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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ART FOUR:命运 ...


  •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人和神还一起生活于大地上。
      不过或许那时候对人的定义,与现在稍许有些不同。他们不会衰老,也不会被苦难所缠绕,如同神一样无忧无虑。或许他们就是神,神的近亲。人和神本有同一个起源,就是大地。那时候统治,这一切的是克洛诺斯。
      这位了解过去与未来的君主称自己为他者国度之王。
      后来他确实失去了他的权柄。世代之子,众权势们掌管了世界。而黄金世代也就此结束。生活于那个世代的人们失去了肉身,化为了幸福的精灵,在地上徘徊,依旧为后来的人们带来祝福与帮助。
      万神之父宙斯创造了第二代,就是白银时代的人类。那时候人与神的关系已经发生改变。神既想当人的父亲,又想当他们的君王。那也是人第一次被刻瑞斯所缠绕,使痛苦遍行于大地。人和神最终决裂,神毁灭了人。而人带着对神的憎恨和不满,化为了地下的精灵,向人们低语着神的不可信和曾经的真相,与来自黑暗的智慧。
      第三代的人类被创造出来。他们是驯服的,永恒地敬着神。他们勇毅而强健,以战斗为乐事。他们取悦了诸神。但是他们的出现和消逝,都没有留下印记,只成为了冥府的无记忆之灵。
      这样,英雄世代的人们就出现了。神们吸取了教训,他们选取着优秀的人儿,宠爱他们,令他们有强烈的爱憎,给他们增加光荣,让他们取得战斗的胜利,夺得声名。于是无数传奇诞生了。它们在时间中闪闪发亮。
      但这个世代的人也是痛苦的,因为人和神曾经幸福的美好时光终究是失去了。加在人们身上的苦难,只有加倍的多。因为英雄的那些光荣正是由苦难磨砺而成,痛苦和悲哀铸就的王冠,血染的声名与王座。
      ……你有在听吗……卡斯托尔……

      诗人轻声低语,修长的手指按在金色琴弦上,却并没有拨动。年幼的卡斯托尔蜷缩在他怀里,揪着一缕月光一样的银色长发,已经睡着了。
      波吕多刻斯见状,就轻轻走了过来,双手抱起了卡斯托尔。他们是年纪相同的双子,又都是孩子。但他轻易地抱起了弟弟,好像托起一片羽毛。
      “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啊。”诗人说。
      “卡斯托尔很喜欢你。”波吕多刻斯语气特别干巴巴地说,小心地掰开了弟弟捏着诗人头发的手。卡斯托尔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但又本能地揽紧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我想他更想睡在这里。”
      “他应该远离你。”
      诗人目送着年幼的波吕多刻斯抱着年幼的卡斯托尔离开。
      “但是你帮不了他。波吕多刻斯。”

      卡斯托尔死了。
      回到斯巴达城的那天天气特别糟糕。为了照顾爱子的心情,铁灰色的天空黑夜一样可怖,电闪雷鸣,暴雨疯狂倾泻,所有人都被淋得极其狼狈。道路泥泞,战车还经常陷进坑里,不得不十分麻烦又艰难地推出来。
      浑身湿透的波吕多刻斯指挥着仆人们把战利品往储藏室搬。大袋大袋暗紫色的酒浆,是宁芙们亲手制造的佳酿。青铜剑和长矛,黄金白银和宝石,华丽布匹。
      暴雨还在下,暗得王宫里到处点起了火把和油灯照明,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而那种湿漉漉的寒气无孔不入,充斥了所有空间。人们悄声低语着,波吕多刻斯大步向前,从那些幽影般的人们中穿过。
      他当然已经见过母亲,这肯定是最优先的。勒达王后拥抱他,含着泪水。
      “现在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她说。
      廷达瑞俄斯王一句话都没说。
      他出奇冷静地处理着所有事,在想着卡斯托尔的尸骨什么时候火化,到时候祭祀众神的顺序。他已经选好了合意的罐子,用来盛装卡斯托尔的骨殖。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金瓮,镶着华丽的银把,饰着珐琅。卡斯托尔还有不少贵重的装备。到时候要在他的葬礼上举行比赛,斯巴达的青壮都要来,胜者可以得到它们作为奖品。
      他处理了一切急需的事,就准备休息了。他洗了澡,洗去皮肤上的尘埃和汗渍,又抹了舒滑的橄榄油,穿上干净的束腰衫,披上绚丽的披蓬,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还完全是他走之前的模样。他和卡斯托尔的衣衫随便地叠在床头,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水杯。
      波吕多刻斯躺上床,厚实的羊毛毯垫里飘荡着他和卡斯托尔的气息。他在回忆着自己和卡斯托尔最后一次出门前的情景。一切实在太普通了。幽暗的房间里,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卡斯托尔并没有死,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了下,过了一会儿就会回到房间里,睡躺在他身边。卡斯托尔的死亡令他很没有现实感,只是很平静,总觉得这事并不成真,那么轻飘飘。
      第二天他醒来了,有些惊讶地发现卡斯托尔没在。
      “卡斯托尔?”他脱口喊出弟弟的名字,才想起来,卡斯托尔已经死了。
      空气幽寂,并无回应。

