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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九章急流澎湃 ...


  •   第九章 急流澎湃

      1

      欧阳独离赶到了江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
      岗哨挡住了他。证件?我没有证件!你要进去找谁?我找季梦苏同志,呵,不,是他找我。噢季同志。
      他想起了那张纸条,递给战士看。战士看了看,把纸条递还,说“进去吧!”于是,他走进了军事管制委员会。在一个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季梦苏。
      屋里人声嘈杂,人进人出,显得热闹,也忙乱。季梦苏看见他,匆忙中打了个招呼,“独离你来了,你等一等,我把这些事打发完,就好了。你坐呵!”说完,他应对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说“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欧阳独离观看熟悉的梦苏哥,有些生疏,他穿上了军装,胸前挂着白底红字的胸章“中国人民解放军”。好神气!
      等了好久,才见人渐渐少下来。季梦苏处理完最后几件事,做了简短的答复,就走过来,对欧阳独离说:
      “抱歉,抱歉!我叫你来的,却要你等了这么久!”
      “没有关系,我反正没有事,正好看看解放军怎么处理事务。”
      “哦,独离,我还不是解放军,我这是临时的军装和胸章,因为在军管会帮忙,得有这一身装备。哎,你这几天很好吗?老弟?”季梦苏说,“我一直想着,如果战事延长,发生巷战,得想办法把你接出来。你去大学校区也行;帮助我们工作更好。”
      “我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在郊区安静等解放。”欧阳独离说。
      “这就好。”季梦苏说;他走到欧阳独离面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抚摩又拍打着,说“哎,独离,你知道我要你来做什么?——猜猜看!”
      “我猜不到!”欧阳独离急急地摇头,眼巴巴地望着季梦苏,说:“什么好消息?快说!”
      “莫急,”季梦苏笑了,笑得很开心,说:“老弟,听我一样样来说。……”
      这时,又有人进来,叫住季梦苏,来人气宇有点不凡,看非一般人。只听他跟季梦苏说了一阵,最后说:“这事,耽误不得,你马上解决。”
      “我立即办,下午就来人。”季梦苏回答。
      那人走了。季梦苏送他到房门口回来,欧阳独离就问:
      “刚才这个人是什么人?好神气!有威风!”
      “师的副政委。”季梦苏回答,又说:“独离,你再等等。我要把这件事办完。”
      季梦苏拿起了电话,迅速地摇动机把,然后拿起话筒,向对方喊叫:
      “幽兰,是你!喂。这部机子无论如何要保证畅通无阻啊!对。你身边有电机系同学‘保镖’,这好、好。我说件重要的事情,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马上解决。国民党军队撤退时,炸毁了过江大桥南岸的第四个桥洞,需要马上修复,有解放军大批的辎重急需通过。钢筋水泥等物资已经运到,但是工兵连抢修桥洞的人手不足,需要工学院的同学来支援。你们马上组织一些有实际经验的高年级工科学生,赶到省城来。不、不,解放军会派吉普车接你们。五到七个人就行。对对!好,我等你的回音!”
      放下电话,季梦苏走过来,对欧阳独离说:
      “老弟,看来我们上午是谈不成了。这样吧,你耐心等等,就在这里吃午饭,饭后我们可以痛痛块块地谈。”
      “好,你先忙。”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季梦苏一步跨过去,急忙抓起话筒,
      “喂——,是我季梦苏!好,请讲。……这样很好,六个人行,我即刻去报告,马上派车去接,你们在校门口等候。”
      “唔——!”季梦苏长长地嘘了口气,放下话筒,说了声“独离你坐着”,就奔出房间,跑向内厅。
      过了一会,回来了,他对欧阳独离说:
      “这件大事,总算办完了。——江桥不抢修好,大军过不去,耽误向西南进军。”
      这时,忽听战号“嘀嘀答——”地吹响了,欧阳独离一惊,唰地站起来了;季梦苏哈哈大笑,说:“看你紧张的,这里还会打仗吗?这是开饭啦,吹号吃饭,走,打饭去!”
      季梦苏拿起桌上的一个大大的搪瓷茶缸,对欧阳独离笑着说:
      “看见没有,住在大楼里,还吹号开饭,各人打饭吃,一会你看,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就蹲在地上吃!——有些人看不惯这种游击习气。但是,刚进城,还不就得这样。你看见没有,我们全是打地铺睡觉。”
      季梦苏边说边走,快到门口,回头笑着说:“我还觉得这种生活挺新鲜,有趣,没有打过仗,在城里大楼里过一过!哈哈哈!”
      他的爽朗笑声留在屋里,人影已经消失在天井那边。

