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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再过不久就是元宵,天气渐渐转暖,只是靠近西边的地方还是冷的。
      江州便是如此,往往大雪下到二月初才停。
      这个月里,江州雪下个不停,纷纷扬扬的,像是要遮盖整个州界似的,从望都来时,路便泥泞,紧赶慢赶到了江州,怕错过了日子,这雪一下,官道也恐怕是难以行人,雪一堆积起来,车轮陷进去更难走了,而陌桑道上此时已经很少有人,江珩也不由得有些着急。
      “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江州城马驿站中,车马大夫莫生问着眼前这个清贵公子,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奔丧的素衣,里头单衣的滚边是云息鲛人特有的纱织技术织就的云纹,如今唯有少数贵族与官员才用得起鲛纱,也不知是哪里的大人物,竟然跑到江州这个小地方来了。
      “可有去陌桑道的?”青年又问了一遍,神色有几分沉凝。
      莫生一听便有些惊讶,这公子居然是去陌桑的,当年囚城还在的时候,陌桑道倒是也繁荣过一段时间,只可惜时移境迁,如今除了跑商的,很少有人再过道陌桑了,莫生好心提醒了一句:“公子,这陌桑早就荒了,如今也没什么人去那处,倒是有不少野兽的在那处安家。”
      “是啊,荒了。”青年公子眼神微敛,似乎是在想什么,只是神色难辨,转头又掏出一袋银子来:“我出双倍价钱,或否有人去?”
      莫生笑了笑,将银袋推回去,也不贪这财,直接说:“这倒不必,原价就好,小人有事正好要经过陌桑,晚间归来之时劳烦大人在陌桑道口等一会儿,小人顺路将大人捎带回来便可。”
      “多谢。”青年公子道了声谢,便与莫生一同上路了。
      说来,如今也少有人再称陌桑道,大多都称楚道了。陌桑道原就是楚地楚人的叫法,自十年前,大离与楚国遗部开战,囚城被灭,就再无陌桑之称了,也唯有江州的老人还知晓陌桑的称呼,大离百姓现在只知楚道焚(汾)城,却少有人知陌桑囚城。
      嘉佑元年,也就是十年前,楚王室遗孤公子祈斩大离镇北侯萧炎于陌桑道,萧炎乃大离太傅萧太师萧泽次子,与大离皇帝萧昀乃是同窗,镇北侯战死陌桑,宸帝闻讯震怒,派宁王韩冽领兵数十万踏平陌桑囚城,大军压境,囚城楚人宁死不降,与大离军血战于陌桑,大离用火攻,陌桑一片火海,囚城楚人因南夷背弃盟约,退路被截,楚人死战,最终均化为陌桑道上的一抔黄土。
      车马大夫将这青年公子放在陌桑道旁便赶往焚城,焚城(汾城)也就是十年前的囚城,后来重建,改名焚(汾)城。
      青年公子踩着积雪,提着食屉,清着荒草往陌桑道旁的矮坡上走去,数着路旁的梨树,走到第三棵树下,近了,那树下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墓碑,上书“囚城楚祈之墓”。
      “我来了,今年略迟了些,莫怪。”青年公子拂开墓碑上盖着的雪,在墓前撒了壶酒,自己又执了一壶,靠着墓碑坐下,将额头贴在墓碑上,轻声的说着。
      当年陌桑一战,大火焚道,陌桑囚城成了一片焦土,死于此战的将士均是尸骨不存灰飞烟灭,这里立的也不过是衣冠冢罢了。
      囚城楚祈,便是楚人公子祈,楚王遗孤,楚国亡,公子祈少孤,率部众退守楚都夔京,改夔京为囚城,以楚遗人自居。
      囚城于十年前覆灭,公子祈亦同囚城葬于十年前。
      大离人虽一向不惧囚城,但公子祈火焚陌桑,生前坑杀大离十万兵众,固守囚城十二载,终究是让大离人感慨唏嘘,大离宁王韩冽曾有感曰:士人不失其节,虽死而气志不灭,吾虽灭楚,而楚不灭矣。
      由此可见他对公子祈的推崇,甚至于连大离宸帝都曾感慨,若公子祈早生十年,楚必兴。
      青年公子靠着墓碑絮絮说着:叶氏已灭族,江家大仇得报,来年我便辞官,便来陌桑陪你。
      这话让旁人听去可要大吃一惊,叶氏灭族,说得是那大离关中叶氏,月余前因被查出私卖兵器与外族,勾结蕃王意图谋反,叶氏年满十八的男丁具皆斩首,十八以下男子皆刺字发配边疆,女眷尽数充入官妓教坊,一时间盘踞大离百年的世家轰然倒塌。
      而这江家,二十多年前,大离神都望京静妃案,江家意图谋害皇嗣罪同谋反,与如今的叶氏何其相似。
      江氏一族满门抄斩,嫡系一脉当时只有一个不满七岁的稚童——江翰林嫡子江珩,被流放至江州,却也在路途中遇马匪不幸被害。
      青年公子继续喝着酒说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当时我不该离开的,我该回来的,若不是大仇未报……子彻,你是不是怪我?但是叶格这个老贼,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青年正是那江家失踪的嫡子江珩,二十二年前并非是真的遇上马贼,而是被楚国人给救了,江翰林在楚灭国之后,曾替大离境内的楚国人说过话,当年楚国人退守囚城,恰在江州附近,楚祁兄长记起江翰林于楚人的恩德,便设法救下了江珩。
      江珩在囚城生活了十年,一草一木早铭记于心,然而城还是从前那个城,人却都不在了。
      莫生回程时远远便瞧见了那靠在墓上的青年公子,那副模样,确实有些渗人,看久了,还觉得怪可怜的。
      上了马车,车上还有个全身裹在灰袍子里的人,裹得相当严实,只露了一对招子在外面。
      车马大夫同江珩解释了一番:“大人,这便是小人要去焚城接的朋友。”
