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严峻 ...
-
雍华七年的冬天，气温很低，加上接连十来天的阴雨，天气比往年要恶劣得多。
临阳城外不少屋舍漏雨甚至倒塌，居住其中的百姓，冻死、压死、病死的比往年几乎多了一半。
尤其是腊八节当日，竟纷纷扬扬落了一整日的大雪！
何氏原本亲自领了几个管事并家丁去城外施粥，一见这漫天鹅毛的势头顿时心惊，注意到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情绪愈发激动，也顾不得再看着粥棚、享受他们渴求感激的瞩目，直接转身上了马车。
起行之前，她一面吩咐管事们看着下人好生施粥，务必做到人人有份、尽心尽力、莫要引出暴乱；一面又命人去通知临阳知州，请他多派些人来维护秩序，免得突发变故应对不及……
腊八当日休沐，钟相却面色严肃、心事重重，整个丞相府都没多少过节的气氛。
只因前一日的早朝，圣上因城外百姓受难一事发作了临阳知州后，便收到了来自郦、德二州的六百里加急密报！
连绵不断的大雨引致上河决口、水患严重，郦州百姓死伤不少，侥幸存活的也只能背井离乡、往附近州县涌入，其中数量最多的一批流民，目标是临阳城！
德州境内饿殍遍地，引致暴乱，几百乱民揭竿而起，几天时间便发展到千余人，为首之人竟是前朝宗室后裔！
收到密报的圣上龙颜大怒，连腊八将至都顾不得，直接命瑞亲王、德郡王为钦差，即刻分两路直接前往郦、德二州查探具体情况，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平乱一事则交予骠骑将军孟怀信。
除此之外，二王还得巡视其他十一州，查看各州救济百姓的情况，令富余之州收容百姓、防止流民无处可去，或聚众为寇、或哗然生变……
钟相一心记挂着流民与暴乱之事，昨日下朝至今都在书房中，与幕僚们商议应对之策，哪有心思过腊八？
虽然天灾无法控制，人祸却可尽量避免——或许是感同身受吧。
出身耕读之家的钟良，往上数三代，也是侍弄田地为生的泥腿子，连他自己也下地做过农活，天时对于靠天吃饭的百姓影响有多大，他一直深有体会。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曾经独善其身那么久，如今已经位至丞相，为百官之首，也是时候该兼济天下了……
初八一大早，何氏便坐马车出门，打算亲自去城外盯着施粥的事，钟良便去了书房，屏退不相干的下人，与五位信重的幕僚商议流民与平乱的事。
外面忽然出现些许骚动，随即是管家略有些急促的禀报声：“相爷，落雪了！”
钟良闻言顿时一惊，下意识起身走了两步，往外看去，果见片片雪花如鹅毛飘落，纷纷扬扬有如瓢泼，很快便在地上铺了一层白色……
紧随其后的幕僚们也是心惊不已：
“果真落雪了！”
“这么大的雪，可是雪上加霜啊！”
“正是。原本因着寒雨连绵不断，冻死、饿死的百姓便比往年多上不少，再加这一场大雪，只怕……”
“百姓苦啊！民间虽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可今年的情况却不同于往年，若是连这寒冬都熬不过去，又如何去企盼来年的丰收呢！”
“只盼这场大雪尽快停下，否则……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此灾劫……”
正是气氛凝重之际，守在外头的司福匆匆而入，姿态恭敬地低声通禀：“相爷，二夫人请见。”
秀娘？钟良下意识皱眉，周身严肃凛然的气势却消退不少，略为无奈地问了句：“她来做什么？”倒不曾直接拒绝她的请见。
“二夫人未曾明言。”似乎不曾感受到钟良的情绪变化，司福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秀娘素来懂事，轻易不来前院相扰……”钟相拧着浓眉略一思忖，很快便叹了口气，摆手吩咐道，“请二夫人进来罢。这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身体不好，在外头待久了怕是要受寒。”
“喏。”司福恭敬地应下，随即退了出去。
一身蓝衫、恰好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抬手捋了一下垂膺美髯，低声请示道：“相爷，二夫人是女眷，吾等是否要避上一避？”
“不必。” 钟良摆了摆手，见几个幕僚俱是面露讶色，不由无奈摇头，意有所指地道，“尔等是本官倚重之良才，秀娘更是背弃了家族也要追随于我……若是连你们都不可信，本官在这世上，便再无可信之人了。”
平日里严肃正经、官威十足的钟相，此时却软化了态度，言语之中除了无奈便是真诚，满含用人不疑的笃定与自信，让一种木料都面色激动、眼神热切，油然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秦姨娘冒着风雪踏入书房时，正巧看见这略显怪异的一幕，莫名只觉心下一跳，差点问出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
幸好她还记得这是书房，忙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只柔柔弱弱地一福身：“妾身见过老爷。贸然求见，实乃无奈之举，还望老爷见谅！”
“秀娘别多礼了，快进来吧。”钟良不假思索地迎上两步，将人扶起来，顺势便牵了她的手，转身走入书房中，一面略为心疼地念叨，“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出门也不披个斗篷？你素来体弱，要是冻着了，一准十天半个月都没法儿痊愈，可不是让人……让苏儿担忧心疼？”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拐了个弯。