      2

      “独离,来,吃饭!”季梦苏一手端一个大搪瓷茶缸,边走边说,“我借了个茶缸,你一茶缸也就够了吧。”
      我看了一下饭碗,里面是黄白相间的饭,我高兴地说:“蛋炒饭,我最爱吃!”
      梦苏哥哈哈大笑说:“这叫二米饭,——小米加大米!——这小米是老解放区人民支援前线的!”
      他们边吃边聊。
      季梦苏兴奋地告诉欧阳独离说:“告诉你,独离!禾州和平解放啦!那个伪县长熊醒斋率县政府全体人员、警察局和水上警察全部警力,投诚起义,全部伪档案、物资,移交解放军。解放军兵不血刃,和平开进禾州城。”
      说完,他停一停,又说:“还有,那个□□‘□□救国军’什么纵队,也被我解放军全部歼灭!”
      欧阳独离高兴得倏地站起,举起手喊:“万岁!”
      然后,季梦苏告诉说,解放军一个营在凌霞口堵截住反动军队后,迅速包围了它,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里头,坚决起义的保安团士兵,也在地下党同的率领下,从里往外打,内外夹攻,很快消灭了他们!那个□□分子童晋生被俘虏了。“不幸的是,”季梦苏最后说:“地下党有一位同志牺牲了;另一位也挂了花!”然后又补充说:“那个真想反正的伪团副秦必成,也受了点小伤。”
      两人一面高兴,一面为牺牲的同志哀悼。
      他们很快用完餐。看看窗外,一堆一堆的人,在厅堂、在过道、在窗下、在天井边沿,围坐着,在打扑克,大叫、大笑、打闹,充满军人的豪爽。欧阳独离看着看着,陷入沉思。
      “独离,你在想什么?”季梦苏问。
      “我羡慕他们。”欧阳独离说:“前天我在街沿看到中学游行队伍,感到自己很孤单。”
      “这可不好,老弟!”季梦苏摇头,又说:“现在是进入大时代,急流澎湃呀!你居然会产生孤独感!我的好弟郎!你!”他说完,便用拳头一击欧阳独离的大腿,说:“你大哥晓得了,会拿鞭子抽你的皮!哈哈哈。”
      “我自己也检讨了,”欧阳独离说:“我觉得我需要工作,需要参加到行列里来,所以一看到你的条子,我很兴奋。”
      “对,只有参加到集体的队伍里,才能消除小资产阶级那种孤独、清高的消极情绪。”季梦苏把欧阳独离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我们抓紧谈正题。你听着呵,第一,我说‘有事’,就是现在有一份急需的工作要人去干,我觉得你能胜任……”
      “什么工作?”欧阳独离高兴了,笑了,赶紧问。
      “军管会办公室急需一个笔杆子,”季梦苏说,并用手一捅欧阳独离,“帮助整理材料,写报告。大学支部那里,一时抽不出人手,也未必有人象你老弟一样手笔快,倚马可待。我把你的状况一介绍,师里的副政委立刻说‘请他马上来’。”
      “我怕做不好,我不熟悉公文体。”欧阳独离犯难地说。
      “没问题,老弟。”季梦苏一摆手说:“你以为是国民党‘等因奉此’那一套哇?解放军的行文,没有官僚客套,都是直叙明说,以你的聪明,一学就会。”解释完毕,他又一挥手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来报到。有言在先,临时帮忙。”
      “好,我明天来报到。——你不是还说有好消息吗?”
      “我晓得你就要问这个!”季梦苏说:“好消息刚才说了。独离,这件事情,你有功劳;你的校长和老师,也有功劳。他们做了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的。《约法八章》规定得很清楚。——哦,对啦,你的校长、老师,都到省城来了,还有那个鄱阳大佬谢雨峰。”
      “他们来做什么?”欧阳独离十分惊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我想有几条。”季梦苏说:“这一,禾州今年雨水成灾,他们作为地方士绅,代表家乡父老,来报告灾情,请求帮助。这是公务,是县委同意的。”说着,他伸出两个指头:“这二,我想也是借机探试一下,自己的位置稳不稳,《约法八章》说了算不算。那么,这第三呢,他们再到省城看看老同僚命运怎么样?上头形势怎么样。还有第四,”
      “还有第四,”欧阳独离说:“这么多呀?”
      “对,不少,”季梦苏笑了笑说:“他们心里的事多哟,这第四,就是他们要在省城办些私事。这些,现在都跑得差不多了,还都满意,他们也就放心了。”
      “我想,”欧阳独离意意思思,试探地说:“他们作为开明士绅,还是够格的吧,会有出路。梦苏哥,你说是吗?”
      “应该是这样,”季梦苏很肯定,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应该相信党的政策。”他往椅背上靠着,看着欧阳独离,说:“我看,他们心里托也底了,所以说是乡人们要在禾州宾舍聚一次。”
      “哦!是吗?”欧阳独离随意地说,有些失望;又补了一句说:“你要说的好消息就是这些事吗?我还以为……”
      “哦!以为、以为,”季梦苏故意慢腾腾地,卖关子。“以为什么呢,还有什么好消息呢?”
      忽然,他装作猛醒似的叫道:“哎呀、哎呀!老弟、老弟,险些忘了大事!幸亏你提醒!”
      “什么大事?”欧阳独离以为,说了这么多事情,在不会有什么见不得的事了。
      “你听着,欧阳独离同志!”可是,季梦苏却放大了嗓门,而且唰地起立,站在欧阳独离对面,大声说:“听着!令兄,欧阳楚翘同志,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某野战军某纵队政治委员,现在在南方一个大市军管会,担任负责工作。”
      欧阳独离也猛然起立,脸孔红了,声音有些颤抖,说道:“真的?梦苏哥,你从那里得到的信?”
      “你听我慢慢道来。“季梦苏坐下来,一把拉欧阳独离也坐下了;详细地述说打听消息的过程。
      事情是这样的:
      解放军进攻省城前,便和地下党直接接上关系。他们对地下党的工作,评价甚高。得到省城城防的各种详细情报后,进一步加强了信任。
      司令员说,既然有地下党,那么,发起攻城战前,请地下党派可靠同志,到参谋部协助。他们熟悉情况、地形、敌军部署,还有文物古迹的分布,对参谋拟订作战计划有帮助。这样,刘同志就选派了季梦苏潜出城外,来到部队司令部。
      在这期间,他就注意打听欧阳楚翘的消息。问过几个参谋,都不知道。只有一位刚从兄弟部队调来的参谋说,好象听人说起过“欧阳政委”,现在好象南下了。再就说不清了。我觉得有苗头。
      果然,有一天,季梦苏按司令员的要求前去专门汇报省城的历史古迹、文物名胜的分布情况,建筑特点、重要标识等等,一旦需要使用炮火攻城,可以避免毁坏这些历史遗产。介绍过后,季梦苏抓紧时间,大胆地问到欧阳楚翘,并且把欧阳家的各方面状况加以介绍。司令员听后,先是默然不语,然后突然开口,却没有回答,只是说:
      “现在大军向南迅速推进,解放了大批南方地区,寻找老红军、寻找亲人的就越来越多了。我已经遇见好几起了。今天,你又问起一个。”
      季梦苏以为司令员只是发感慨,并不知道欧阳楚翘的消息,不免有些失望。正准备走,却听司令员忽然说:“你这回算是问到地方了。”
      季梦苏一听,高兴了,急于听到下文,又不敢催促,只是起身准备仔细倾听下文。
      司令员笑笑,说:“你坐下嘛。”然后慢慢地说道:“欧阳楚翘政委,是我的老上级。他南下后在南京军管会担任负责工作,目前正准备进军西南。”
      “好,太好了,司令员!”季梦苏说,“我马上告诉欧阳独离他们家。”
      “不用了,”司令员摆摆手说,“我知道,某某军进军禾州一带的时候,欧阳政委把情况、地址、家人名字等等,都交给军长啦,请他寻找。禾州那片已经解放那了嘛。”
      “对对,禾州就是那个军的部队解放的。谢谢司令员。”
      司令员以一种回忆的神情,继续说:“哦,欧阳楚翘,那是一位儒将哪,军中出名的大才子哟。”

      季梦苏讲完这一过程之后,拉住欧阳独离的手说:“独离老弟,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深情地望着欧阳独离,“这就叫国家与个人命运相连。”
      他又拉欧阳独离坐下,说:“你莫急,说不定解放军已经到过你家。等一两天,自然会有信来。你暂且在这里帮几天忙,等候着。”
      “好好,我听你的。”欧阳独离连连点头;而后起身,举起双手,动情地喊叫,但音量不高:“啊,楚翘哥哥,他还在人间!……”
      他说不下去,眼泪雨滴般滚落下来。季梦苏过来,两手抓住欧阳独离的手,叫了一声:“老弟!”

      3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门口有战士喊报告声,说门口有一个姓杨的要找首长,说是你的老乡。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季梦苏看了看,说:“哦,你请他进来吧!”
      说完,转身对欧阳独离说:“禾州宾舍的杨寄雨来了。”
      “他来了?干什么?”欧阳独离惊讶地说。“不是禾州又出了什么问题吧?”
      “不会吧,没有一点兆头嘛。——而且,现在还能出什么问题!”季梦苏说。
      两人正说着,就听杨寄雨在喊了:“哎呀,季首长,真难进哪!军事管制真是厉害!……”
      这是禾州老表说话的习惯,即使是读书人也免不了;季梦苏不等他说完,赶忙堵住他的喊叫说:“哦哦,杨先生来了,快进来,有什么事?”
      杨寄雨已有所觉察,不再高声叫。但一进屋见到欧阳独离,禁不住又是一声喊叫:“哎呀呀!欧阳少爷,你……”
      季梦苏赶紧使劲摆手,欧阳独离也用嘴型做出说“莫”的形状,这才制止了这禾州老表的叫喊。
      这时,杨寄雨才轻声地说道:“独离老弟,我哪里没有找过哇,凡是你常去的地方,省图书馆、商务书局、开明书店、报社、广播电台音乐厅……,全跑空。我的天爷,你在这里!我就说嘛,除非是上了军管会,看季梦苏老弟,……”
      “你有什么急事吗?”季梦苏问。“出了什么事吗?”
      “有急事,没出事!”杨寄雨喘着气说:“我是找独离老弟有急事。”
      “什么事呀,这么急?”欧阳独离问。
      “是这样,禾州的几位大老倌,都来省城啦,说是乡绅请愿团也不为过,……”
      “不要说请愿,”季梦苏纠正他说,“现在不是国民党统治时期。”
      “该死、该死,旧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呀,原谅、原谅!他们要在禾州宾舍举行同乡聚会,他们说,叫什么‘迎解放庆新生’,说是这个聚会,欧阳独离少爷,啊!不不不,欧阳独离、欧阳独离先生,一定得到。这我就找遍省城,……”
      “好,我明白了,”季梦苏说:“这样,独离你今晚去一趟,……”
      欧阳独离迟疑地问:“我……?”
      “去一趟,”季梦苏说:“这也是做工作,顺便向他们宣传党的政策,这些人是起义投诚人员嘛,还是会安置的。”
      “好,我去。”欧阳独离痛快地答应了。听季梦苏的,就是服从组织,他这样想。
      “对啦,杨先生,”季梦苏对杨寄雨说:“禾州现在怎么样?”
      “禾州大雨连绵,四十天不停。百年不遇!河街全部淹了,水都进了纵横两条大街,街上行船,各户搭跳板走路。这不是来请,……来……”
      “我是问解放后社会情况怎么样?”季梦苏说。
      “好哇!”杨寄雨又大声了,说:“好得很,禾州和平解放,连带周围几个县也差不多是一样,兵不血刃,解放军滴滴达、滴滴达吹着号,扭着秧歌进城。倾城出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禾州城里百业兴旺,人心向上。……”
      这时,又有好几批人来找季梦苏,欧阳独离见势,就打断杨寄雨,说“我们走吧,走吧!”
      他对季梦苏说了声“我明天就来报到”,拉着杨寄雨就急匆匆走了。