      江珩点点头,也不在意,上了马车,坐在了车厢另一头,与那灰袍人并无交流。
      对方轻阖着眼假寐,江珩心里也有些心事,一时间寂静的有些过分,只听见车轱辘辙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
      江珩这次来江州就是为了祭奠楚祁,月前已为江家平反,叶格业已入狱诏,叶家也彻底倒台了,静妃案翻案,时隔多年,人证物证的考查皆是艰难然而事在人为,真相终究浮出水面。
      江珩这十数年的隐忍,为的就是这个,不光叶恪,那些幕后主谋他都要连根拔起。
      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江珩从纷杂的思绪里回过神,忍不住打量起同车人,露在外面的手看上去纤长有力,形状也相当不错,只是可惜了皮肤色泽不均,应当是被烫伤或者烧伤过的缘故。
      不知为何,江珩觉得这人似乎有几分眼熟,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他的一对眼睛,只可惜对方闭着眼,探究不出什么。
      回去倒比来时快多了,那灰袍人同江珩一般在江州驿站下了车。
      “莫生,半个月后我再到此处。”江珩听这人声音也是嘶哑,仿佛也是被灼烧过嗓子似的,有些奇怪。
      灰袍人同车马大夫说完这句便离去,临走前似乎还别有深意的看了江珩一眼。
      江珩面上不动声色,见对方离开,背影匆忙,刚转过头准备同车马大夫说些什么,又一恍惚,脑海里闪过一道惊雷,那灰袍人的背影!
      “楚祁!”江珩顾不得别的有的没的了,转头冲着灰袍人的方向追去,然而江州驿站外不远处就是市集,灰袍人早就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失魂落魄的回到驿站,江珩强打起精神同车马大夫套话,
      “我问你,你去囚城接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
      车马大夫脸色微变,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是囚城行商的一个朋友。”
      江珩心中不信,却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大约是这几个问题也没什么要紧的,车马大夫立即就说了:“他啊,叫林疋,今年约摸三四十吧…”
      “林疋,林…疋…楚”
      一定是他!
      江珩心中已经差不多确定了,那个灰袍人是楚祁。
      江珩此时的心情堪称复杂,不单是狂喜于对方的“死而复生”,复又想起片刻前楚祁的手和他嘶哑的声音,江珩心中便有千种涩然,万般惭愧。
      十年前陌桑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若真是楚祁,他为何不来寻自己?莫非是他觉得自己贪恋如今的富贵权势?
      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想到此处,江珩就万分心疼,每每想到十年前未赶赴陌桑,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又何况楚祁,他怕是,不会原谅自己了罢。
      可是,江珩想着,再怎么样也好,他至少要确认自己的想法,知道他还活着。
      找到他,然后,再也不分开。
      近年来宸帝身体愈发不好,而且这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帝王越老脾气越大,因膝下无子,常有朝臣劝谏宸帝早日立太子,大约是要被逼着从宗室里选出一个过继到名下。
      尤其这几日,朝臣日日劝谏宸帝早日立太子,这位帝王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宸帝虽老,如今威严仍在,至少还没人敢轻举妄动,不等到宸帝死透了,那些蛇虫鼠蚁是不会浮出水面的,毕竟想起当年宸帝的雷厉手段,朝中众人至今都还心惊胆战。
      江珩如今虽位极人臣,却也在朝中树敌颇多,同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江珩在朝中唯一的依靠就是宸帝,只有他锋芒毕露,尖锐无匹的当个孤臣,宸帝才能放心移交权柄。只是宸帝迟迟不立太子,江珩这把刀不能从宸帝手上移交到新帝掌中的话,新帝上位之后,江珩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是以不论如何,江珩在为家族平反之后,想要全身而退,势必要解甲辞官
      前日里宸帝授权与他,想要清查江南三府的官盐走私案,然而最近找到的证据无一不指向安王,而安王也同方面的静妃案有所牵扯。
      不过既然主谋是安王,江珩确信若是证据确凿,宸帝会很乐意宰了他这个亲王弟弟,所以只待一个时机,江珩便能报灭族之仇,只是上表证据的人选也还要细细斟酌。
      江珩回到府中的时候,管事送上来一封信,江珩拆开一看,便怔住了,旁人看不出名堂来,但江珩对写信之人实在是太了解了,这人写字时撇总要略微回勾,而且因着犯了他兄长的忌讳,陵字总会少写一笔。
      是他送的信:宸帝建陵,漠北萧氏可用,勿念。
      江珩攥紧了这薄薄的一张纸,追着到门房处,问守门的护卫:”今日送信过来的人呢?”
