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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湖不见[全] ...

  •   八年前的一个雪夜,我接任掌门之位第二日,师兄带着一个人上了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浅。

      跟众多纯阳弟子不一样,他穿着黑色的道袍,眼神也格外的冷,一双眼里像是什么都映照不进去。

      师兄告诉我:“从今日起,他便是我唯一的弟子。”

      那时山下正是荒年,师兄是在死人坡捡到的阿浅。
      师兄没多说别的,他常年在外云游,只叫我好好照顾他。

      *

      自此,阿浅便留了下来。

      *

      后来,我才知道阿浅的眼神为何如此冷——

      阿浅母亲生他时动了胎气,导致他天生弱视。

      什么都看不清,自然,什么都映照不进去了。

      只是那时我还没能料到,这个人,不光眼里什么都照不进去,心更是硬如磐石。

      我同样,也没能入他的眼,他的心。

      我也没能料到,所谓一辈子,竟如此短暂。

      *

      阿浅刚上山时不过十岁,是纯阳宫中最小的弟子,师兄常年在外,又只有阿浅一个弟子,教导阿浅的一切事由便由我全权负责。

      虽说名为师叔师侄,可也相当于半个师徒了。

      他乖巧又聪慧,哪怕再冷心冷情,也是个很好照顾讨人喜欢的弟子。

      *

      山中无岁月。

      阿浅在纯阳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长大。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在我眼中不再是个孩子,而变成了一个逐渐玉树兰亭的男子。

      一念之间,心魔骤起。

      *

      八年来,阿浅起居皆与我一处。

      先前不生邪念,从未觉出有何不妥。

      邪念一起,他一颦一笑全让我心动神摇。

      每每晚间入睡,偏要默背着清心决才能对着只穿着一层单薄里衣的阿浅目不斜视。

      *

      我心知,自己已然魔障。

      *

      事已至此,我只好不着痕迹地疏远他。
      只是难免自惭自愧,身为修道之人,居然对晚辈生了这般龌龊的心思。

      *

      阿浅对这些浑然不觉,一心依赖着我。

      而我避无可避,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

      妄念一起,再难平复。

      我的修行终究是出了岔子。

      *

      当年接任掌门之位时,师傅曾为我算过一卦,说我尘缘未了,情关难度。

      当时我不以为意,不料字字成箴。

      *

      我修习的太上忘情决最忌动情。

      一旦动情,筋脉逆转,灵气倒灌,一身修为付诸东流。

      而我,不知不觉间,已然走火入魔。

      *

      那夜我于静室密修,心魔骤来。

      满眼都是心魔幻化出的阿浅,做着那些令人心神摇曳,充满勾引意味的举动。

      道心不稳之际,有人扑到我怀里。

      我睁开眼,发红的视线里,阿浅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怯怯仰着头:“小师叔,别看他们,我更好看。”

      我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羞涩却不肯退却半分的执拗模样。

      终于,压抑已久的欲念占了上风,我遮住他的眼,覆身而上。

      终究,破戒了。

      *

      一夜鱼水之欢,我与阿浅,再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关系。

      阿浅央我偷偷结为道侣。

      我明知不妥,却还是答应了,任由自己沉溺于与阿浅两情相悦的欢喜中。

      当时只觉身畔有心悦之人,师门安好,夫复何求。

      后来才知,泥足深陷,大抵不过如此。

      *

      阿浅年少,对旁人总是冷着脸没半分好语气,偏爱痴缠我。

      当他缠着我说想学太上忘情决的时候,我也未曾多想。

      阿浅又问,太上忘情决如此厉害,可有破解之法。

      我摇头,修习大成的前辈们多已飞升,师兄与我皆修习太上忘情决,如今我破了戒,自然不敢奢求大成,而师兄,我只知道他早年行功出了差错,留下了一个隐患,灵力运转微有凝滞。

      我略略提了一句便扯开话题,到底是存了私心,不愿他学这个。

      想了想,拿出了早年意外所得的秘法哄他。

      此法乃玉石俱焚之法,虽可用以重创敌手,却后患无穷。

      教予阿浅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妥,再三告诫他,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浅只是笑了笑,未曾应允。

      *

      阿浅时常问我,师兄何时归来,他低头垂眸的模样极为明澈,我只当他单纯的想念师兄,既没望见他眼底的闪烁,也没察觉到他笑容里的冰寒。

      *

      纯阳宫有条规矩,每年夏令,宫中都会组织演武,命年轻弟子下山除妖,一月为期。

      我二十九岁那年,云游在外八余年的师兄终于回来了。

      *

      阿浅从小体弱,师兄回来之后,他恰好得了热症,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直到夏令,阿浅的病也没什么起色,师兄从别处带了许多珍稀草木回来,需留在山上细心照看,此番演武仍旧由我带着一众成年弟子下山,阿浅同师兄一道留在了山上。

