮地用禾州口音说。
      “哎呀独离,”谢竹韵说:“关于梦的故事呀?讲给我们听听吧!”
      “痴人说梦吧!”殷芳草也玩笑意味地说。
      “好!”欧阳独离笑说:“痴人就说一回梦吧!”他故意醒醒嗓子,然后,却认真地说:“明朝的范岱,在他那本《陶庵梦忆》这本书里,讲了关于两个梦的故事。——其实都不是梦。”
      “那是什么?”王月眉问。
      “一个是这样的,”欧阳独离说:“有一个脚夫,替人担酒,不小心,失足打破了酒坛子,酒洒了一地,他想,自己是赔不起的,就痴痴的坐在那里想,‘要是是一个梦就好了’!”
      “可是实际不是梦!”谢竹韵说。
      “对,不是梦!现实很残酷!”欧阳独离说。
      “那第二个梦的故事是什么呢?”王月眉又问。
      “第二个故事讲,”欧阳独离回答说:“有一个穷读书人,屡试落榜,最后终于乡试得中,高兴地去参加鹿鸣宴,忽然怀疑是不是真事,于是自己用牙咬手臂,说:‘莫不是梦哇?’其实是真,不是梦!”
      欧阳独离停顿一会,才说:“你看,一个遭遇到不幸,希望是一场梦,却不是梦。一个是现实,却怕是梦,结果倒不是梦。——后一个,又说明现实有时真好!”
      “梦与现实,有时真的是难分辨吧?”王月眉望着含鄱口外,思索地自语。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谢竹韵说。
      欧阳独离忽然格格一笑。
      王月眉和谢竹韵都有些惊奇地问:“你笑什么?”
      “我呀,笑我自己!”欧阳独离说。
      “笑从何来?”王月眉问。
      欧阳独离回答说:“我有时候,会忽然想,哎呀,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样?”谢竹韵问。
      “会不会是这样?”欧阳独离说:“夜半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呵,原来是一场梦!我还在禾州,我还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我睡醒了,躺在床上呢!原来那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
      “你真会想!”谢竹韵格格地笑。
      “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王月眉说。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梦!”欧阳独离说,“但是,这一切,起跌沉浮,前进后退,风霜雨雪,晴天朗日,苦痛欢乐,忧伤快慰,种种变幻,不是像梦一般么?”
      “现在梦醒了?”王月眉指指含鄱口外,说:“那个禾江梦?”
      “禾江梦,真的醒了?”谢竹韵走近欧阳独离,侧头问他。
      “亦真亦幻,亦梦亦醒!”欧阳独离仍然眺望含鄱口外云天深处,好似自语,亦像回答:“禾江梦结束了,又开始了!过去的过去了,属于昨天、属于历史。历史流入时光的长河,人们可以去追忆、追记、重构,但它作为事实与现实已经消逝了。未来的将要来了,那是未来的现实,我们还可以去追寻、创造,还可以期待!”
      “那你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王月眉收回远眺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
      “他一向总是不倒的。”谢竹韵也眼含情意的望着自己青梅竹马的友人。
      “他总是梦多!”妻子殷芳草语含赞赏,又略含善意的讥刺。
      “人总是要有梦!”欧阳独离说:“无梦的人生,枯燥而乏味。”
      三个女性都有些惊异地望一眼,心中想着这个“说梦话的老人”;忽听他又开言:
      “真的,”欧阳独离很是认真地说:“真的,我如果没有梦,没有梦想,就活不到今天!”
      她们由惊异转入沉思;思索这个历经困苦的人的“说梦”。
      欧阳独离并不理会她们,说完,巡视四周,沉吟着,最后说:
      “你们看,那湖水的尽头,湖天相接处,就是王勃写的‘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故乡,就是禾州。禾州城旁流过禾江。我们的禾江梦,起自那儿!我们以后的梦,还自那儿起!”
      “哦,禾江梦!”王月眉说。
      “禾江梦,哦!”谢竹韵说。
      三位青年,从坡顶下来,听见这几句“梦话”。
      芳菲说:“你们在说梦呀?”
      没有人回答她。
      “你们在说梦呀?”玄鸟和塞生又同时问道。
      这时,王月眉走到塞生面前说:“我们是在追述当年事。”
      芳菲接着说:“追述你们当年四人结伴,告别禾州,出鄱阳湖,去追求理想,追求革命。”
      欧阳独离望着芳菲,又看看玄鸟和塞生,说:“我们当年‘出走’,或者说要开辟生活的道路,是离开家乡,离开禾州,去读中国社会这本大书。”他举起手臂,向着云天渺茫的鄱阳湖一划,说:“你们现在,不同了。你们的眼界开阔多了,你们的理想宏伟多了,你们是要离开祖国,走向世界!去像鲁迅说的,‘参与世界的事业’。”
      欧阳独离往前走去,走到亭子边缘,回头指着湖水与天际交接处,对三位第二代人说:
      “孩子们!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你们都读过吧?”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玄鸟念了两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三个孩子,同声朗诵了这两句。
      “是呀,”欧阳独离没有等他们背下去,却抢先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停下,轮流看三个孩子,并且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片刻,眼里闪烁着光亮,神情庄重而亲切。而后,把眼光展放,远眺鄱阳湖迷茫水域,念道:“‘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这诗,写得多么好啊!”最后,他赞叹了一句。
      他又转向三位女性,眼里依旧闪烁光亮,说:“听到吗,‘又送王孙去’!我们又要送他们去国离乡,就象当年家里人送我们离乡。可是,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他们比我们好,比我们高,比我们幸福得多!而且,”他又转过脸,对孩子们说:“而且,我们当年只不过是离开家乡,才几百里的路程,就这么个距离!而你们,你们是飞越大洋,是不远万里而行。”
      三个年轻人没有完全明白他想要发挥的意思,都注意地,但也茫然地望着他,想听他接着说什么。欧阳独离却并不继续说话,而是背过身去,昂起头,两手掐腰,眺望远方,眺望云天与湖水相接处。
      这样眺望有时,才转过身来,望望谢竹韵,望望王月眉,然后,看着三个年轻人,说:
      “离离原上草啊,是一岁一枯荣。一年,为一个周期。第二年春风吹起,又复苏重生。而我们人类,是百年人生,是几十年,又一代。我们的春风吹又生,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复苏,而且,更重要、更有意义,更深沉的是,春风吹,你们,第二代,‘又生’!而且,一代又一代,这样衍生发展下去!”
      三个孩子都注意地听欧阳独离缓慢而流畅地讲下去,直到他结束。三位女性,则眯笑着,无声地做鼓掌状。
      他指了指谢竹韵和王月眉,又看一眼殷芳草,才回身对三个年轻人,更郑重更强调地说:
      “你们的梦,会大大不同于我们的!你们的理想以及你们的梦的过程,你们的理想实现过程,以至你们的人生,你们的存在,你们的生命的完成过程,都会不同于我们!你们是幸福的!好自为之!我们为你们祝福!”

      (第三部完)

      (《离离原上草》全书完)
      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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