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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月芳菲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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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四月,芳菲渐尽,百花色衰,惟见飞絮飘零,郁郁茫茫落满一地。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庭院空寂,却见一绿衣女子轻倚柳树边。抬眼凝望天际,暗自出神。她神情暗淡,心事重重。似是有感而发地自言自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妹妹,”一把娇柔地嗓音从背后传来:“时候不早了,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妈妈支我来催你去准备。”
飘絮回头看清迎面而来的女子。只见她面若桃李,目若秋波,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妖娆又不失清丽。当真是好看!当然好看了,不好看又怎做得这芳菲阁的头号花魁。
飘絮淡然笑道:“劳烦姐姐跑一趟,我这就回房准备。”眼睑低垂,长长地睫毛在脸上打出一片阴影,眼神有说不出的落寞。
白牡丹见状无奈地叹了叹:“妹妹,这该来的总是要来,你我这般出身的女子,横竖都是这个结果,逃不开这份命!”嘴角勾起的笑容也带着几分苦涩,更衬出她姣丽的容颜。
“我明白的,我早就认命了。”那绿衣服女子声音黯然。
“可要我帮你?你一个人不好梳妆罢?”
“多谢姐姐了,我自己就可以了,我想自己呆会,也不用叫嬷嬷来帮忙了。”
“妹妹,事到如今,你也再别多想了,只有凭白使自己难过。”白牡丹安慰道。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明白飘絮此刻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她也是过来人如何能不清楚。从清倌到红倌的那一夜,可以说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也是芳菲阁中所有女子的转折点。她试图忘记自尊,试图麻木自己,适着适应这卖笑生涯 。然而,越想忘记就越觉羞耻,越想麻木却越觉痛楚。在这种时候,她知道说什么话劝慰飘絮都是无用的,可她无法不说点什么。只恨为何命不由己,她和飘絮都是从小命运坎坷,虽正值青春年华却不可不说是历尽沧桑。两人自幼就是孤儿,生活颠沛流离,自然相惜相怜。她当飘絮是私自家亲妹妹,即便如此,在这种时刻,她也只能说着些无痛关痒的安慰话。想到这个妹妹从此后也必须过着人前欢笑,暗里落泪的日子,更多的开解话她又如何说的出口,她连自己都开解不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泪盈满面。
飘絮用袖口替白牡丹拭去泪珠,逞强笑道:“我都没哭,怎么姐姐倒是先哭了呢?你瞧,脂粉都糊了,蹭了我一袖子。”
白牡丹听她为使自己不那么难过故作轻快,心中更悲,抓着飘絮的双手,不能言语,又掉下几颗眼泪。
“姐姐,我知你对我好。我其实很满足,从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何时便会饿死街头。来到这里后,不用为三餐担忧,又学得琴棋书面,还认识了姐姐,已是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我最怕的,就是不能活着。只要不死,总还有希望,往后总有脱离的一天。我今天认命,是,我是逃不掉,但不代表对以后就绝望了。我真的没那么难过,真的,你放心吧。”说罢她拢了拢裙摆,迈步走向远处的楼阁。春风夹杂着白色的柳絮拂在脸上,纷纷乱乱好似她现在的心情,她对自己说,要坚强,要坚强。我什么都忍得,什么都挨得。我还有以后!将来会不一样的!
一脚才踏进芳菲阁,就有一个四十左右风韵犹存的女人迎了上来。表情是热切中带着做作的。媚笑着拉住飘絮的衣角说道:“好女儿,你可算回来了,没忘记时候吧?”
