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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离离原上草(第一步)) ...

  •   离离原上草彭定安

      (第一部)
      作 者寄语

      让昨天成为今日
      让时光倒流
      让历史重演
      让死去的人再活一回
      让活着的人也来串演
      追忆逝水年华
      寻觅历史的足迹
      重温人生的历程
      燃起昔年的理想
      叩问生命的价值
      凡爱我我爱的人
      均心怀美好感情
      赋予美丽给以祝福
      亲爱的人们
      你定能知道其中的意义
      楔子 四君子赴考

      那是20世纪上中季。
      那是一个战乱方平又起的年月;那是一个世代即行交替的时期;那是光明与黑暗进行最后殊死搏斗的年代。
      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在令人不安的平静里,人们寻找着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命运。

      当一声汽笛划破清晨之前的灰暗和寂寥,有四位江南学子在江边码头相聚。
      他们一同去省城赶考。
      这是学业考试,也是人生考试,或许,它将就此决定他们的终生。
      然而,决定他们终生的,是否还有命运?
      命运是什么?
      在我们自己能够对它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之前,它就已经大体上决定了我们。——一位十九世纪的哲人曾经如是说。
      他们十八岁。时间以这个时刻为分界线,具有了新的、另外的意义。也从这一刻起,他们独立地走向人世,进行自己的人生,自觉地和不自觉地与命运抗争。
      然而,是命运主宰了他们的抗争,还是抗争主导了他们的命运?
      江岸边的太阳升起之前,且让我们为他们祝福!

      1

      南国水乡早晨的江上,充满薄雾似的水气。那雾气在江面团团滚动,又弥漫开来,笼罩江水和两岸广袤农田与村庄,形成海市蜃楼一般的幻景。
      虽然仍是清晨,码头上送行的人显得比往日多了许多。原来,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今天有四位年轻的古城学子,要乘船远行。他们两男两女,仪容大方,活泼又不失庄重。码头上的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那个个子高高、白皙脸盘的秀气青年,淡淡的笑容里隐含着抑郁和愁绪。而那位身材苗条的女子,秀美的脸上白里透着红晕,一缕缕长长的发丝,在晨风中飘洒,她虽然不断地笑着和周边的人交谈,妩媚之中却也透出柔丝般的惆怅。
      另两位青年男女有所不同。那位团团脸、矮敦敦的青年,脸上流露着一点稚气混合着一点傲气,脸盘上挂着发自内心的欢乐,他甜蜜地笑着,一会儿同这个同学握手话别,一会儿又同那个亲戚笑谈,很快又蹦跳到别处去了。
      而那个也是圆脸的少女,留着齐耳短发,甜美逼人,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裹着她的绰约身材,透出诱人的气息。她多数时间和圆脸青年一起,时而把别人叫过来,时而被人叫过去,欢快地谈笑,十分活跃。
      古城夏日的江边,渐渐退去薄薄的朝雾,消失了晨曦,迎来了辉煌的朝阳。
      他们四人,皆出自禾州世家,但从小就随父母在外县外市成长,自从抗战烽火兴起,他们又先后返回故里,成为同学好友。
      那高个子秀气青年,姓欧阳,名叫独离,号幼鸿,这名字来自《离骚》,是他父亲在特殊心境中,赐给他的。那圆脸而略显矮墩的青年,姓上官名元亨,号黎箴,名号皆出自《易经》,即元、亨、利、贞是也,大吉大利上上卦,只是“利贞”二字,单另提出,既云“利”,又犯女性之“贞”,故易而为“黎箴”,意为黎民百姓之箴言志士。
      那二位千金,稍显富态的美女子王姓,芳名月眉,以其眉似弯月娇媚而得名,无字无号,小名眉眉,亲朋学友,都昵称“妹妹”。剩下就是那苗条而清秀的谢姑娘,名字与清秀幽雅的南国修竹相连,名为竹韵,取“修竹之韵”之意。