      但半途中,我有些担心阿浅,他性子冷僻,又生了病,一人留在山中,很是不妥。

      于是我便半路折回,想去将阿浅带到身边。

      若我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我一定早早的一剑杀了他,再自裁谢罪。

      *

      山上风雪终年不熄,待我走到山门下,才发觉,静得有些过了。

      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

      直到见了第一具尸体,这不详便成了真。

      *

      我生怕阿浅出事,寻了大半个山头,才在师兄的住所前找到他。

      还未等安心,变听见了令我心神震动的一番对话。

      *

      “秦微尘,你为了证道杀我母亲,有想到过今日吗?”
      那冷冰冰的句子从阿浅嘴里说出。

      *

      秦微尘,正是师兄的俗家姓名。

      *

      一桩惨烈的往事在阿浅的质问声中缓缓拼凑起来。

      *

      萍水相逢的年轻道人跟山间医女。

      本该是段风月佳话,可惜道人为证无情道心而手刃枕边人,将不满五岁的幼子推下山崖。

      *

      我怔怔听着,心中大震,绝不敢相信,我最敬重的师兄会是杀妻弃子的刽子手。

      也不敢相信,阿浅杀了这满山的无辜弟子。

      *

      师兄一言未发,不曾辩解半句。
      他面如金纸,显然受了偷袭,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丹田已碎。

      阿浅忽然转头望向我,蓦地笑了,不是从前那样浮于表面不及眼底的笑。

      他的唇形状薄而优美,一张一合,笑着吐出一句:“林道静,你真让我恶心。”

      他越笑,我的心越冷。

      是了,恶心。
      他是该恶心的,在仇人师弟的身边忍辱负重这许多年。

      我浑身发抖,忽然明白,让我满心欢喜信任的阿浅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我。

      若不是我告诉了他师兄修行的缺陷,师兄便不会中招。

      *

      我看着阿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落下了泪。

      *

      阿浅止了笑,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出手。

      我没有多想,飞身跃出,接下了他玉石俱焚的那一招。

      换了别人,我一定不会挡,可师兄于我,有救命之恩。

      *

      我只是没料到,我教阿浅的秘法,最终被他用在了我身上。

      阿浅修为远不及我,秘法反噬,他的眼睛彻底瞎了。

      阿浅的灵气本不该有如此威力,只是我先前走火入魔,本就岌岌可危的丹田终于裂了,灵气逆转,自然痛苦难当,只是此中滋味,半点不比阿浅令我心丧。

      *

      我失去了行动能力,可阿浅拼着最后一口气,操纵飞剑越过我。

      *

      师兄,还是死了。
      引颈就戮,没有分毫抵抗。

      咽气前,师兄轻声对我说:“道静,你不该回来的。”

      *

      早在阿浅说出那段往事的时候,师兄就知道不能善了。

      阿浅用我前些年送他的那把灵剑狠狠刺穿了师兄的胸膛。

      雪白的道袍染上了一朵朵红梅。

      *

      阿浅没能走出纯阳宫。

      我早就告诉过他,那秘法,后患无穷。

      *

      师兄赔了一条命给他,我赔他一双眼。

      *

      只是可笑,我毁了修行,却仍旧是个局外人。

      *

      我最终,仍是没能杀了他。
      情之一字,果然难解。

      *

      没有人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我将他关在了地宫之中,对着一宫喊着将凶手碎尸万段的弟子长老说,凶手已经死了。

      只当阿浅死了。

      杀他,我做不到。

      *

      我知道,师兄是自愿死在他手下的。

      可是无辜死去的那些弟子呢?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

      阿浅仍旧被关着,我想,他不愿见我。

      而我,也没什么理由再见他。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是鲜衣怒马,肆意江湖。

      *

      我愧对纯阳宫,愧对那些弟子。
      我将他放走了。

      *

      送他下山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此后一别两宽。

      *

      我轻声喃喃着:“师兄欠你的,已经拿命还了,你欠我的,不必还。纯阳宫上下,与你恩怨两清。你走吧,自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仍昏迷,但我猜,要是他听见了,一定是抿着嘴,一副倔强的神情。

      也说不准,大抵还是冷笑。

      *

      想到他可能有的面色,我忽然很想笑。
      也着实可笑,
      只笑我自己。

      *

      就像我不再想知晓那些我自认欢愉的日子里他有过几分真心实意。

      修复他的丹田,换给他一双眼。
      我不想,也不需要他知晓了。

      这些,全是我心甘情愿。
      只是有些事,该结束了。

      *

      失去修为之后,我才记起,山中的风很冷,像许多年前我上山的时候一般冷。
      雪花飘落在我肩头,载着阿浅的灵舟已经下山,我转身,辨认着山风的方向,蹒跚着往山上走。

      *

      四周寂静,满目黑沉。

      原来,看不见,是这种滋味。

      *

      后来,世人只知,纯阳宫掌门林道静英年早逝。

      再后来,纯阳宫后山密林多了个盲眼的不知名道士,最爱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

      再再后来,修界有了个名叫“阿浅”的剑仙。

      *

      往后余生,一别两宽。

      太上忘情决,真意便在于“忘”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湖不见[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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