“怎么会,我这不是就回来了。”飘絮娇笑着应道。
“呵,女儿你做事一向分寸懂事,快去好好打扮打扮,今晚你可是主角。”
那女人自然就是她们这些人的妈妈。女人以前也是年轻过,美过的。红的时候,千金难求,人也是聪慧的,可到底也没摆脱这个泥潭。不红的时候,就陷到了潭底,帮着沉溺新的女子。虽然彼此以母女相称,大家心里却都明白这不过是为了方便控制,间或收买人心,打上感情牌到底是有些效果的。平日讨生活已经不易,难道还要叫得那么直白?你称我做老鸨,我唤你做娼妓?都是为了生活,谁比谁高贵呢?能怨谁呢?能怪谁呢?飘絮知道没有这个妈妈,也会有另一个妈妈。全都是苦命女子罢了。飘絮为她感慨也为自己感慨,她不要这样一辈子,不要这样空度一生。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没有过幸福的日子,她还没尝过幸福的滋味。飘絮一直渴望着从未体验过的那种叫幸福的东西,在最困难时刻总成为她的动力,虽然她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却一直相信只要努力不放弃,终有一天她能找到那个答案。
飘絮笑说:“让妈妈着急了,我这就去弄得漂漂亮亮的。”说罢,便直奔回房,表现地颇有些兴奋的意味。既然要做戏,何不演得逼真些呢?
进门后抬眼环顾房间,双喜门上贴,红烛桌中摆。她不由冷笑,一个买一个卖,如此不堪,偏却扮作洞房花烛夜,好不讽刺!是了,这年头,做买卖也讲究意境,卖也得卖的别致。
飘絮换上床头摆着的大红喜服,于梳妆台前对镜贴花黄。看着铜镜中倒映出的女子,虽不若白牡丹般姣丽蛊媚,却也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她香墨弯弯画,胭脂淡淡匀。十七芳华,空嗟叹!
十三岁被卖入芳菲阁,饶是她年幼无知也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不由少报了二岁年纪,幸得她身体瘦弱差二岁也无人知晓。这样也只是拖得二年,终究是到了今天,万般用心却还是逃不开命运。一股苦楚慢慢从心口蔓延开来。
梳理完毕,她便一头栽倒床上,想哭又哭不出来,心绪万千。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今天没看见呢?她在心中暗自称奇。
青楼这地方总有些枉死女子,孤魂野鬼。怎么今儿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呢?
最早的见鬼记忆是在三岁,三岁大的孩子大约已能记些事了。
那时她总能见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哥哥背对着墙角耸动肩膀,大约是在哭泣吧。开始只是在客厅的角落,后来慢慢地不管是院子,还是里屋到处都能见到他。瘦小的身躯,肩部不住上下抽动,似是无言地低泣。
飘絮可怜这个悲伤的背影。除了自己似乎根本没人注意过他。难道大家都看不到吗?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开口同他说话。
“你有什么难过得事吗?”
背影仿佛没有听见。
飘絮鼓起勇气伸手想抚慰他:“你不要伤心,我可以帮你的,你告诉我啊。”
背影停止了抽动肩膀。她更大胆了些,用自己圆鼓鼓的小手努力构向他。就在这时,背影缓缓地回过了脸,也许这不能够称之为一张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五官甚至没有一点凹凸。可是,那张脸看向她的神情却又那么悲伤,仿佛在流泪。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能感受它深切地悲哀?他甚至没有眼睛,没有眼泪,没有表情。然而,她是知道的。那种沉痛哀伤地氛围让她忘记了害怕。她第一次见鬼的印象不是害怕而是伤心。她为那只没有脸,却一直流泪的鬼伤心。是什么样地悲伤让他死后还无法忘怀?那悲伤该有多深?很多年后,飘絮见过许多外形骇人的鬼,有些少了半个脑袋,有些肠子露在体外,有些满身鲜血,然而这些都不及那只伤心鬼给她的印象深刻。那只鬼后来怎么样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至今还会想起那只鬼,因为那种发自内心的悲哀让她感同身受。飘絮希望那只鬼能有一个好结局,虽然她不知道对于一个鬼来说怎样才算个好结果。她在心里认为鬼是人变得,人能幸福那么鬼也能拥有幸福吧?
那时候完全体验到了他的哀伤,伤心地情绪随着空气融入了她的皮肤,血液,心脏,是多么真切。让人忍不住想哭。心很疼,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希望那只鬼能有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