      他下令暂停了卡斯托尔的火化。
      卡斯托尔的尸身还保存完好,看上去栩栩如生。因为神们怜悯波吕多刻斯,就为卡斯托尔的躯体涂上了血红的安布罗西亚,令肌肤保持坚实和鲜嫩,不至于被败坏。
      于是卡斯托尔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

      波吕多刻斯实在无法想象,在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普通的战事中,卡斯托尔竟会如此意外而轻易地死去,荒诞得不可思议。不过回过身的一刹那,他的弟弟就被伤了,然后闭上了眼睛,身体变凉了。
      卡斯托尔对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这只是意外。不要难过。哥哥。”

      黑夜与白昼过去,他睡躺在弟弟身边。不需要卡斯托尔做些什么,只要在身边,就足够安心。
      人们感到了不安,窃窃私语环绕在王宫内,说他们的王子已经疯了。波吕多刻斯浑然不顾,只管做完一切事就回到房间。而那不安的波纹散播着,终于有一天化为了行动。那天,他回去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我们得谈谈。”那个人说。
      他的面貌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带着一顶旅行帽,帽缘上饰着璀璨的金色羽毛。
      波吕多刻斯警惕地看着他。
      “你想聊什么。”
      “你不能这样对卡斯托尔。”那个人轻声说,“亡者应该得到合仪的安葬,让他们能在地下安宁。否则他们会纠缠你,诅咒你。”
      “我要卡斯托尔回来。”
      那个人把手放到他的肩上。
      “亡者不能复活,回到看得见阳光的大地。你大概也听说过俄耳甫斯的事了。他为了他的亡妻去了冥界,并见到了冥王和冥后。缪斯之子的歌声打动了他们,但是他仍然无法带回他的爱妻,独自一人回到了阳光下。那不是因为他的鲁莽,而是法则的必然。”
      波吕多刻斯沉默不语,只是握紧了卡斯托尔冰凉的手。
      “你这样会令卡斯托尔很困扰。相比生者,亡者能要求的东西已经少得可怜,你还要剥夺他这一点仅剩的权利么?”
      “你们答应过我。”波吕多刻斯开口,声音哽咽。“你们说过我们会在一场伟大的战争中绽放光彩。而那场战争还没开始,为什么卡斯托尔会死?”
      那个人怜悯地看着他。
      “我们说的从来都是你,而不是你们。波吕多刻斯。卡斯托尔自己想必也深知这一点。”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否则我不会让他出战。”
      “那么你要他怎么样的?和你的母亲、姐妹、女仆一样,呆在家里缝制衣服干家务活吗?不。卡斯托尔必然也不想那样。也许卡斯托尔并没有你那么受众神眷顾。但你们同样都是为荣誉而出生,并为荣誉而死。卡斯托尔战死了,这是极平常的,并且是勇敢的证明。难道你希望他病死,或者其他平平淡淡的死法吗?你不可能指望卡斯托尔不死,甚至你自己都做不到。你依旧是凡人,波吕多刻斯。你所能做的,只有让你的生命更加光辉些。”
      “这些我都不想听。我已经厌倦了。赫尔墨斯,我知道你们担忧我无法完成预定的命运。也许那是真的,我做不到了。”
      信使神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预定的命运是不可更改的。波吕多刻斯。”他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杖,那在房间的幽暗中仿佛一根阴影。“让卡斯托尔自己跟你说吧。”
      周围开始变冷,白雾飘荡,信使神离开了。而雾气凝聚,在阴影和幽黯光线之间,他看到了卡斯托尔。
      “卡斯托尔!”他伸出手去拥抱弟弟,但只触碰到了虚无。
      某种冰冷的风和雾缠住了他的颈项,逐渐收紧。
      “立刻为我举行祭仪,波吕多刻斯。如果不想被我的疯狂和诅咒纠缠至死的话。”
      波吕多刻斯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颈上的压迫感消失了。他听到了卡斯托尔的叹息声。
      “哥哥,别这样。真的,放开我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波吕多刻斯满怀怨恨地问。“你早就知道其实在战场上你并没有被诸神保护?”
      “事情本该如此。”