      4

      禾州宾舍里,禾州老表大聚会。
      欧阳独离来到宾舍内庭大客堂的时候,屋里已经高朋满座。庐山云雾茶的幽香,袅袅飘散在厅中,夹杂着水烟壶里冒出的上好细烟丝的清香,使厅堂里气味芬芳,特别带有“禾州味”。
      他见满屋长辈高坐,未敢遽然迈步入庭,而是略微迟疑地站在高高的门槛外,扫视厅内情形。那知刹那间,从后背蹿出个杨寄雨,大喊大叫:
      “贵客临门,贵客临门!诸位请看,是哪位贵客到了?”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抬起了头,向厅门口注视,忽然有一个年轻人喊了声“欧阳独离——”便唰地站了起来,紧接着那些年轻的人们纷纷跟着站起来了;而后那些年长的以至年老的,也都迅速地或是缓慢地先先后后站起来了。
      这使欧阳独离很为意外,很是惊讶,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场景。
      他头脑里迅速闪过截然不同的景象:当初的白眼、怠慢、冷遇、歧视,眼前的客气、敬重、曲意逢迎,……。画面和感受比闪电还迅疾地一闪而过。

      世道变了,是变了!我还是我,仅仅是昨天,世态炎凉侵袭着我,歧视排斥跟随着我,世道已经嬗变了,人的地位完全改变了。啊你看,那边不是李弘光?他也来了!……年关、牌桌、漠然而视、冰冷拒绝、就在不久前,…………他他他也站起来了?!哦,还有校长、尚老师、他们曾经对我关怀亲切,他们推测到今天的变化吗?没有,他们是出于自己的心,人与人不同……

      欧阳独离环视一下厅内,待要进屋打招呼,却听一声喊:“哎哟哟、哎哟哟!这是怎么啦,怎么都站着嘛?快坐快坐!独离子,你也请进!”
      杨寄雨一边喊着一边推欧阳独离进屋。欧阳独离便迈进厅堂,首先直奔校长何朴耘,快到面前时,站下了,躬身鞠躬,说:
      “校长好!柳老师可好?”
      何朴耘急忙上前,两手扶着欧阳独离的双肩,连连说:
      “好、好,你也好!柳老师她也好!”
      尚楚渔没等欧阳独离过去,自己快步过来,牵起欧阳独离的手,说:
      “欧阳独离,你说的那个日子到了,你说的那个社会来了,你好、你好!”
      “尚老师你好!”欧阳独离向尚老师一鞠躬。
      欧阳独离问候了校长、老师,便转身面向大家,点头鞠躬,问候道:“家乡的长辈、老师们好!”
      “好、好、好!”大家一连声地回答。
      杨寄雨又连声催促大家就座。欧阳独离也谦让地说:“大家请坐!请坐!”
      于是大家就坐。一个显著的位置留给了欧阳独离,但他不肯坐,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何校长和尚楚渔都说,“你就坐吧!都是家乡故人,用不着客气”,欧阳独离只好坐下。这时,何朴耘指着边座上的一位老者说:
      “独离,那位是谢雨峰谢公嘛,你是多年不见,一下子认不出来哟!”
      欧阳独离马上转过脸去,没等开口,谢雨峰已经说话了:
      “哦,独离世侄,多年未谋面,长成儒雅才俊啦,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呀,有令尊遗风,与当年令兄的少年风范,丝毫不差。”
      “谢伯父过奖了。”欧阳独离说。
      “谢雨公,”尚楚渔说:“欧阳独离与令嫒竹韵是同班同学,都是彭蠡中学高材生。”
      谢雨峰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欧阳世侄才是彭蠡才俊,我伲竹韵子,不过是一般女子、一般女子。”
      “哎,竹韵小姐,呃,不不,竹韵姑娘该来了,昨日就捎信去了……”杨寄雨插言。
      “哦,哦,”谢雨峰说:“她忙得很,大学里忙得很哪!”
      尚楚渔说:“谢竹韵是个懂事的孝顺女子,好久没见到爹爹啦,又赶上解放,那还不会来!”
      “独离呀,”何朴耘听见说到大学,想起自己的事情,便问欧阳独离:“大学都接管了吧?将来是个什么前景?”
      “看平、津方面,”欧阳独离转身对着何朴耘回答说:“大学都成立校务委员会,走上正轨了。”
      “这边刚军管,看来还得一段。”何朴耘说:“不瞒你说,老弟,我今后就在大学里教书,培养人才,用我所学,没有别的野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法。”
      “你留洋学社会学,是门新学问,”谢雨峰说:“这在新社会是用得上的,任教高等学府,教书,研究,大有施展余地。只是象我等老朽,又服务旧政权,虽说起义反正,也是……唉,今后能既往不咎,让我息影山林,耕读为生,老夫就心满意足咯!”
      “谢公过于谦抑了,”尚楚渔说:“共产党尊重文化,宽大为怀,像谢公这等学问,国学深厚,用时兴的话说,为人民服务,还怕无用武之地?”
      “你老弟说的也是,”谢雨峰说:“但愿如此哇!唉,这人生一世,艰苦备尝,诚如古人所云:大道多歧。不过,像你老弟,正当壮年,倒是还很能做一番事呢。”
      “我胸无大志,”尚楚渔又摆手又摇头,说:“胸无大志呀!为帮何公从政,偶尔涉足政坛,今后还是回我的老本行,到彭蠡中学教书。”
      “说来说去,”何朴耘说,“我们都是旧时代、旧社会过来的人,脚上又沾上政治的污泥,今生今世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是托天之福,也是托共产党的福了。”
      “是呀是呀,”谢雨峰点头如鸡啄米,说,“历来改朝换代,总是会留下一批遗民,我等能够当一个盛世遗民,安分守己度日,就是如天之福了。”
      欧阳独离在一旁听着,好象在热气腾腾中,忽然吹来了一股冷气,在他,觉得久已期盼的春天终于来到了,而这些人却感到寒冷冬季可怕地降临。这些人的心思,都是出于对新社会、新政权不理解,也是落后的表现。他心里有些怜悯他们。而看到那个李弘光畏缩在角落,噤若寒蝉,不免又高兴,又解恨。

