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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崇祯十五年

      又是一年冬时,京城大雪纷飞了几日,总算是放了晴。屋檐上的雪水顺着瓦片一滴滴地落在青石板上,夜间无人时侧耳去听,甚至能听见那轻微的水滴声。

      冬日的京城不是个好去处,冷得叫人手脚打颤。而化雪之时,偏是最冷的时候,比起下雪时更甚。又因年节刚过,衙门尚未开印,绝大多数京城的百姓,除非必要,断不外出。

      一辆轻便的马车自京城郊外的一处宅子驶出,悠悠然地往更远处而去。车中的稚童声音清脆,仿佛珠玉轻击。

      “爹,你说,祖父同祖母,会喜欢我吗?”孩子拉了拉身上新衣裳,有些忐忑。衣裳是藏青色,非一般孩童常穿的鲜艳之色,倒是有些太过朴素了。他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着了,还是羞意。

      身侧的青年轻笑:“前日大伯来家中,可不见你这般拘谨。不是还欺负了表弟?这会子怎么知道怕了?”

      稚童红着脸,嘟囔了几句。因声音太小而没听明白的青年问道:“你说什么?”稚童没再重复自己的话,扑进兄长的怀中与他打闹。

      双鬓斑白的夫妻含笑望着孩子们,车帘轻轻翻起,路旁景色不断往后退。

      马车行了大半日才算到了。入口处早就有一名发须皆白的太监等着。他身穿御赐红色蟒服,身后跟着个小太监,二人恭恭敬敬地向下车的一家人行礼。

      “大人,东西俱以备齐。此后还请各位步行前往拜谒。”老太监不卑不亢地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顿了顿,抱着拂尘走在最前面领路。

      便是方才最闹腾的稚童,此时也噤声不语。他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这里,就是祖父和祖母的陵寝吗?

      老太监在距离陵寝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的声音低沉,掺着风,有些飘飘忽忽。“大人,这里已是最近的地方了。”

      “我知道。”中年男子道,“有劳陈公公自请守陵,这份孝心,皇兄一定知道。”

      陈矩动了动嘴,还是没说什么。他走到一旁让开,静默地看着他们跪拜。

      “不肖子今日,回来了。”朱常洵左手的袖管空空荡荡,随着风吹不断飞舞。他跪在烧着纸钱的火盆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头。“父皇母后多年惦记,而今我们一家人总算是能见了面。”

      朱常洵向身后的张素娘招招手,示意她上前跪在自己的身边,牵着的手紧握不放。“这是儿子大胆,在辽东求娶得来的佳妇。未能得父母之言,是儿子荒诞了。但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子,还请父皇与母后在祖宗面前替她美言。”

      张素娘侧脸望向后面的两个儿子,轻声道:“你们也过来,叫……父皇同母后,好好瞧瞧。”她面向着陵寝,语气温柔,“这是奴家所出的两个孽障。大的且算有些用,已是在皇弟手下谋了职位。小的不长进,成日只知玩闹,盖是奴家不教之故,还请父皇与母后见谅。”

      稚童上前,跟着兄长跪着磕了三个头,有些磕绊地道:“给皇祖父、皇祖母见礼。”

      陈矩立在一旁轻笑,若是先皇、先皇后见着,必是极欢喜的。

      朱常洵跪在陵寝前,絮絮叨叨了许久,好似要将自己这几十年的事悉数告知。张素娘陪着他,并未因天色渐暗而打断。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如此像个孩童般的夫婿。好似曾经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坚强,都在此刻化为了幻影,被风吹成了沙石,散于这陵寝。

      最后是陈矩看不下去了,朱常洵到底上了年纪,久跪不得。“先皇与先皇后定在天上庇佑着,还请大人莫要伤怀。快快起来吧,今日已晚,不若就在此处将就一晚。”

      “有劳了。”张素娘扶着朱常洵起身,向陈矩道谢。

      守皇陵的日子苦得很,陈矩倒也不甚在意。于他而言,有个屋子,有茶有饭,足矣。而今屋中许多摆设,都是朱常溆与胡冬芸怜他而特地赏赐的。

      陈矩吩咐了小太监收拾了一回,又亲自看过才满意。“诸位今日就暂且住这里吧。”

      这间屋子是陈矩所住,乃是此处最好的了。

      “叨扰公公了。”朱常洵话音刚落,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在外面停下。

      一个宫装打扮的妇人提着裙裾匆匆跑进来,“可是、可是……”她的发髻因跑动而有些散乱,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泪。撞见朱常洵一家,她还有些情怯。“是四皇兄,同四皇嫂吗?”