有些闺/房私/话，他当着幕僚们的面，还真不好说出口。
秦姨娘闻言顿时面色微白，忙道：“老爷，妾身只是一时情急，还望老爷体谅一二，莫让苏儿知晓了……”自从她受人暗害、早产生下苏儿，连带自身也元气大伤，之后就一直不曾完全复原，苏儿也是先天不足、自幼多病，却记事颇早、素来乖巧贴心，若是得知她顶风冒雪地跑来书房，就为了说编书的事……
钟良本想硬起心肠敲打一番，叫她顾惜自己的身体，如今见她那般可怜，一时疼惜之心又占了上风，只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你只担心苏儿会心疼，也不想想你家老爷我呢……”
说罢也不理会她瞬间变得无措又无助的神色，吩咐司寿去拿个手炉给她先暖着，又与她对坐一处，而后才问起今日来前院的目的，“平日里难得过来一趟，今天为何如此着急，顶风冒雪跑来了？”
“妾身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老爷的……”秦姨娘蛾眉颦蹙，握着手炉的双手不自觉掐紧微颤，犹豫不定的神色让钟良不由惊讶又好奇。
“老爷之前送了一些书给苏儿……”秦姨娘迟疑着说了一句，见他颔首确认后略带困惑的神情，才担忧地道，“苏儿说，书里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想编书。”
“编书？”钟良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由面色错愕地看向她，“苏儿想编书？编什么书？”
秦姨娘见状愈发蹙紧眉头，忽然对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了疑问，语气也愈发迟疑起来：“她说，想编纂一部农书。”
“农书？”钟良不自觉挑眉，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一时没能抓住，再追问时，语气却多了几分兴味，“苏儿怎么会想着编纂农书？”
“这……”秦姨娘秀眉紧蹙，扫了一眼周围几个神色郑重、明显已经将注意力集中过来的幕僚，一时拿不准分寸。
钟良看懂了她的担忧，却并未多加解释，只语气温和地安抚道：“秀娘不必担忧，几位先生俱是可信之人。”
秦姨娘闻言眉头微展，沉吟半晌才将钟慧苏的意思梳理清楚：“苏儿说，编纂农书至少有三个好处：
一来可让天下百姓吸取前人经验，学会更好地侍弄田地，使得五谷丰登、庶民安定，不会轻易被人蛊惑煽动、走上歧路；
二来……能让老爷名望大增，丞相之位稳如磐石；
三来……农为国本、民富国安，若能使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则江山稳定、天下太平。”
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垂眸，语速却加快不少，连声音都大了些，仿佛已经被成功说服，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钟良面色不断变换着，听到最后，却是眼神大亮，语气激动中带了些许不确定：“秀娘，这当真是苏儿所言？”将将十一岁稚龄的钟慧苏，一直给他天真单纯、不通人情世故的印象，却能说出这般发人深省的话来？
可若不是她所言，又会是谁呢？
秀娘么？
不，秀娘虽出身世家，却一直养在闺中、不谙民间疾苦，并无这般眼界，也不会有编纂农书的想法……
夫人何氏更不必说，自恃书香门第出身，素来高人一等，眼里从来看不到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每年的施粥赠饭都只是装装样子，倒是愿意往那些寺庙庵堂，送去大笔大笔的香油钱……
若非他察觉不对，提前将管事的盯住了，不许他坏事，只怕丞相府的名声都要坏了泰半！
今日腊八节施粥一事也是如此，他早有准备，虽然出现了突降大雪的意外，何氏应该已是回程之中，倒也不虞饥寒交迫的百姓激动之下一时暴乱……
“正是苏儿之意。”秦姨娘不假思索地颔首，再见他神色变换，却辨不清喜怒，一时心下忐忑，迟疑着问，“老爷，可是有所不妥？”
“并无不妥。”钟良摇摇头，面色逐渐变得严肃，“此事我需与几位先生商讨一番，秀娘你先回去吧。”
秦姨娘仍是担忧：“可是……苏儿她……老爷，妾身犹豫了好些天，若不是这几日天气越来越差，苏儿也多次问起这事，妾身也不愿……”
“秀娘，你要记住，老爷我才是丞相府之主，其他人，谁都无法替我决定什么。事关重大，你本就该说与我听，由我仔细参详后再来决定。”
钟良见状不由暗自叹气，几句话说得语重心长，见她低眉垂眼、面色微白的样子颇有些委屈，只得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了，你别胡思乱想，先回去罢，此事我自有分寸。”
语罢，又吩咐司寿将自己的鹤氅取来，先给她披在身上御寒，只待风雪渐歇，便将她送回秀英院。
目送她离开书房，钟良回转身来，便见几个幕僚齐齐站在身后，面色激动，殷殷切切地看着他：“相爷……”
“农书啊！”
“咱们都没想到过，可以编纂农书……”
“相爷！”
“二姑娘倒是颇有灵性，三言两语切中肯綮……”
“编书一事确实可行……”
这一瞬间的七嘴八舌，闹得安静的书房如集市一般，吵得钟良皱紧眉头，下意识抬手按了按额头：“都住嘴！”
……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严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