      5

      傍晚,禾州宾舍举行了两大桌的盛宴。
      禾州老表聚会,特别吵闹,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类似喊叫,谈话则颇像吵架。何况,虽然大家各怀心思,但都有一种送旧迎新的感觉:无论何种状况、属于哪类人,原来的生活已经不能照旧过下去。大家心中都揣着狐疑和惶恐,但迎新的心情则都是一致的。这样,就齐大伙儿一起乐和吧。
      菜肴摆了满满一桌,猪鸡鹅鸭、河湖鱼虾,蒸炒烹炸、甜酸苦辣,一应俱全,却都是禾州的特产禾州的风味。坐上座的人一举筷,说声“嚼!”,举座同时举筷夹菜,送进口中,于是,一种禾州与宴的规矩风气,便有声有色地表演了:齐大伙儿同时用双唇吧嗒出巨大的响声“噘噘噘”,那声音整齐一致,巨大而有节奏,响彻整个大厅。——这是禾州民俗,盖以此表示主人烹饪技艺高强,菜肴味道极为美妙,不禁三咂其嘴,以示赞赏。
      吃一小阵子菜,然后,举杯饮酒,饮宴这才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禾州宾舍主事人杨寄雨前来敬酒。他右手举杯,左手托着杯底,举杯齐眉,说道:
      “各位乡亲老表,今朝是我伲禾州老表在省城大聚会,我敬大家一杯。借着如今解放了,乡亲们探亲的、访友的、办事的、观光的,一下子聚到省城,落脚鄙宾舍,蓬荜生辉呀!我敬祝大家从今以后,顺心顺意过太平日子,乐乐呵呵一家团圆安康。兵荒马乱的年月过去了,我伲庆祝解放吧!喝酒!”
      禾州老表们又是一阵呜哇喊叫,声震屋瓦。
      大家如此尽兴之际,座中有一人虽然随帮唱影,跟着强颜欢笑,但究是显得闷闷不乐;又有一人,并不随帮唱影,并且明显表现出不悦甚至有些厌烦。但他们同时在记挂同一个人。——他们是谢雨峰和欧阳独离。
      谢雨峰因为惦记担心女儿而心烦意乱;欧阳独离因嫌恶这种庸俗场面而不悦。他心里也在悬念着竹韵,因而心境索然。座中还有一人,目光四射,注意到这种细节,这是尚楚渔。他起座出席,把杨寄雨拉离座位,在一旁悄悄地说:
      “看见没有,桌上有两个人胸怀心事,……”
      “我也看在眼里呢,”杨寄雨说:“不晓得这是哪档子事,这谢家姑娘就是不来。她不图见见欧阳少爷,也该来拜见老爹呀。”
      “除非问问季梦苏,……”尚楚渔出主意说。
      “对呀,我今日还见过他,我这就派……”杨寄雨一拍脑袋,说:“不行,这事我得亲自去。”
      “哎——,”尚楚渔拖着长腔说:“这里你哪离得开!”
      他们正说着,只听伙计小跑进来,说:“谢家大小姐来了!”
      “呵——!”杨寄雨和尚楚渔齐声高兴地“呵”了一声。
      这时,谢竹韵进来了,她碎步急进,走向主桌。杨寄雨紧跟后面,大声喊道:“谢小姐,呃呃,谢家姑娘到了!”
      大家都注视来人,见她穿一套崭新灰色套服,洁净齐整,正疾步走向谢雨峰。早已有人在谢雨峰身边空出的地方添了把椅子,谢雨峰眉开眼笑,用手拍着椅子座位,连说“来来”,谢竹韵叫了声“爹爹”,不觉泪花闪亮。她坐下后,环视全桌,又站了起来,微微鞠躬,问“校长好!”、“尚老师好!”“大家好!”大家错落着回说“好好!”她接着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学校有紧急的事情,实在走不开,我这还是强请的假!”
      她在说时,扫视全桌,与欧阳独离的眼光接触,停留片刻,互相对视一下,似乎既打了招呼,又互通了心曲。
      “来晚了不要紧,”尚楚渔说,“有公事,有要事嘛。主要是要让你跟爹爹见面!”
      “看到我细女子我就高兴了,心定了!”谢雨峰高兴地感叹道。
      “哎,竹韵,”尚楚渔提高嗓门问:“你这穿的一套什么衣裳?式样时新又好看。”
      “哪儿呀,”谢竹韵说,“我们到军管会,一人发一套军装,最小号的女生穿起来也是大头褂,袖子盖手、下摆齐膝盖。我们十几个女生都不肯穿,后来现扯的布,连夜赶做了大家穿上。——这叫列宁服。”
      “哦,列宁服!”大家说。
      欧阳独离看这列宁服,大翻领,双排扣,下面一边一个抠兜,简洁明快,朴素大方。谢竹韵穿得特别合身,精神抖擞,落落大方,完全脱去了“旗袍风格”,好一派革命新气象。
      这时,谢竹韵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及欧阳独离,两人相对而视。谢竹韵微微点头,浅笑依依,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
      “欧阳独离,你好!”
      欧阳独离也微笑回答:“谢竹韵,你好!”
      何朴耘久不言语,这时开口笑言,说:“哎,这是我彭蠡中学出来的两个高材生咯,见到你们真高兴,也甚感后生已成新秀哟!”
      谢雨峰接言:“长江后浪推前浪,本是常情嘛。”
      于是,餐桌上,又由这个话题,引到了解放的事上,禾州和平解放,今后生活会如何等等。
      大家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即兴转换话题,热闹地谈了一顿饭工夫。倒是两个少的,欧阳独离和谢竹韵,沉默寡言,静听诸公海论泛议。

      6

      饭后,谢竹韵在谢雨峰屋里坐着,陪父亲谈话。父女很久未见面,都很高兴。尤其做父亲的,更是分外感慨。想起女儿上了大学,一年不到,不仅成熟了,而且显得温柔沉静,思想开豁进步,人也出落得更加秀丽,他禁不住说:
      “竹韵子,你入大学后,人真是变了,越发漂亮,也越发深沉了。我细女子将来会成为一个科学家哟!是吗?”
      “但愿如此,爹爹,”谢竹韵说:“我选了生物学来学,就是准备将来回我伲梅林桥,栽果树,种棉花,还要改良水稻。”
      “好嘿这志愿,”谢雨峰望望心爱的女儿,又看着天棚,思索着、悬想着说:“淡泊名利,务实求真,这好哇!我今后呐,也是淡泊世事,了此一生罢了。唉,可叹前半生误入歧途,弄得来满身政治污秽,诗书忘忽,心境芜杂!唉!”
      “爹爹也莫伤怀,”谢竹韵望着父亲,劝慰说:“过去的过去了,‘来者犹可追’,这次禾州和平解放,爹爹也参加了,这一步不是走得很好吗?”
      “你姆妈也是这么说,”谢雨峰慢悠悠点头,说:“总算有这么一档子事,过去有什么事,也该将功补过吧。”
      “爹爹应该相信《约法八章》和所有文件上说的,相信共产党的政策。”谢竹韵说。
      “是呀是呀,我相信。”谢雨峰又是点头;而后问道:“对啦,竹韵子,你调到军管会做事,还穿上了列宁服,这书就不读了吗?”
      “不,爹爹,”谢竹韵很肯定,回答说:“这是临时抽调,帮助接收文教机关,以后我还回校。”
      “这就好!”谢雨峰说,说完又长长叹一口气,“唉——!”
      谢竹韵急于同欧阳独离见上一面,因为他们刚到岗位,纪律甚严,不能久呆。于是她对父亲说:“爹爹,我想出去走走,一会再回来陪你。”
      父亲望望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说:“出去走走,唔,去吧,走走!”

      谢竹韵父女叙谈的时候,欧阳独离也去见何朴耘和尚楚渔。
      进到何朴耘的住室时,尚楚渔已经在那儿,两人正谈的热烈。尚楚渔笑着说:
      “啊哈,说曹操曹操就到!”
      “独离老弟,你坐!”何朴耘从椅子上欠欠身,指着身旁的凳子说。
      欧阳独离坐下,先问候了柳老师,又问候尚师母,正打算说什么,何朴耘先已开口,但他却是对着尚楚渔说:
      “楚渔啊,我不晓得你是何种感觉,独离这一来,温良恭俭让不亚当年,真正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是呀是呀!”尚楚渔说:“我有同感,彼此彼此。世家子弟,书香门第嘛,岂是世俗竖子比得了的!”
      “倒不全在于此。”何朴耘说:“我是说,这独离向来思想激进,行为近共,现在共产党得了天下,他是得其所哉,又加其兄在新政权里,地位显赫,一般人难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忘乎所以,哪还认得故旧师长呢!可他不同,不同哇!”
      “是的,是的,老兄说得好。”尚楚渔说。说完,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独离,听说你大哥要回家省亲?”
      “是吗?我还不晓得呢,”欧阳独离又惊又喜,赶紧问道:“老师听谁说的?”
      “咳!还听谁说的?”尚楚渔说:“满禾州城谁不晓得!说是解放军某某军军长谁谁谁,解放了县镇,拿着你大哥写的寻亲条子,上面写着月明巷一号的住址,伯叔、母亲、母舅、弟弟等等的姓名都有,这不,访都不用访,就找到了?县委书记、县长都去你家看望过了,说是已经电话报告欧阳政委,政委准备抽时间回家一趟。何宁个你还不知晓?”
      “他不是在外地吗!”何朴耘说:“等你大哥回来,你也就回家看看,全家团圆,以后,就跟长兄走,前途无量嘛。”
      尚楚渔接上说:“你大哥回家乡,我这个老同学还得探望探望呢,少不得我也要把你我的情形,跟他述说一些,好让他了解,予以眷顾。”他一会对欧阳独离,一会又对何朴耘这么说,最后,对着欧阳独离说:“大哥面前,你也能说说你之所知嘛。”
      欧阳独离点头。而何朴耘却说:“咳,看你说的,你自己嘛,以老同学的身份,夫子自道,倒也不妨,哪能叫学生去说什么!共产党是不循私情的。”
      尚楚渔连声赞同,说:“老哥所见高明!”然后,他对欧阳独离说:
      “独离,我看你有什么事情惦记着,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有事你就去办。校长、我这里,你看过了。有话过后再说嘛。”
      欧阳独离起身说:“尚老师说得对,我真的有点事情,我先告辞,明天晚上有空我再来!”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何朴耘、尚楚渔同声说道,起身送欧阳独离到门口。