      众人谈叙话别的时候,人群后面艰难地挤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妇,手牵着一个梳着长大黑辫子的女孩,快到欧阳独离身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欧阳独离惊喜地叫起来:“寄娘!你怎么来了!”老妇拉住青年的手,急急地说道:
      “姆妈叫我告诉你,到了省城,就去见见熊司令,好让他照应。记住了呵?”
      青年冷淡地回话,说:“我晓得!”
      “崽!你莫要不上心,出门有人照应总是好些。他是承过你爹爹情,得过老爷好处的。姆妈跟我说过。”
      “我晓得。”青年仍然冷冷地回应。但他发现寄娘在用拉起的衣襟擦眼泪,立即关切地说:“寄娘,你放心,……”
      老妇点点头,轻轻地念叨:“少爷没有自己出过门。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莫叫姆妈牵挂你!你一人在外,就靠自己罗。”
      那边,大辫子少女走向上官元亨,交给他一个漂亮的白印度绸包袱皮包着的小包;他随便地接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小女子说:“香云纱褂子。太太说,热天穿着凉快,不长痱子。”青年说:“在外头哪能穿什么香云纱!”女子说:“太太让带上。”“好吧,带上!”他朝斜后方点点头,说:“给木根,叫他放到我的网篮里去。”“好!”女子拎着小包跑到后面去了。
      突然,在松散的人群包围圈外围,一个高八度的尖细的男声,叫喊着。
      “哎呀呀!哎呀呀!惭愧!惭愧!我迟到一步!迟到一步!惭愧呀!”
      人群随着他的喊声,在他周围散开,让出了一条路。只见此人举着抱起的双拳,连连作揖,边喊边迈着快步,向聚在一起的四个青年学生奔去。他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面孔白皙,西装革履,白色派力司西装配一领湛蓝的纺绸领带。四个年轻人,早就转过身来,齐齐地面向来人的方向,恭谨地微微点头致敬,口里喊着:
      “尚老师!”
      “哎呀,差一点就赶不上!”尚老师喘着气,还在急急地唠叨:“要是赶不上,那可真是终身憾事呐。啧、啧、啧!这个事,怎么能耽误;耽误了,那还了得!”
      “有什么了不得的!”几个学生一起说。
      “不,”尚先生说“不能这么说。君等何人也?此去何方耶、何为耶?”作为国文□□,作为精通古文的先生,尚老师向来喜欢在言谈中,夹杂着使用古文言辞。“你等是吾乡少年四君子呀!四君子!”他转过身,对围在四周的送行人们接着说:“他们是我们禾州府府治五县出名的‘欧、上、王、谢’四大世家的子弟,个个家学渊远,书香绕身、满腹经纶!此一去,必然是金榜题名,荣披乡里呀!”
      “那是!那是!……”众声附和。
      “老辈子,禾州四君子,个个为乡里争光,如今少帮子又是四个秀才、四小君子,怕是要个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于蓝呀!”
      “多谢尚老师的鼓励,”谢竹韵说,“我们一有好消息,头一个向尚老师报喜。”
      王月眉说:“我伲女生说不大准,独离、元亨他们,定是高中头榜,那还有问题?”
      “没问题!没有问题呀!”尚老师哈哈笑着说。
      欧阳独离正要说什么,尚老师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拽到一边,满怀深情地说:“你,你是我寄予厚望的咯!好自为之呀,老弟!”说完,眼光四边梢了梢,有些神秘地轻声说:
      “你老哥,我的好同窗,在那边——”,他用手略略指指北边,又说:
      “说是这个了,”他竖了一下大拇指,声音更低地说:“是中央委员呢!”
      欧阳独离望着他敬重信任的老师,神情冷静而含糊地微微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多言而又快语的先生又关切地问学生:“还是没有消息?联络了吗?南京那边能不能探听到什么音信?”
      学生点头耳语似地回答老师:“我姆妈托在南京财政部做事的一个人,是爹爹的老朋友,转弯摸角向梅园”,他用拇指和食指叉开作了一个“八”字形,意思是“八路军”,说:“向他们的办事处打听过,也没有什么准信。”
      “你这回在外边就好打听了,你要好好用心打听呀,呵?”
      “嗯!我晓得。”欧阳独离眼光越过河岸,越过淡淡雾气笼罩的河对岸的田野,望着远方,点点头。
      老师看着面前陷入沉思、仿佛有些心事的学生,轻轻拍击他的肩膀说:“老弟,我敢断定,你会走你老哥的路!”