      朱常洵眯了眼打量着她,眉眼间仿佛是自己的母后。“媁儿?”名字从他的心里腾然而出,“是媁儿吗?”

      几个兄弟姐妹之中,这个妹妹大抵是最像母后的吧。只是不如母后那般温柔似水,更活泼些,也少了点稳重。

      天家之女的骄纵,到底与战战兢兢的后妃不同。

      朱常洵还记得,自己还没离开京城的时候,母后时常与父皇因妃嫔之事争执。

      “是我!”朱轩媁的眼泪自脸上落下,有些委屈地道,“我在你们宅子里等了许久,不见你们回来。”

      不知何时进来的朱轩姝倚在门边,嘴角噙着笑,“都生养了三个孩子,竟还同小时候一般孩子气。”她的目光扫过弟弟一家,“多年未见,可好?”

      朱轩姝的视线经过朱常洵那空档的袖管时,心口抽痛了一下。

      万历三十五年的夜袭很成功。可她弟弟所率领的那支轻骑几乎全军覆没,便是他自己也以断臂为代价,侥幸逃过死劫。

      人死不能复生,断了的手也一样。

      但她的弟弟还是活了下来,从死人堆里用尽力气爬到了她的面前。

      朱轩姝走到桌边,提起炉子上烧着的铜壶泡茶。“皇兄等不住,先回宫去了,让你得了空领着弟妹与侄子们去见他。”

      夜袭当晚母后病殁,大概……是母子天性,便是以命相博,也要护佑孩子。

      朱轩姝举杯,一饮而尽。“今晚我与皇妹都在此处住下。”一双凤眼望着侍立一旁的陈矩,“陈公公守陵有功,多谢。”

      “是老奴的分内之事。”陈矩朝身侧的小太监打眼色,让他跟着自己去收拾屋子。

      让这难得见面的手足好好说话。

      朱常洵虽在平定北夷后,偶有来京城的机会,偏都不巧,与朱轩媁错开了时候。今日是他们这对兄妹第一次见面。

      茶水在铜壶中不断翻腾,升起的热气将这屋子暖了几分。

      手足几个说了好一会儿话,突然安静了下来。

      朱轩媁踌躇着,问出了京中手足们的心里话。“四皇兄,什么时候不走了?”见朱常洵微微一愣,好似有些急,声音也加快了,“皇兄说了,只要四皇兄有意留京,其余的事,他会安排的。”

      朱轩姝扫了一眼妹妹,温声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而今朝中的人都是我们的,再不惧什么人言。皇兄对朝堂的把控也越发严密,断不会有人反对。”

      她拨弄着手里已经喝尽的白瓷茶杯,笑容有几分讽刺,“便是翻旧账,也不用慌神。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今换了一拨聪明人,该怎么说话,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当年的手足之争,朱常洵行事谨慎,并无留下什么证据。这么多年过去,所谓的人证早已死绝,物证更是没有。

      在当今天子的手里,谁还敢说什么?今上挑挑眉毛,莫说言官,就连阁臣也噤若寒蝉。

      大明朝,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大明朝了。

      朱常洵微微皱了眉头,“此事……我自有主张。”他侧头去看发妻的侧脸。温暖的烛光下,张素娘脸上那些风霜留下的痕迹一览无遗。

      前些日子,自辽东赶回京城的路上朱常洵染了风寒,到了京中在床上躺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老了。

      他的素娘也老了。

      他们已不如年轻时候那样经得起折腾。

      朱常洵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了。他曾经答应了兄长,要做他手中的利剑。兄为帝,他为帅。天子守国门,剑之所指,便是他的命归之处。

      年轻气盛的时候,朱常洵从未想过,当有朝一日自己年老,挥不动手中之剑,拉不开手中之弓,该怎么办。他总是以为,自己可以为了这大明朝,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庙堂之上的兄长,战死沙场。

      名将、美人并无区别。

      自己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存一点私心,为妻儿想一想。辽东再好,也不能与京中繁华相比。在这里,远离硝烟战事,他和家人都能过得更好。

      朱轩姝从弟弟的脸上看出了动摇之色,她拉住还想说些什么的朱轩媁,朝轻轻摇头。“夜已深了,各自歇了吧。过几日我们宫里头见。”她笑吟吟地望着两个当没嘴葫芦的侄子,“还没见过你们的堂表兄弟呢,到时候大家都打个照面,别街上见着了,也不认识。那可就闹笑话了。”

      侄子们恭敬地将两个姑姑送出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父亲是不是会答应留在京里。

      朱常洵收起了自己的犹豫之色,“睡吧。”

      他心里已有答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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