      章林答道:”回大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刚走不久。”
      江珩听了顺着章林指的方向往外跑。
      追至胡同口才追到人:“子彻!”
      黑衣人身形顿住,缓缓转身。
      是他!
      江珩虽在陌桑时就有预感,楚祁还会来找他,但也万万不曾料到,不过几日,他就能见到楚祁。
      江珩心神澎湃,向他奔去,楚祁像是没料到他的动作,却还是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张开了双臂。
      “子彻——”江珩的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此刻才定住心神,他想,楚祁是真的还活着,是真的活着。
      只是片刻,江珩就忍不住落下泪,为了怀里这个人。
      他之一生,经历过楚国从盛至衰,由兴到灭的整个过程,囚城覆灭,在外流亡多年…
      十年,几番梦魂与君同。
      他是这么消瘦,瘦到一阵风来,江珩都要担心他会不会被风吹跑了。
      “别走了好不好?”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楚祁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背,喑哑的嗓音在江珩头顶响起:“我不能留在大离,阿珩,我这次回来,只是不放心你,马上就要走了。”
      江珩心头一颤,立马道:“我跟你走!”
      楚祁往后退开,神色不明:“你好不容易才为父母平冤,大离是你的根,阿珩,我比谁都知道故土难离,你不必跟着我离开。山高水长,终有再聚之时。”
      楚祁那日一番话后便离开了,没有给江珩叙旧的机会。
      江珩也无从得知他是如何在那场大火下逃生的。
      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联系他。
      他心焦,他迫切的想要到他身边去,生怕再一眨眼又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然而仍有大事未了。
      恍惚之间江珩又马不停蹄的投入到政务当中。
      宸帝果然是容不下安王了,暗中搜集了证据,早朝时一气发作了安王一派,朝中形势一时间大变,不光如此,宸帝终于立了太子。
      人选却出乎意料,江珩左思右想,于半个月后上奏辞官。
      宸帝挽留再三,却还是留江珩不住。
      辞官之后,江珩当日便快马加鞭赶往江州。
      又十日之后,赶到江州府,来不及与江州官员寒暄。
      江珩一来就托江州知府帮他找莫生——个与楚祁关系不明的车马大夫。
      莫生被江珩找到的时候,心中打鼓,不知道这个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只见江珩秉退了众人,一脸凝重。
      莫生就犹疑着问道:“大人找下官有何事?”
      “楚祁在哪儿?”江珩单刀直入。
      莫生却被吓得不行,连连否认:“大人莫要玩笑,下官不认识叫楚祁的。”
      “上回你在囚城接回来的朋友林疋,我知道他就是公子祈,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公子祈,是我的……好友。”江珩思索片刻,才用了好友这个词。
      莫生还在迟疑,江珩却又加重了筹码:“那日我去陌桑就是去祭奠他。上旬,楚祁曾来寻我,我方知他尚在人世,他同我说他将要离开大离,此番我到江州就是来为他送行。”
      莫生这才犹豫道:“大人来迟了,公子半月前就离开江州了…”
      半月前,正是来找过自己之后。
      江珩一时间有些怔忡。
      之后才在莫生口中得知陌桑一战楚祁侥幸活下来的原委。
      原来莫生原是楚人,只是自小在江州长大,走了大离科举。
      十年前陌桑一战,大火焚城,囚城守无可守,公子祈的下属见主上誓与陌桑共存亡,紧要关头,心腹打晕了公子祈,并托莫生带人奔赴关外,下属换上了公子祈的战甲,死于火焚,尸骨无存。
      公子祈再次醒来,已在西域,十年来他也曾回过囚城,只是楚城已然融入大离,世上再无公子祈此人。
      此番再度前往大离,也不过是因着江珩此前动作太大,公子祈不放心他罢了。
      得知公子祈人已在关外,江珩心下有些焦急,抓住莫生的肩膀,忙问:“他可说了要往何处?”
      “应当,应当是往月族去了…”
      “多谢。”江珩得了答案不再停留。
      转身大步离去。
      “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江州知府与急匆匆往外走的江珩撞了个正着。
      “找人!”
      江珩朗声回答,声音中满是压制不住的喜悦。
      月族,是在荒月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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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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