      学生对于老师的话,未置可否,却把眼光从远处收回,紧盯着一直关怀自己的老师,不紧不慢地说:“我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
      “唉!时势如此,民心向背,载舟覆舟,史不绝书呀。你们后生可畏,老夫夫复何言,夫复何言哪。唉!”
      “老师!”学生轻声说:“您才三十几岁,正当壮年呢!”
      “唉、唉!”尚老师叹着气,倒真是有些老气横秋地慨叹道:“老夫老矣!朽矣!如今是你们后帮子的天下了!”停一停,又感慨万千地说:“唉,想当年,令兄在禾州当儿童团总团长,我虽非其同志,但也是同情者,他们叫什么、什么……?”
      “同路人,老师。”
      “对、对,同路人。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咯!”
      学生想要安慰老师几句,但难测轻重,不知如何启齿。
      这时,上官元亨和王月眉,匆匆向这边走来,上官向着尚老师喊:“老师,你把得意门生叫到一边说私房话呀!”
      “老师总是偏心眼,向着独离!” 王月眉娇嗔地向着老师说。
      老师和欧阳正要说什么,忽听得船帮上有人大声喊叫:“上船咯!上——船——咯!……起锚啦!起——锚——啦!”
      小火轮“呜……呜……”地鸣笛了。那声音象叫喊,又象喷吐怨气,象□□,又似吼叫。“呜……呜……”,一声紧似一声,催动了人们的脚步。
      人们纷纷向河岸的跳板涌去。跳板上的人群象滚动的河水,流到船上,越过船沿后,如同遇到乱石阻遏的奔流,四散溅开,纷纷奔向各个通道。四位男女学生挤在人流中,慢慢挪动,尚老师和送行的亲友们,错落地尾随在他们后面。
      小队伍已经走到跳板的末端,上官第一个走下跳板,轻快地踏上了船沿;跟上的是王月眉,她叫着上官:“元子!拉拉我!”上官伸过来白皙的手,拉住了更白皙而小巧的女性的手,一个轻轻地一拉,一个轻轻地一拽,使女生轻微地一跳,便双脚落在了船上。她旋即转过身子,微微地扭头,乌黑的短发飘洒起来,娇声喊道:“欧阳!来!来!”
      但欧阳斜过身,让秀丽的女同学谢竹韵走到了前边,轻柔地说声“你先上!”女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后边推她的后背,而船上的女生也拉住竹韵的纤手,使她身不由己,从跳板上过到了船上。最后,才是欧阳,那个修长的、匀称的身影,独力向前,迈步而进,踏上了船帮。
      站在后面的尚先生,眼看着两位小生、两位千金,礼让撙节,依次上船,心中好生欣慰。但是,当他留意到四个学生的登船顺序,忽然心中若有所动,“咝——!欧阳怎么落到了末尾?该不会是运命的征候吧?时耶命耶!真乎?幻乎?”
      他继思续忖,不自觉地摇摇头,心语说:“笑话笑话!何有此等事体!……”这时,船上的学子们喊着“尚老师!再会!再——会——!”喊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但他的心头仿佛添了块石头,沉重而堵塞。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叫喊:
      “有人投河啦!投河啦——”
      “救人啊!救人啊!——”
      船上的人们迅即纷纷向船尾跑去,河岸上的人们也拥挤到河边,惊呼喊叫,指指划划。只见河的中流,有一个人头,一蹿一蹿,冒出水面,然而,才一蹿出,便又沉没。
      有人跳下了水,接着又一个人跟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急速向投河人游去,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大呼小叫,群声鼎沸:“快游呀!快呀快呀!”“起来了!”“哎呀呀!又沉啦!”
      当第一位救援者马上就要接近投水人时,却见人头蹿出水面一下,一刹那,便又沉了下去,从此再没有浮上来。救援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第二个救援者,紧游一步,也扎进水中。人们沉默下来,屏息等待。水面恢复平静,好象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忽听河心呼啦一声响,水面掀起浪花,两个救援者一头一脚,拖起一个已经不再动弹的身体。“哎呀!……”“唉!唉!”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脸面向天,凌乱的乌□□浮在水面上。
      “又一个女子!”
      “又是一个投水的!”
      “发大水了,水发腥气了,就是要死人呦!……唉!”
      人们奔到水边,帮助救援者将死去的人搬上岸来。