      “你觉得我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卡斯托尔沉默了一会儿,望向了别处。波吕多刻斯很清楚这就是卡斯托尔逃避话题时的习惯。
      “你有你的事要做。哥哥。我们本来就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
      波吕多刻斯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尸体的手。
      “很多事。在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法跟你说明。”卡斯托尔说,“至少现在,你会恐惧失去我至少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了。如果我告诉你的话,它会像瘟疫一样感染我们剩下的所有生命。”
      “我恨你,卡斯托尔。”
      “哥哥。”卡斯托尔的声音充满了无奈,“我已经尽力了。尽力使我们能过得快乐。”
      “我们是双子。”
      “我们仍然是不一样的。太明显了。”
      “不。”
      “波吕多刻斯。”卡斯托尔轻柔而慎重地呼唤他的名字。“这并不是你否认就可以无视或者改变的。这个世代本身是如此。荣耀注定属于你。你会参与冒险,你会参与战争,你会成为最出色的那个。这件事无可动摇,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而我是完全的人之子,并非是得到荣耀的,而是为荣耀半神的无数普通人,是成就光辉的黑暗,衬托喜悦的痛苦。我并不喜欢这个世代和它的规则。但你是很好的,所以我愿意为你配合它。一场战争或冒险中,众神属意的只有那几个。你是星辰,我是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不在众神思虑的边缘内。每一次,我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你要原谅我无法一直陪着你,哥哥。”
      “我不允许。”
      “那时候,我死了。”卡斯托尔沉默良久,开始叙述,“我看到了铜色的天空,曾经那么坚固永恒的模样,却渐渐显得虚幻,最后整个苍穹与大地融合着,化为了铜色的梦境。”
      “就在那时候我明白了。整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梦境,那上面的一切都是来来往往的幻影。而大地的边缘也就是梦神们来往的地方。我穿过牛角与象牙之门来到这里,梦境即是真实本身。对于死者而言是没有远近的界限的。除了对你的爱,我对这个世代的一切都并没有留恋和喜爱,并不怀念。而在我死后,我看到了真实,也许还能够理解其他的知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会一直听着你的故事,会知道你过得很好。而你也能知道这一点。”
      波吕多刻斯的嘴唇发白。
      “所以你宁可弃我而去?”
      “哥哥。我也希望能留在你身边,但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安葬我的身体吧。令我能够穿过生命的泪水汇聚成的河流,在灰烬的原野上得以憩息。”
      “不。”波吕多刻斯愤怒地回答。“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带我走。”
      卡斯托尔苦笑。
      “两个都不行,哥哥。你就不能好好听我一次吗?”
      “不行。”波吕多刻斯固执地回答。

      某种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周围,空气仿佛变得很冷,或者说是更冷了。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飞了出来,站在卡斯托尔的尸身上。
      “别去碰它。太危险了。”看见波吕多刻斯想要把那只鸟赶走。卡斯托尔说。“那不是鸟。哥哥。”
      黑色的鸟拍了两下翅膀,忽然化为了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形。
      “很久以前就有过征兆。那时候你就已经被提醒过了。”那个与曾经的亡国小公主一模一样的飘渺人形说。“这样的事是会发生的。过去,现在,未来,一直都是。波吕多刻斯。”
      波吕多刻斯笑了,笑容冷得像凝冻的泪水。
      “你提醒我了。对于卡斯托尔变成现在这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塔纳托斯?”