      7

      谢竹韵从父亲屋里出来,无意识地沿着长廊向东,走到尽头,穿过月亮门,又踏着长满青苔的青砖小道,向后园走去。走进园子,她才猛醒似的想:哦,我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这时,她却明确了,朝园中的八角亭走去。
      在离八角亭不远处,她望见亭子那儿,果然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仰头望天。从背影中,她立即认出,那就是自己想要遇见的人。她加快了脚步,布底鞋踩着青砖上的青苔,悄默无声,望天的人未曾被惊动。踏上了亭子的台阶,她才轻声地呼唤:
      “独离是你吗?”
      那人立即回头、转身,声音不大但带着惊喜,说:
      “是你竹韵!我想我会在这里遇见你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走近了,欧阳独离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着谢竹韵,赞赏地说:“竹韵,你这身列宁服,真的很美丽。”
      谢竹韵浅浅一笑,说:“是吗?”便转化话题说:“独离,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很惦记你,你自己圈在那个郊区的小学校里,苦坏你了。你都好吧?”
      “还可以,”欧阳独离回答说:“我一直在等待解放。——但中间回过禾州一趟,不是私事。”
      “我猜到你担负了什么任务。”谢竹韵欣喜地说:“但我不能打听。解放后,他们告诉我了。你做得对,独离。为你高兴,我自己也高兴。”
      “你一直很忙,无法和你联系。”欧阳独离打量着谢竹韵,解释说;又说:“现在好了,我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不过你现在参加军管会工作,又该很忙了。”说完,他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忙告诉说:“哦,竹韵,告诉你,我明天也要到军管会去报到。”
      “你参军了?”谢竹韵颇显惊讶地问道。
      “没有。”欧阳独离说:“是临时的。”又说:“现在,何去何从,我还没有想好。”
      “何去何从?你放弃考大学了吗?”谢竹韵关切地问。
      “没有放弃,但是心情不像原先那么迫切了。”欧阳独离回答,又解释说:“我至少要参加革命,工作一段。高考的时候,再说。”
      “我也很愿意出来工作,现在轰轰烈烈的,哪能在学校里呆得住呀!”谢竹韵同意欧阳独离的想法,说出自己的看法和打算:“但等接收的任务完成了,我还要回学校读完我的学业。”
      欧阳独离说:“这样好。我们都工作一段,以后再去读书。”说完,他转换话题说:“我见伯父,有心思的样子。”
      “是有包袱,”谢竹韵说起父亲,就显得忧心,说:“有包袱,精神的、历史的。我已经劝过他,去参加反动党团登记,要相信政府的政策。他准备这次回禾州就去登记。”
      “去登记对,”欧阳独离同意;又说“竹韵,他是参加投诚起义人员,应该会宽大处理。”
      “唉——”谢竹韵长长地叹气,说道:“这么个新时代,心中却有这样的问题,很令人忧心。”
      “禾州连李弘光不是还活跃得很吗?”欧阳独离显出一点激动的样子,说:“投机者都如此,何况有改悔的实际行动的人呢?”
      “谢谢你,独离,”谢竹韵微笑着说;又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挚友,说:“现在,你是最能给我帮助的人了。姆妈来信说,解放前后的这些日子,都是亲姨在关心她,为她宽心。姆妈说,只要亲姨来梅林桥一趟,或是她进城到月明巷一回,她就心里头熨帖,托底。”
      欧阳独离说,“以前我姆妈也常常这样形容到你家以后的心境。亲姨也是我姆妈最知心的人,给了姆妈最多的帮助。”
      这些对话,使他们的心更加贴近了。他们沉默地坐在八角亭的瓷鼓子上。朦胧的月色,如水的清光,使树木池水都蒙上一层清冷的银灰色。夜鸟时而短促而凄厉地一声鸣叫。——整个园子以至世界都像梦一样美丽而凄清。
      欧阳独离拉起谢竹韵的手,走下八角亭,穿过灌木丛,走向竹林。谢竹韵微微依傍着欧阳独离的肩膀。
      他们在浓浓的夜色中,踏着被早露润湿的小径回行。走了一段,快到八角亭时,谢竹韵忽地从独离的肩上抬起了头,悠悠地说:
      “独离!我想告诉你,解放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很兴奋,很激动,甚至感到非常幸福。”停了片刻,又说:“可是,独离哥,在我的内心深处,却又有一种忧愁和担心,在隐隐作祟。我知道这不对,又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动摇性吧……”
      他们又在八角亭的瓷鼓上坐下。
      “不要那么轻易地给自己扣帽子。伯父的事,不能不引起你的忧虑。竹韵,”欧阳独离用手轻轻拍打谢竹韵放在自己腿上的纤手,说;“竹韵,大转变的时代,各种人都有自己的欢乐与忧愁。我也一样。”
      谢竹韵理解地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静坐,沉默,望着同样静默的月亮,思索没有思索的思索,尽情体味这短暂的人生静谧。如此久久……

      8

      第二天,欧阳独离到军管会报到,一位负责办公室工作的军事代表,解放军某团政治部谷主任接待了他。谷主任说:
      “听季梦苏同志介绍,你是个快手,笔杆子和思想都来得迅速。这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教育局那边会通知你们学校。具体的工作,等一会小车同志会告诉你。”
      欧阳独离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新的生活。
      下午,他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他,觉得耳熟。出来一看,竟然是唐幽兰。
      “Ms.唐!是你。”
      唐幽兰用并拢的手指做出捂嘴的样子,同时发出轻微的“嘘——”声;欧阳独离赶紧一拍脑袋,说:“哦哦,唐幽兰同志!”
      “欧阳独离同志!”唐幽兰笑着说:“你好吗?好久不见。刚才我们见到季梦苏,才知道你也在这里。”
      “你们怎么来了?学校有什么事情吗?”
      “哦,谢竹韵没有告诉你吗?”唐幽兰说:“是这样,我们大学支部的人,都调出学校到军管会来帮助接管文教单位。昨天临时通知的。”
      “你们怎么定的呢?都分配了吗?”
      “没有全分配。我倒已经定了,今天上午通知我,去接收女子职业学校。谢竹韵还没有最后定。有可能去省立女中。领导上认为她是学生物的,想要她去农专。可是她自己不是很愿意。——对啦,告诉你,王月眉和易旭明可是‘得其所哉’了,他们都被借到文工团去帮忙了。——文工团要在大剧场演《白毛女》,需要会西洋乐器的和歌唱演员。他们不是很合适吗?”
      “对,很合适。”欧阳独离高兴地说。
      “我看你现在,也很合适,”唐幽兰说,脸上现出浅笑,望了望欧阳独离,又说:“禾州秀才,该大显身手了,不过——”她旋又转换话题:“欧阳独离,你那么用功复习功课,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入党的决心都受到影响,为的是要考大学,当记者、作家,现在你整个改变主意了吗?”
      “还没有。”欧阳独离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摇头,说:“但是,现在这么热烈的解放气氛,怎么能够静呆在书房里,你们不都从学校里出来了吗?”
      他们正谈着,忽听响起了“嘀嘀答——”的军号声,“哦,就开饭了!”这时,天井左边传来“叮叮当、叮叮当叮当”的响声,是用筷子敲打搪瓷茶缸奏出来的有节奏的声音。寻声看去,只见一帮子人马,浩浩荡荡过来了,其中有王月眉、易旭明、钱朵云等人。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汇集到一起。彼此问候、开玩笑、询问去处、几时走、正忙什么,等等,惹得周围吃饭的军队的同志,侧目而视。
      他们正热烈谈论说笑,季梦苏急匆匆赶了过来,说:“哪儿都找了,你们跑到这里来了。”
      “有什么紧急事吗?”唐幽兰问。
      “对!”季梦苏说着,私下里悄悄向她招招手。唐幽兰立即趋前倾听。
      季梦苏说:“刘同志——哦,乔枕萧同志通知,今晚两个支部全体同志,到文教厅礼堂开会,有重要事情。你负责通知南斋支部,哦,北斋支部也由你一起通知吧!”说完,又强调一句:“务必通知每一个党员,不要落下一个人!”
      说着话,大家走到天井当间的大行军锅边去打饭。