      2

      在人们转移了视线时,小火轮开动了。“突、突、突……”轮机发出的响声,船身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加快了速度。河水被划出一条白色的水痕。
      尚老师目睹了这一切,心头觉得很不是滋味,先是那“‘四君子’登船顺序”,使他感到忐忑,虽然他随后否定了自己的迷信与敏感,但素来有些相信预兆的他,总是不免“于我心有戚戚焉”;此事刚刚过去,又发生这件意外事件,他不免心头浪起:“怎么今天这个日子,尽发生这样的事情!兆头不佳,不佳!”
      船尾,“四君子”依栏而立,望着岸边逐渐看不清晰的人群。
      目睹刚才发生的事情,挥别家乡、告辞亲人时的离情别绪,被冲散了。他们心情沉重,面色严峻。尤其欧阳,从小听不得女人与孩童的哭声,看不得死亡。这是父亲的死,在他心灵上留下的刻痕。
      “想不到,为我们送行的是这样的一幕!”上官感叹地说。
      “不是好兆头!唉,她早不投河、晚不跳江,偏偏挑了今天!”这是月眉的感慨。
      谢竹韵却说:“不是她挑了今天投河,是我们选了今朝出门。怨不得人家。”停一停又接着说:“也真可怜,多半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民不聊生!人民不能照旧生活下去了;统治者也不能照旧统治下去了。”欧阳若有所思地说。——他想起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的,那时都写作“伊里奇”其实就是列宁的话。
      他又接着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再进一步就是以死抗争,就是拼将一死了;那就会很积极,很坚决,很……”
      “但是,”上官元亨打断了他,说:“但是,自杀究竟是消极的!”
      月眉接了过去:“好啦!好啦!你们俩又要吵啦!”
      “我们……”两个男生想要辩解,谢竹韵插言说:
      “我们同情他们,还是责备他们,都没有用,也不必要。”她把问题扩大了,泛指一类人。“他们需要的是指导和帮助。”
      说完,她转过脸对欧阳轻声地说:“怪不得人家总是说你‘愤世嫉俗’。总要注意一些才好!”
      上官元亨没有注意谢竹韵对欧阳的耳语,却接上竹韵的话头说道:
      “你是说,应该到到民间去。是吧?”
      “在我们这里,”欧阳不等竹韵反应过来,抢先接过了话头;他强调了“我们这里”四个字,指的是“国统区”(国民党统治区),“在我们这里,指导、帮助、‘到民间去’,都已经完全落后了。主要的事情,还是推翻旧制度。有什么样的社会制度,就有什么样的社会生活。”
      他又接着说:
      “苏联就是现实的例证!”
      “你看见过呀?你去过那里呀?”月眉在四位男女学子中,向来“比较落后”,她并不以此为耻,“我伲是学生,又不搞政治,什么落后呀先进呀的,能怎么样?”她这么说,一者是“一贯落后”的表现,再者,她向来喜欢同欧阳拌嘴,故意“逼”他。
      元亨说:“邹蹈奋的《萍踪寄语》,胡愈之的《苏联印象记》,茅盾的《访苏日记》,这些书里,不都写得详细具体吗?”
      “啊,你们俩,”月眉逗笑地说:“未来的作家,灵魂工程师,和未来的记者,无冕之王,又在指点江山啦!哈哈哈!”
      月眉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独离说得对。”元亨转移话头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走出去,开始新的生活。”
      “可我还是有些留恋原先的生活,”月眉说:“中学时代虽说是浑浑噩噩,可也是天真快乐呀!”“我也是舍不得我那梅林桥边的书房!”竹韵也毫不掩饰地说。
      “哈哈!”元亨笑起来,说:“还没有出鄱阳湖呢,女生就开始想家,怀念起中学生活了。”
      “藕断丝连嘛。”
      “这也很自然呀!”
      两个女生辩解说。而元亨则严肃起来,认真地说:
      “出走,离别,好象是文化人的命运。鲁迅,郭沫若,闻一多,巴金,艾青,当初离家求学,还不都带有出走的性质!”
      “我们大概也一样,没有别的选择。”欧阳说:“禾州这地方秀丽可爱,但是,太落后、太闭塞、太保守了。”
      他抬起头了望前方的江面,心中感触万千。穷困酸楚、伤怀屈辱、挣扎奋斗、世道何等艰难、人情几多冷暖、……这个世界必须改变、这样的生活一定要改变……这些思绪没有变为语言说出。但是他的情绪变化也感染了其他人,大家一时都不再言语。

      “离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我们的祖国已到处动荡,我们已无处流浪,我们已无处逃亡。……”月眉忽然轻声唱起来,其他人跟着唱,声音不大,但有力量。
      “离别了禾州禾江,离别了兄弟爹娘,”欧阳的捷才向来为人称赞,他用临时自编的歌词唱道。几位赴考的男女学生一起重复他的新词:
      “我们的生活已开始动荡,我们已不再抑郁彷徨,我们要去流浪,我们要去赴人生的战场。”