      所有的阴影都变得更加深暗,周围仿佛化成了深渊。曾经的诗人从中走了出来。
      他不再像个诗人,因为他苍白可畏如雷电。他的美也惊心动魄,威压如同万物枯萎的冠冕压在他额上。
      只是他的笑容仍然温和着。
      “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你帮不了卡斯托尔。”
      波吕多刻斯怨恨地看着他。
      “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卡斯托尔那么接近你。”
      “这不是他的错。”卡斯托尔说。
      “那我呢?”波吕多刻斯说,眼泪流下来。“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也没有错。哥哥。别哭了。”卡斯托尔像小时候那样,拉着诗人的衣角,只不过如今那是无尽的黑暗所凝结。“帮我说服波吕多刻斯吧。”
      “别难为我。卡斯托尔。我生来就不是说服人的。”
      “有没有任何方法。”波吕多刻斯说,“可以让我和卡斯托尔在一起。”
      “这很简单……”
      “我不允许!”卡斯托尔直接打断了诗人的话,“波吕多刻斯,别这样。”
      “如果死亡对你而言不算什么大事,那么对我也是。”看着卡斯托尔脸上的神情,波吕多刻斯露出凄凉的笑容。“你不愿意,是吗?你知道这是不好的。那么,塔纳托斯,能把我的生命换给卡斯托尔吗?他一直都是为我而活的。那么我把性命赔给他。”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觉得卡斯托尔会愿意吗?”死神轻柔地说,“这是一个无解的方法。爱你的人是不可能让你这么做的。”
      “我要卡斯托尔。”
      死神和他身边的阴影看着他们。
      “那么,还有一个方法。”死神说,“从命运绘卷上抹去你的名与荣耀的未来。你将不再属于这个英雄世纪。要弥合大地之上,人和神的距离,死亡与永恒的距离。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因为你是克洛诺斯的直系后代。凭你的血要求罢。要求回到黄金世纪,你将化为守护人类的精灵,在大地上游荡。而凭着人和神的同一起源,凭着爱,卡斯托尔将与你相伴。”
      卡斯托尔看着死神。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他轻声问,“那时你就知道了?”
      “我只是看到了一颗种子。”死神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卡斯托尔的头发和脸颊,像他还是小时候那样。“不过,是的。性格即灵(daimon,命运)。我知道你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代的孩子。正像那个年轻的姑娘属于白银世代。”
      波吕多刻斯握住卡斯托尔的手,冰凉的,然而并非一个鬼魂的虚无。
      “我一直想这么做的。”波吕多刻斯说,“现在,我们是真正的双子了。”

      “你真是任性,塔纳。命运她们都跟我抱怨,说你害得她们要拆了重织了。”
      “反正她们都没来找我。况且这个世代,众神所谓的命运,不过只是给半神们的最优解。所谓的无法更改,也只能是一种借口。”
      “她们舍不得责备你,所以才只跟我说。”
      “是因为知道骂我也没用吧。”
      “总把别人想这么坏。大家都是爱着你的呀。”
      “只是因为不得已罢了。如果不是必然(Ananke)的法则,他们跟我大概毫无交集罢。”
      睡神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问。
      “那我呢?”
      死神望着他,抚摸那张完全一样的脸。
      “我的本质是无。现在在这里,是借用了你的形态、你的血肉,塑造成这具躯体。你能察觉到我的思绪,了解我的性格。你是我感知世界的唯一途径。在这里,我是完全属于你的,只能任你摆布。也无法爱上其他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睡神捉住双生弟弟放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
      “那些都不算什么。我唯一的依靠只有你对我的爱而已。”
      “这可真叫人伤心,我被那么全盘托付给你,结果你说那不算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嘴唇被飞快地亲了下,然后被拥住。
      “我知道。开个玩笑。我们回去吧。”
      “嗯。在大地上游荡那么久,你一定很累了。”
      “没什么。而且确实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是啊,都不怎么回家了。”
      “是你要我出来的,现在又来嫌。”
      “好啦。总之我的错,回去吧。”
      黑暗的帷幕撩开了。死神最后看了眼斯巴达城,黄昏中的城邦被夕光映成一片鲜红,衬着晚霞天空仿佛在燃烧。
      战争还未开始已经被预言。英雄世代的至高。而那个人放弃了。但其他人仍然前行着。
      “塔纳?”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并没有觉得累。不过……”
      “嗯?”
      “诸神渴了。”

      而在此后的此后,这个世代亦将解体,为着未来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PART FOUR: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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