      9

      乔枕箫要离开省城一段时间,去区党委汇报。
      “去区党委!”这是一年多来,日夜期盼的,今天,终于来到了。
      长时间以来,乔枕箫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和上级恢复联络。
      省城解放前夕,尤其希望得到上级的指示,哪怕是极原则的指示,知道组织上了解关心自己,也都可以聊做慰藉。
      但是,没有。他推测是否上级组织或者“中间组织”出了问题。但是,倘若果真如此,应该有所闻,国民党报纸也会大肆宣传。但是,连这些也没有。他实在悟不透其中的玄机。
      解放的曙光照耀城市上空,迎新爆竹一样的炮声机枪声,由城市边缘迅速伸向市中心,解放军的军车开进市区,解放军战士的跑步声穿越街巷。他不仅为解放而高兴,还为能够与党组织取得联系而兴奋。——疑惑该解开了,一切焦急、忧虑与孤独彷徨,都该烟消云散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解放军进城后,军队有关领导与区党委取得联系,确认在省城确实有地下党组织,于是约见作为领导的乔枕箫,肯定了地下党在解放省城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昨天,乔枕箫接到区党委通过部队电台传达的正式通知,要他立即到党委报到,汇报工作。
      他几乎彻夜未眠,思考如何汇报,如何总结经验与教训,如何提出今后工作的建议。他很想回老家看望孤身一人、困居乡村的老母。但他内心决定:汇报完工作,如果情况允许,才回去。如果组织上要他立即赶回省城,你会毫不犹豫地执行组织决定。
      他决定在走之前,把省城的工作布置一下,暂时把担子交给季梦苏,还有唐幽兰。
      与军管会、部队领导的沟通,由季负责;大学留守支部,以及党组织的发展,交由唐幽兰主管。他决定今天晚上召开全体党员会议,宣布决定,让大家做好思想准备,迎接边区党委可能布置下来的新任务。

      10

      晚上,地下党员们齐聚一堂。大家见面,分外高兴。
      “喂!你也是呀!”
      “啊,想不到、想不到,你……!”
      “哎,你‘隐藏’得好深喏!”
      “你也不浅哪,哈哈!”
      “鬼女子!你这个大家闺秀,也是共产党!”
      大厅里,男生们互相紧紧地握手,甚至拥抱在一起。女生们则笑着、说着、抹着眼泪。
      等大家安静下来,季梦苏宣布开会。他说: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是胜利的会,是地下党公开后,我们第一次全体会合。我们今天首先请刘同志,不,请乔枕箫同志向大家布置新的任务。欢迎乔枕箫同志讲话!”
      乔枕箫今天身穿一套新的军服,显得精神抖擞,器宇不凡。他站到前面,半天没有言声。他的激动,比大家更深沉,更有难言之隐。他用深情的眼神环视一周,几乎和每一双眼睛都有瞬间的对视和交流,然后收回视线,直视前方,缓慢而庄重地开言:
      “同志们!我们为了这样一声公开的称呼,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价。”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们有的同志,牺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们没有活到今天,同我们一起,叫一声‘同志!’让我们为他们志哀!”
      他低垂了头,静默笼罩整个会场。默哀之后,你开始正式讲话。
      “同志们,我们今天开会,一,是让大家互相见见面,以正式的方式,在郑重的场合,公开党!”
      掌声热烈地响起,有人喊“乌拉!”
      “第二,是告诉大家一件涉及每个同志的重要事情。——大家要有思想准备。什么思想准备?就是参军。目前,部队迅速接收大批城市,很缺少有文化、熟悉城市的干部。平京的大学生,包括北大、清华、南开的学生,现在大批参加南下工作团,正随四野部队南下。我们参军,将随部队进军西南。当然,这件事,最后还要听取边区党委的意见。
      “第三,告诉同志们,我接到通知,”乔枕箫说到这里,心里一阵激动,啊,多少艰难的岁月、多少个难熬的深夜,我独自作战,我黑暗中摸索,我得不到上级的指示与支持,甚至连一点音信都没有;现在,终于,通知来了。他不觉又说一遍:“同志们,我接到上级的通知,”稍停,才接下去:“通知立即去边区党委,全面汇报工作!”说到后面这一句,他再度激动起来。“区党委”!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具有无比的力量,觉得无比的亲切。大家虽然一点也不知晓乔枕箫心中奔腾的情绪,更不知道他一直是在没有上级领导,仅靠收听延安广播电台的新闻和评论,来体会中央精神,具体指导省城的地下斗争;他们虽然不了解这一切,但是,党组织从地下转为公开,城工部领导接到上级党委的通知,它的重要性和意义,却都是懂得的。因此,大家在乔枕箫沉思默想的时候,便都静静地等待。会场十分安静。
      乔枕箫展眼望了望安静的会场,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扫视会场上同斗争、共命运的全体同志。扫视一遍后,他接着说:“今天开这个会,也是通知大家,向同志们暂时告别。我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由季梦苏同志负责全面的工作。现在同志们都已经到达自己的岗位上,让我们发扬地下工作时期的优良传统,在解放了的条件下,继续努力工作,多所奉献。”
      你讲完后,季梦苏请大家发言。
      发言很踊跃,很情绪化。都是年轻的大学生,都是从地下刚刚走出公开活动的共产党员。他们要求工作,要求参军,要到前线去。

      会议结束后,乔枕箫让唐幽兰留一下。她退到一边,等待人们纷纷前来跟乔枕箫握手告别之后,才向他走去,乔枕箫也向她走来,并喊了一声“幽兰同志”。
      “刘同志!”唐幽兰答道。
      “呵,你怎么还这样称呼?解放了嘛!”乔枕箫欢快地笑了;那是地下时期从未有过的笑容。
      “哦,习惯了。”唐幽兰歉意地笑笑,说:“真是,应该称呼枕箫同志了。”又问道:“要我留下,有事情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乔枕箫依旧笑着。
      唐幽兰有些疑惑地望着乔枕箫:怎么,“没有什么事”却把我留下,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作过。只听乔枕箫又说:
      “呃,主要是叮嘱一下,在我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你要多负起责来,协助季梦苏做好同志们的工作安排。我知道你是很守纪律,也能顾大局的同志。不过走以前交代一下,更放心一些。学校里,党员差不多都抽调出来工作了,力量是不是有些空?”
      “那是的,几个党员也还没有组织起来。……”
      “你同季梦苏商量一下,是不是大学里先成立一个特别党小组。”
      “好,我一定去办。”唐幽兰象以前接受任务一样回答。
      “幽兰同志,你对下一步的安排,怎么考虑?”乔枕箫说时,很专注地看着唐幽兰。
      “你是问我自己吗?”唐幽兰感觉到乔枕箫同往日不同的神情和语气,这样问。
      “当然。”乔枕箫十分肯定地加重语气说:“当然是指你自己。”他更专注地看着唐幽兰,以一种期待的口气问道:“留在军管会,参军,去边区党委,如果由你选择,你去哪儿?”
      “我没有考虑过。”唐幽兰迅即作出回答;这个问题,她确实从未想过。
      “我替你考虑过。”乔枕箫却说出这样一句,让唐幽兰感到惊讶。他接着说:“本来,省城附近一个县组织县委班子,军管会领导考虑需要派一个女同志,就想调你去当县委秘书,参加县委班子。跟我商量,我改派别的同志去了。我想,你还是留在省城好!”在说到最后几句时,乔枕箫特别郑重地看着唐幽兰。
      “我服从党的分配。”唐幽兰痛快地回答;但她对乔枕箫的深情,他说话的意思,已经感到异样。虽然简单明了地回答了,心里却在犯疑。她闪动着眼睛,迅速看了他几眼。
      乔枕箫回报以亲切的微笑。他的问题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便提起另一件事,说:“哦,还有那个欧阳独离现在怎么样?他的组织问题,现在只好暂时放一放了。你说是吗?”
      “好吧,那我跟他打个招呼。” 唐幽兰头脑里突然有欧阳独离的影象一闪,她未及细想,就这样回答说。她想起已经是午间了,便说:“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请客,请你吃牛肉面。”
      “不咯,”乔枕箫说:“真遗憾哪!我中午还约了人,要赶回军管会去。”
      他与唐幽兰握手而别。唐幽兰感到他握得很有劲。