      求学诸君只是去省城赴考而已;何至于有这种走上不归之路的心绪?
      这也许只是一个征兆。不过,他们的预感也有其中的道理,甚至有家族的渊源。
      是的,他们的父兄辈都曾经出走;“出走”是他们习见的途路。父一辈,出生在清王朝末期,成长在末代王朝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时代,他们要背叛科举,背叛父老安排的士子的道途。他们出走了,他们考陆军讲武堂,入新式学堂,学声光化电、修法政警察,甚至泛海出洋,到东洋日本、西洋欧美去留学。辛亥之役后,民国初建,他们便成为新时期的先行者。
      轮到现在这一代青春学子的兄长一辈,则出生在世纪之初,生长或成长于五·四前后,比之父辈,更新更洋更激进了。他们秉承了父辈的志气和性格,踏着他们的履痕,离乡背井,去省城、奔上海、赴京城,参加国民党,加入共产党,逐渐成为骨干和中坚。
      而现在,轮到第三代人了。以往,大湖隔开了家乡与外界的联系,时代之波,好象流进大湖就被它吸取、消逝了;如今进步书报杂志,却能够越过湖水,流播于禾州校园。还有外地求学的学长们,平时在通讯中,寒暑假回家时,更能带回种种新鲜消息以及亲身的经历。
      省城以及京沪杭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北平大学生的反美大游行,内战前线不断传来的战况,战局转向人民胜利的趋势,时代的巨浪洪潮,裹挟着新社会的讯息,波及远近。这四位相约同行的男女学生,在思想上、行为上都渴望跟上时代。赴省城,“考大学”,是他们实现夙愿、奔向理想之途的契机。

      上官元亨走向船头。江风迎面吹来,他禁不住低声吟诵,“风潇潇兮禾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把“易水”改为环禾州流过的禾江。
      其他人也加入上官的行列,不再回望渐行渐远的禾州城。
      他们扬起头,仰着脸。河上的风吹动了头发,在他们年轻的脸上飘拂。河水击拍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3

      小火轮驶出禾江的繁华地段,不再是乡镇街市夹河蜿蜒。两岸展开了绿油油的稻田,稀稀落落的村庄,象是一个个绿岛,错落地散在碧绿的世界中;而溪河港岔构成的水路网络,则好似一条条蜿蜒的白链,串串相连,织成流动的绸练。
      水道上,有点点小船,装载着谷物或粪肥,由人在船尾用一把划桨拨水前行。有的小船船头坐着穿花衣的女人,夏日的阳光下,戴花的或者洁白的搭头巾,闪出撩人的光彩。
      绕过一段微微弯曲的河道,便见右岸出现一抹村镇的模糊身影,绿树丛中漏出黑瓦白墙,龙岩青山横北隅,禾江绿水绕南村,象一幅淡墨水彩。尤其那抢眼的古塔,远远地吸引了人们的注目。
      “龙岩塔!”
      四位英俊少年男女,仍然扶栏眺望,遥指塔影,欣喜地叫道。
      “龙岩古塔在,彭蠡绿波来。”
      上官悠悠地吟出诗句。
      “彭蠡遥望龙岩塔,游子倦归旧禾乡。”
      欧阳吟出另一句。
      这些佳句,不知何时留下,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只是一代代在士人学子口中流传,耳熟能详。那前一句是说,出禾江,望见龙岩塔,就该进入鄱阳湖,真的离开了家乡,说的是离人的心态。后一句则是说:从鄱阳湖远远看到龙岩塔,禾州就快到了。诉的是远游回乡,近乡情更切的心情。
      现在,出游的禾州稚子们,不是彭蠡遥望龙岩塔,而是面对彭蠡绿波来了。
      轮船越过江湖两水的分界处,只见江水略显浑黄,而湖水碧绿,江水不犯湖水、湖水不犯江水,无论是枯水期湖水倒入长江,还是满水期江水灌进大湖,都不相混合,自古如此,向为人们惊奇不解。四少年也扶栏俯首观看这奇妙的自然景象。轮船就在他们的惊奇和议论中,驶出禾江,也越过了禾州界,进入大湖。
      湖风立即遒劲地吹过来。
      上午的骄阳照耀下,湖面倒没有显现出“无风三尺浪”的威势,而是微波兴起,涟漪层层,浩瀚无垠地覆盖,直到天际。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船头和船尾,梭巡于两侧船舷,观赏鄱阳湖风光。
      湖上渔舟点点。稍远处,不时看见渔夫身姿矫健,扬起鱼网,于是巨网逐渐张开,飘落,慢慢坠入水中;近处则可见小小渔船,木架上蹲着歇憩的鱼鹰,船的四周,活跃着捕鱼的鱼鹰,有的在水面上游弋,寻找机会,有的猛然钻进水中,追逐欲逃的目标,有的兴奋地叼着鱼急急游向船边,把捕获物交给主人,张开长喙,等待主人的赏赐。
      碧水苍茫,小火轮奔突湖上,显得微细渺小。
      四位男女少年,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四人一直聚在一起,眺望着湖上的景色,享受着清凉的湖风,上官元亨那积存的诗人气质显现出来。他信口吟出:
      “落霞与孤雾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欧阳接了下去: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元亨感叹地说道:
      “想当年,小小的王勃,二十几岁的年纪,挥笔成文,一举成名天下知,何等的得意,何等的风光!”
      欧阳与他的心思一样,想的是王勃,忆的是王氏的《滕王阁序》。听了同学的感叹之言,便接上话头说:
      “也是风云际会,机遇促成。要不是顺风顺水,送他上滕王阁,也没有他写序作文章,一举成名的份!也许他一生就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了。”
      “记得尚老师讲过那故事,”竹韵说。
      “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打荐福碑’——那是出在邻县鄱阳的事。”月眉说。
      四个生长在鄱阳湖边的青年学子,打小就从父兄、老师、长辈口中不住地听到王勃少年气盛时,路过南昌滕王阁,捷才疾施,下笔成文,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文人雅士的故事。
      “真想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元亨若有所思地说:“是否还会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机遇,重复同样的故事……”
      “是呵,”欧阳接续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也象王勃那样,……”
      他们好象都被这个“历史之问”所纠结,陷入了沉思。全体地沉默了。
      他们回答不了自己,别人也回答不了他们。
      历史和命运会怎样作答呢?……

      4

      轮船在广阔的水域上行进,四周水天相接,鸥鸟成群地围绕或尾追着轮船,期望得到食物;而有的鸥鸟则在天空翱翔,时不时俯冲而下,插进水里,捕捉游鱼。湖上空气湿润,吸进便一股凉爽气流灌进胸腔,全身舒畅。
      有人发现,远处水面上有一黑色的东西迅速向前游弋。
      “□□!□□!”
      有人大声喊叫。人们迅速把目光投向那边;不少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只见那“□□”黝黑的脊背,足有丈把长,只有浅浅的水面盖着,人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
      “千万不能把它惹过来,它钻到船底,就能把船拱翻,大家遭殃!”有人警告大家。人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四少年听声也聚了过来。有经常乘船往来于鄱阳湖的人们,从“□□”开始,讲开了鄱阳湖的种种故事,老爷庙的,小姑山的,白鳍的,……。书生本色的四少年,对这些故事所知甚少;平日读书较多的欧阳和上官,也只知道小姑山的故事传说。
      ——小姑山孤立湖中,长条形,前尖后宽,宽的一端建有一塔;整个形象好似一只裹足女人的鞋,而那塔就象是鞋后跟的鞋拔。据书本记载,传说彭郎与下凡仙姑互相爱恋,后仙姑要回天上仙境,彭郎紧紧追赶,仙姑迅跑中,经过鄱阳湖,失落一只小鞋,跌入湖中,这便是小姑山。小姑山年年在,依旧在,而如古诗所说,“彭郎几时夺得小姑归”呢?这是永久的谜,永久的遗憾。
      “那白鳍,那白鳍,”有人讲开了新的故事:“白鳍可不是、不是普通的鱼,她是美人鱼,是美人变的鱼。”
      “这故事怎讲?”搭船的外乡商客问道。
      “说的是,”讲古的人,接下去说:“说的是从前,有个做生意的,原本家境贫寒,后来经商发了财,忘了从前,不学好。他总是坐船过鄱阳湖,到外面经商。他不是一个好人。他每回他外出,总是包一个堂子里的细女子做伴;这回也带了一个。一路走来,都是这个细女子陪着,两人渐渐混熟了。这天到了鄱阳湖,老板就跟女子谈起来,唠家常吧。唠唠就唠到家庭身世身上头来了,女子说说就说到祖籍是哪里、家乡在何处、父母何人、自己哪年出生、生在何方。商人起先随意听着,有一搭无一搭;后来越听越不是味,越不自在。你猜怎么着?原来,他听着那情景,归齐这女子是他的闺女。——是当年穷困日子艰难,过不下去把女儿卖啦。现下就在眼前,就是自己包下的细女子。他五雷轰顶哪!他悔断了肠呐!他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对这个女子讲了。女子一听,号啕大哭,一纵身跳了湖!那商人想想也活不下去,也跳了湖。”
      众人听得出神,一直静静的,听到此处,一片唏嘘慨叹。有人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讲古人说:“还有什么后来不后来的!——后来呀,女子就变了白鳍!那生意人就是那□□!”
      “啊、啊!”“唉!唉!”一片声叹气;叹着气,述说着,议论着,争辩着,众人一一散去了。
      这时,忽听得船头一阵脆响的鞭炮声,响声在湖上飘散,硝烟气味在船上弥漫。“拜水神老爷呢!”知道的人说。
      船的左方,岸边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座庙,那就是老爷庙,水神爷爷坐镇山头,保来往船只人等,平安过湖,抵达地头。
      四位少年男女学子,此时已经回到舱房,有些困乏。今天起得早,又兴奋,又心思繁多,精神渐渐不支了。他们停止了交谈,各自闭目养神,不过倒也不曾睡着,只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少年们无稽的幻觉与想象,带着浪漫气息在梦与真中交融。
      而心情最为沉重的,则是欧阳独离。静下来时,久沉在心底的记忆,从早晨就在翻腾滚动的被压抑的记忆,呈现在眼前。他双目微闭,他的心回到了九年前那个秋季,乘府船横过鄱阳湖的情景,和母途心绪茫茫。……