      11

      欧阳独离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吃饭,他不习惯像部队的同志那样,蹲在台阶上,或者天井边、房门口。但也是因为他心中有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做最终的考虑。
      他决定参军。
      在北方,很多平津大学生放弃学业,穿上军装,随大军南下。南边的沪宁,中央大学、复旦大学等校的学生们,也踊跃参军,报名进入西南服务团,进军大西南。省城这里,地下党员们都奉调离开大学校园,穿上军装,参加军事接管。
      在青年当中,这是一股时代浪潮。他也感受到这排天巨浪的冲击,无法追求原来的理想。
      他已经同谷主任谈过。谷主任很赞同。于是,他写份自传,拿了作品剪报交上去,就入伍了。但是,欧阳独离总是觉得有点遗憾:他更愿意参加文工团。这一点,他同谷主任也谈过。还有他原来的报考大学的宿愿,他也讲了,他说:“几个月后,如果可能,我还想考大学。”
      谷主任听完,露出不易捉摸的善意笑容,说:“去文工团嘛,这很好办。等军管工作一结束,你随军出发,就可以在政治部转一下。至于考大学的事,我想,几个月后,你的志愿也许就改变了;也许动员你去考,你还不去。”
      欧阳独离疑惑地望着谷主任。
      于是,欧阳独离脱下了中山装,穿上了中号的军装。

      吃过饭后,带着这个疑惑,他决定去找她们,听听她们的意见。唐幽兰在女子职业学校,他知道地方,可以先去找她。找到她就找得到竹韵。
      晚上,他来到在市区一处被树丛包围的一座“绿岛”,从外面只能看到绿色的屏障,和依稀可见的红色琉璃瓦顶。这是教会办的圣玛丽女中,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女性世界,很有些神秘。
      欧阳独离走到大门口,就被校警挡住了。不过,看他是解放军,态度比对一般人客气多了。听欧阳独离说找唐幽兰,那态度就更加和蔼了。“哦,找唐同志,请等一等!”电话联系后,便笑脸相迎,请他进去。
      通向校园里面的通道,被两边枝叶交叉组成的浓荫遮蔽。他走到拐角处时,只见唐幽兰正站立在灯影下等待。
      “我早就看见你的身影,在这里等你。”她说:“你来准有什么事。”
      “我参军了,在军管会。”欧阳独离回答说。
      唐幽兰站住了,有些惊讶地问:“参军了?怎么这么快作了决定?——你是来听我的意见,还是只是来通知我?”
      “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想那么细。——只是做了,就来了……”
      “谢谢你信任我,还来告诉我。”唐幽兰碰了一下欧阳独离,随即自己迈步向前走,欧阳独离也跟随她走去。
      “我觉得,”唐幽兰接着说:“我觉得你走这一步,很对。伟大的时代,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行动,划下一个记号,划下一道痕迹。错过了,就没有了。你终于自己作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唐幽兰看看欧阳独离,微微一笑。
      欧阳独离本来想征求唐幽兰的意见。看她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参军,便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欧阳独离说:“我来,也为了向你告别。”
      “告别?”
      “既然参军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开拔了,军令如山倒,‘倏——’,就走了!”
      “飞得无影无踪!……”唐幽兰格格地笑了。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接近校门了。唐幽兰边走边说:“我猜想,你还要去看一个人。她就在附近。”
      “你怎么知道?……”欧阳独离问。
      “我算出来了。”唐幽兰笑了;然后说:“她在省立女中。女中就在紧隔壁,你不晓得吗?”
      “我正想跟你打听呢。”欧阳独离说。
      “好,我送你去。”唐幽兰加快了脚步,往前领路。
      唐幽兰领着欧阳独离到了省立女中校门口,跟认识的校警说了一声“这位同志来找谢竹韵同志”,便伸出手来跟欧阳独离握手,说:“好啦,我送到了,再见!”

      12

      谢竹韵跟唐幽兰的态度稍有不同。她赞同欧阳独离在几个月军中生活之后,再度报考大学。她说:“你已经下功夫备考了,应该一试,你一定会成功。”接着,她说:
      “独离!你从小就是这样的志愿,难于一下放弃的。而且,你的性格,爱好,经历,都培养了与你现在的生活不同的脾性和习惯。”
      说着,她沉默了,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又说:“还有,我,……也希望你走进大学校园。独离,我姆妈总说你是个‘读书种子’。我愿意你作学问!——我自己等军管结束,也想回校。”
      “好!”欧阳独离大声地说:“好!先当几个月兵,再去读大学。等大学毕业了,我们一起建设新国家。”
      欧阳独离说完,却站住了,眺望着远处,思索着,然后收回眼光,看着谢竹韵说:“其实,竹韵,哪有什么读书种子不种子的!”说了这一句,他停下了;谢竹韵静静地等待他。“我只是,”欧阳独离继续说:“只是喜欢念书,求知欲和求知欲的满足,都使我高兴,愉快,觉得甜蜜,也有趣。以前我家里穷,读不起书;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他高兴地两手举起,作出迎接和拥抱的样子,“现在,革命胜利了,反动统治推翻了,理想实现了;我可以安稳地读书。”
      谢竹韵听了这番话,很感动,也产生许多感想,她笑着在欧阳独离身上轻轻地拍打一下,说:“看你这一番道理!‘种子’和不是‘种子’,还是不同的。”她又笑起来,摇摆着头发,说:“你信不信?我,跟你,就有‘种子’和非‘种子’的差别。你不要打岔,”欧阳独离想要说话,她用手制止了,“你刚才说的读书感受,我就没有。”欧阳独离又想说话,谢竹韵还是打断了他,自己抢着说。她脸色严肃起来,拉住欧阳独离的手,凝视他,说道:“独离,过去,社会不平,压抑了你,阻挡了你,现在你可以伸腰挺胸,自由发展了,你会有美好前途的!”微笑泛起在她脸上,她摇晃着两人的手,声音兴奋而柔和,说道:“前途无量!”
      欧阳独离被谢竹韵的话感动了,也鼓舞起信心,他拉着她的手,举起来,然后放下,说:“建设时期,象苏联那样,就是青年们学习,成长,成为各方面的专家,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我呢,当记者,作家。这就是我的志愿。在这个岗位上,为人民服务!”说到最后,他放下了谢竹韵的手,自己举起右手,好象宣誓。
      谢竹韵格格地笑了,双手无声地拍击,做鼓掌状。笑着说:“欧阳独离同志,大志可嘉!”而后,她收拢笑容,神情严肃一些,认真地并加重语气说:“独离,你能成功!”
      “我一步步努力吧,”欧阳独离说,说时右手握起拳头,向上擎举:“努力爱春华!这是丰子恺一幅漫画的题目。也是我的座右铭。”
      他与谢竹韵肩挨肩,随意地,信步前行。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好似离题地说:“《白毛女》的作者贺敬之,二十六岁写了这部歌剧;李季写《王贵与李香香》,阮章兢写《漳河水》,都是二十几岁年纪。……”
      谢竹韵侧起头,眯着笑眼看欧阳独离,说:“你呢?你二十六岁……”
      欧阳独离打断了她,说:“还有六七年……我比不上他们。”他在计算,思考,想望。
      “你能成功。”谢竹韵又一次这样说。
      欧阳独离思索她这句象祝愿又象是定语的话;但却没有说什么。
      两人缓缓地在校园寂静的林荫路上漫步。这样走了一小段路,谢竹韵忽然站住,拉起欧阳独离的手说:“独离,我还有一件事,在心里难过,想跟你说说。——我也只能够跟你说。”
      “我想,还是伯父的事吧?”欧阳独离用略含忧伤的眼神,望着谢竹韵,并捏紧谢竹韵的手。
      “唔,是他的事。”谢竹韵点头说:“爹爹已经到……(她躲避了‘反动党团’几个字)登记处去登记了。但是,县政府有人说,起义投诚人员会另作处理,不必同社会人员一样去登记。又有人说他的反动官阶高,在县里一般地登记还不行。在乡里,农民也起来了,吵吵要分我们家。姆妈急得生了病!……”
      “竹韵,莫急。”欧阳独离拉住谢竹韵的手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受到冲击,无可避免。我相信,一定能够置于绝地而后有新生。我现在想,就像我的故家的没落,也都是必然的;也许对我的今天有好处。要是我家未曾没落,我还不是同现在那些公子哥儿一个样吗?”
      “独离,你是个‘理论家’,”谢竹韵有些破涕为笑的样子,说:“你总是能够去悬想,推理,我不行。我无法摆脱自己的情感。怎么办?我还是一个党员!”
      欧阳独离轻搂着谢竹韵的肩膀,唤了一声“竹韵”,然后说:“我记得列宁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给我们一个布尔塞维克党,我们能把整个俄罗斯大地翻转过来!现在,中国的大地真是翻转过来了!我伲只有顺应时势去生活。”
      “顺应时势!我的天!”谢竹韵又笑了,这回笑得更自然和开心一些;她喜欢这个少年时代的挚友的这种“理论气度”;她说:“独离,你是个哲学家吧?呵?”
      谢竹韵说完,情不自禁紧紧拉住欧阳独离的手,身子靠住欧阳独离,深情地说:“Dear独离!——你这个坚强的肩膀,是我今生的靠山!”
      欧阳独离也紧紧回搂谢竹韵,无声地回应她的信任和期待。
      他们站在一棵大梧桐下,谢竹韵斜倚在树干上,欧阳独离站在她的身旁。两人默默地眺望天际的一弯新月。谢竹韵忽然挺起身子,说:“独离,你还记得啵,我伲在月明桥路边的竹林里刻字。”
      “记得。”欧阳独离说:“我还在我家的梧桐树上刻了字,——哦,你见到过的。竹韵,我们也在这儿刻字,留个永久纪念吧!”
      “可是,这是学校的树,……”谢竹韵犹豫地说。
      “不要紧,就是刻几个字罢了。”欧阳独离说。
      谢竹韵弯身捡起一块瓷瓦片,递给欧阳独离。欧阳独离转身走近梧桐树,默想片刻,便举手在梧桐树上刻出:

      梧桐声萧萧 你我会今宵
      但愿人长久 前路共遥遥

      谢竹韵浅笑依依,轻声念了一遍。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念着念着,她的脸上褪去了笑容。
      欧阳独离没有注意谢竹韵的情绪变化,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其实人是不能长久的。”欧阳独离望着月亮,想起苏东坡的词句,慢悠悠地说:“不过,人的情感却是可以长久的。”他举头望那一勾新月,说:“竹韵,我对于我们在禾州的生活,真是很留恋。虽然我那个时候非常贫困,艰难。可是,现在是新社会了,心里保留这些,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你说是吗,竹韵?”
      “我也是这样想的,独离。”谢竹韵说:“不过,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接受思想改造吗?”
      “是应该接受思想改造。”欧阳独离说:“我之所以决定参军,也是想到部队里去锻炼自己。我最怕自己为成为美蒂克。”
      “你不会的,独离”,谢竹韵说:“你其实还挺坚强的,你也挺执著,挺固执。”
      欧阳独离嘿嘿地笑了,说:“我固执吗?——如果是好事,固执倒还好,如果错了,就糟糕了!”
      “你不是那样的。”谢竹韵认真地说:“你,不会。”
      他们彼此交心地叙谈,在林荫道上来回地漫步了无数趟。直到谢竹韵依依不舍地说:“独离,不早了,该回去了。等星期天我去看你。前面就是校门了。”
      “好吧,那就再见了!”欧阳独离紧紧地握着谢竹韵的手。
      “再见!”谢竹韵也紧紧地回握他。
      这样握了一会,欧阳独离终于抽出了手,向谢竹韵一挥,转身走了。走到大门口,他回过头瞧,谢竹韵依旧站在树影下。

      13

      欧阳独离从此就在军管会上班,每天忙于看材料、听汇报、起草或者修改报告材料,日程很满。有一次,他起草了一个关于省城各院校的接收情况,以及师生员工思想状况的报告,得到军政治部宣传部的表扬。
      谷主任说:“政委将这份报告批转到全军各师、团政治部参阅,政委说:‘新参军的大学生就是不同嘛,这份材料,情况讲得简明扼要,问题分析得清楚明白,今后的做法,也说得头头是道。这样的知识分子可以用。但是要注意思想改造,决不可放松。’”
      谷主任说完,拍拍欧阳独离的肩膀说:“欧阳同志,这是上级对我们的关怀,要好好体会呀。‘思想改造决不能放松’,金玉良言呀。”
      欧阳独离很高兴,也很感动。季梦苏已经得知这一情况,特意来到欧阳独离的办公室,勉励他,又叮嘱他,不要对说“改造思想”有抵触情绪。
      欧阳独离说:“没有、没有,哪能呢。我深深知道自己需要改造思想。”
      季梦苏听了,高兴地说:“思想通就好。你老哥听到了也会高兴的。”
      欧阳独离也把情况告诉了唐幽兰和谢竹韵。
      她们也为他高兴。唐幽兰听了以后,先是半开玩笑地说:“啊哈,秀才同志终于得显身手了,——先前在那个郊区小学里圈得你好苦!”她又马上转口说:“如今好了,我相信你在军队里会有发展前途的。”
      而谢竹韵听了以后呢,却是以沉默作为最先的回答。欧阳独离望着她,疑惑地想:“我说得不对吗?”
      “独离,”谢竹韵思忖一会,才说:“我很高兴。你一直是被压抑着的,现在总算‘出头’啦。——可是,我担心,你会因为被重视,离不开,不能去读大学。”
      “不会吧。”欧阳独离怀疑地说:“我要实现我的志愿的。就为了怕‘铁的纪律’,我才……”
      谢竹韵倒没有注意欧阳独离所说的什么“怕‘铁的纪律’”是怎么回事,却依旧继续说下去:“你不是军人坯子。我担心拗着心愿走,会对你不好,对组织也不好。——我这又是你常常说的‘打破锣’吧,对吗?”
      “打破锣好,”欧阳独离笑嘻嘻地说:“我需要你的破锣惊醒。”

      同她们两位谈过话以后不太久,一个快下班的傍晚时分,谷主任忽然找欧阳独离谈话,说“有急事找你。”欧阳独离放下手中的笔,来到谷主任的办公室,没有等他坐下,谷主任就开言了,说:
      “欧阳独离同志!刚才接到军部的电话,通知你立即动身回家乡禾州去。”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欧阳独离吃惊地问。
      “是好事!独离同志,欧阳政委在野战军高级军事会议上,见到兵团司令员,对司令员说,‘我弟弟参军,在贵部某军政治部工作,请你批准他回乡一趟,我们兄弟十几年不见,我们在家乡见一面。’司令员自然同意,便给军部写了张纸条。这条子已经转来团部了。你今天就去政治部开介绍信和路条,明天就出发回家。”
      “太好了!”欧阳独离兴奋不已,但是他问:“怎么这么急?明天就走?”
      “哎呀,同志,欧阳政委已经动身,说不定已经到家啦!”
      “好,我就去准备一下。”欧阳独离高兴地与谷主任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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