      崽!你莫不是一只秋白梨?秋白梨白白的皮细嫩的肉但是酸酸的,好看不好吃、……他们是吗谁是呢谁也不是、……鄱阳湖、……彭郎几时夺得小姑归、……王勃滕王阁上一举成名文才机会机遇、……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歌舞升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民不能照旧生活下去统治者不能照旧统治下去、制度、改变制度、此去前路如何、杨柳岸晓风残月、残月照空楼……唔唔唔空楼空亲那时的一句问话。——因此,也为此去的前楼……

      5

      小火轮于傍晚时分,到达省城。
      黄昏的余光还没有褪尽,城垣,尤其是沿江街,已经华灯初上。街头灯光辉煌,霓虹闪烁,店铺里还射出各色光亮,照耀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货品,好一派繁华景象;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的穿戴打扮,花枝招展,真是目不暇给。
      船上的人们,带着各种心情,急匆匆地踏着跳板,纷纷奔上岸去。四少年也挤在人流中,踏上了省城的码头。他们站在码头台阶最上端旁的岸石上,怀着不同的心情,望着向往已久、然而是初识的热闹的城市和城市的热闹。
      “啊!到了!……”上官元亨有些兴奋,又有些感叹地说道。
      “唔,到了。”欧阳独离说。
      “少老板!少老板!”只听人众之中,有人喊叫,他们寻声而去,便看见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向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等来到面前,长衫先生立刻笑容可掬地说:
      “少老板!可是到了!我伲都在等着呢!”
      这是上官元亨家在省城开的禾州客栈的掌柜,来接船了。
      上官元亨略略点头施礼,以对家里长辈的态度说:“刘先生你还来了!”“应分!应分!也高兴!”刘先生说;说完,便又有礼貌地对着两位女生问好:“哎!两位家乡千金也来咯!贵客呀贵客!”
      两个女生也谦恭有礼,温柔文静地向先生问好:“刘掌柜好!多谢你来接!你辛苦了!”
      “好、好!有什么辛苦的!念书女子就是不同呵!多懂礼!”
      他转身又向欧阳独离说:“欧阳家三少爷也一起来了!我伲可是久闻大名咯!我伲禾州的男女秀才,都来了喔!真好、真好!”
      然后,转身对大家说:
      “我伲走哇!”
      大家踏着夜色,披着华灯的光亮,沿着河街向东走去。他们的影子在驳杂的灯光照射下,在他们的周围不断地转绕。
      “刘先生,住的,都安排好了吧?”上官元亨问。
      “都安排得妥妥的,少老板放心,”刘掌柜谦恭地回答:“保准你满意,他们也高兴就是了。”
      不久,就到了禾州客栈。
      “到了、到了!”刘掌柜高兴地报告。屋里飞快地跑出一干人,卸车的、接东西的、招呼客人的,甚是热闹、热情,只听得一叠声的呼唤“少老板!”“先生!”“三少爷!”“王小姐!”“谢小姐!”大家欢欢喜喜、挤挤擦擦地涌进了大门。
      刘掌柜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鸡鸭鱼肉之外,特别备下了禾州的黄颊头鱼炖腌菜豆腐、炒银鱼和鲜竹笋,都是家乡菜。刘掌柜吃饭时布菜说:
      “少爷、小姐们,这是为你们预备的,黄颊头是轮船上刚刚卸下来的,银鱼是鄱阳湖新捞上来的,竹笋也是新挖的,你格里多吃些呀!”
      大家吃得挺高兴;虽然在家里常吃,但这是在外面,在刚到新地方第一次就餐,吃起来分外香。
      在大家说说笑笑中就餐时,谢竹韵不时注意欧阳独离,见他起初倒是同大家一齐说笑,但渐渐地,就有些话少了,情绪不是很好。她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心里狐疑,有点不自在,甚至有些担忧。她深知欧阳独离此次外出求学,诸事唯艰,心有难题。
      吃罢饭,欧阳独离把上官元亨叫到一边,说着什么,而元亨不同意,两人争执着。
      只听元亨正说着:
      “那怎么行呢?你说我能让你走吗?呵?”
      “这有什么嘛,你可真是的!我走的时候,我姆妈就叮嘱寄娘来告诉,说要去去熊司令家,……”
      “那也没有叫你去他公馆住呀!”
      “去了,”欧阳说:“还不就要在那里住吗?”
      “那你就明天再去好啦!”
      在一旁着急的谢竹韵赶紧过来劝说:“元亨留你,你就别走了,好吗?”
      王月眉也帮着说:“就是嘛,同学们一齐出来,都在一起,多好哇!好你个欧阳,总是,总是,……”
      上官元亨赶忙向她作了一个眼色,王月眉明白了,向谢竹韵眨眨眼、迅速地吐一吐舌头,止住不说了。
      欧阳独离有些抱歉,但又很坚决地回答他的学友们,也是向他们表示最终的态度,他说:
      “实在是对不起了,我必须走!”欧阳独离说完坚定地转过身 ,迈开步,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向着学友们招招手。
      欧阳独离走了;大家有些怅然。王月眉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调皮地说了一句:“鬼欧阳!”
      谢竹韵愣了一会,说了声,“我去看看”就快步撵了过去。
      她在货栈门口,追上了欧阳独离。欧阳独离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站住了,见是竹韵,他歉意更深,往回移了一步,靠近竹韵说:“你回去吧!我明朝就来的。”
      竹韵温情地看着欧阳,轻声细语,含情默默地说:“为什么一定要走?生谁的气?何人得罪了你?”
      “谁也没有得罪我,是我自己跟自己——”
      “别这么说话,独离!”竹韵说:“我知道你心里的事!这里的许多情景,叫你触景生情,心里难过,是吧?我理解的,我。”
      “性格决定命运!竹韵,”欧阳对自己的知心人坦率地说:“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好啦,独离,别这样!”竹韵更走近她的知友,理解地也是同情地说:“我知道,是世情、人情,叫人——不,决定人的心情,人的性情。”说完,她又关切地问欧阳独离:“打算去哪里?你是不会去父亲的朋友家,去见那个熊司令的,我知道。你去哪?”她急切地问。
      “我去,”欧阳独离回答说:“我去禾州学社,那里清静”
      “那里也是老表多!你还不也是见了心烦?你不是说,鲁迅总想离开S城人,你总要离开H城人吗?”
      “可也是!”欧阳独离听谢竹韵这样一说,犹豫了。
      趁这空挡,谢竹韵一把拉住欧阳独离的手,牵着走了,说:“别走了!大家在一起,多好!”
      欧阳独离和谢竹韵牵手回到了货栈。……

      这四位青年才俊,便这样开始了他们一生的行程。
      他们下榻货栈,今夜,各自做着相近而又不完全一致的梦,或甜蜜,或美妙,或奇幻,或枯涩,或好梦思亲,或噩梦惊魂或美梦难留……,好似后事的预示,又像未来的象征。
      欧阳独离梦见明月仙子在月明湖上摇曳飘舞……

      当此四位主角犹在梦乡,还在作着考试得中名校美梦时,我们且笔分两头,暂不述考试结果,而回首叙谈介绍他们各自家世行状,为后续叙事做个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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