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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浦暗楼明(下) ...

  •   一场争端平息于无形,湄娘终于松了口气,一边就连声地催促着小鲛人赶快泡到汤池里去。那小鲛人环顾四周,像是确认了自己的命运,也不挣扎喊叫,只留下几颗圆润的珠子便向右一歪,带着半串气泡咕噜噜地沉进池底。
      而随着他翻落水中,台上惊堂木落,厅堂里的气氛轰然被推到了顶点。
      对于星海云庭这种大场子而言,鲛人不稀罕,野生鲛人也不算少见,可如果这个鲛人既是野生的又年龄小,还是用香汤当场化生的小鲛人,这样的品珠大会真真是不怎么多见的,错过了今天,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到他们七老八十才举行!这样的好货色,别说文武大臣,王公贵族亲自出手抬价都不会有人说他们同平民争抢有失身份,反而懂行的要夸他识货,若真是被谁拔得了头筹,交际往来时也相当值得拿出来炫耀一番。
      不过贵族们终究有着区别于平民的矜持,他们不会直接开口叫价,这是上流圈子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何种拍卖,最先开口的是平民,而后是商贾富户,再过上个两三刻钟,前面的人能给出的价格差不多封了顶,而后才进入到贵族们之间竞价的时间。
      星海云庭的品珠大会仍在继续。
      贺老板方才丢了面子,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身份,直接举牌叫了三万。
      函仞轻飘飘地在边上端起茶杯啜饮,顺带着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举牌:“四万。”
      “六万!”贺老板两眼一瞪,立刻跟上。
      这时后排终于有人反映过过来,抓起号牌就要叫价,和他同桌的朋友赶快伸手将他按住,轻轻摇头,略微示意他看看四下。毕竟这厅上坐着的都不是寻常人,像左边屏风后面那位,一眼扫过去,虽然看不清,可看他发冠上那颗紫晶石,和左右陪衬的两颗宝珠,那是非皇族不得使用的。他们小家小业的,可犯不上为了一个绝对抢不到的鲛人得罪了大商人甚至皇亲国戚。
      “七万。”
      满堂只有他二人叫价,函仞却不急,贺老板叫多少他就跟一万,也不知是他自信自己的身家,还是就成心逗着人玩。
      没人敢接,他们一呼一应地,很快就将价格提到了二十七万。
      “二十九万!”贺老板脸上涌起潮红,似乎是叫价叫得疯魔,宽大的衣袖下,左手却悄然将原本缠在腕间的串珠攥在掌心旋了一圈。显然,争抢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清醒过来,甚至在考虑准备退出了。
      “三十万。”那边传来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贺老板用力盯着他的脸,只看出了一派悠闲。
      他叹息一声罢,右手做了个推让的姿势,摔坐在宽大的软椅里,显出满身的迟暮之气。
      “我退出。”他说,“函仞,如果你能改了你那纨绔作风,这叶城的风云人物中必将有你一位。”
      “我才不肯费那心力~”年轻人斟满一杯酒推去桌对面,“贺老板,纨绔多好啊。我不缺衣不少食,无需外出打拼自有家族养育,你啊,喝了这杯酒早些回去睡吧,可别再对本少爷说教了!”
      贺老板看他。同座那人笑容轻佻眼含桃花,左胳膊搭在桌边晃悠着纸扇,右胳膊横放在桌上,指尖顶着小巧的酒杯在自己面前。
      “你说得对。”他忽然大笑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而后就将那酒杯袖了,起身一并带走。
      湄娘台上赶忙又将醒木一敲:“三十万!各位爷,今个要是三十万成了,咱们星海云庭可就亏大了,说不定明年就没钱进货了啊!”
      这时,贵族们终于开始叫价了。
      “三十二万。”督察院副掌院慢悠悠地把价格提高了两万。
      “四十万!”忽而,小女孩子娇脆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
      副掌院头也不回,学着贺老板的模样将杯中酒饮尽,道一声恭喜之后痛快离场。
      “四十三万!”
      “四十五万。”
      贵族间的竞价自开始便迅速攀升,眼看着已经超过了六十万,侍女欢儿瞟了一眼时计,凑到台边微微福身,道,“湄姐姐,今天进程太快了,这点时间恐怕刚够完成变身,不然奴先让巧月上来,在屋里做些安排吧。”
      湄娘迅速扫了一眼她身边的滴漏,果然,上层的清水只剩薄薄一层。她便点点头,道:“快去快回。”
      “是。”欢儿乖巧应声,莲步轻移走到池边,侧身坐在边沿上,向着池水的方向低下头,敛下眉目,低哑的嗓音几乎被客人们的喧闹完全掩盖。
      “巧月,上来了”。
      下面的巧月听见声响浮上水面,欢儿先是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才又取了干净的布巾,把他捞上来裹好,搀扶着上楼去了。
      待两刻钟后欢儿下楼,价格已经被叫到了三十枚凝碧珠,叫价人正是左边那位小侍女。
      大概十息之后,二楼才传来一声“三十三枚”。
      湄娘看见了刚走下小楼梯的欢儿,面上终于松快了几分,当下扬起明媚的笑脸,啪的一声打开了羽扇,走上前台打断了竞拍:“各位贵人,出价且不急于一时,纵然诸位都不差这一点小钱,可无论多少钱,总得花的物超所值不是~好了,湄娘我也不卖关子了,从开场到现在,相信诸位都在猜测咱们巧月的年龄吧?嘻嘻,那诸位不妨再猜一猜,巧月有没有超过十三岁呢~而且啊,这个可是刚捕捞上来,刚破-了-身的野生鲛人唷,可别再犹豫啦,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上等货,可是连湄娘自己都不敢保证这辈子还能看得到呢!”
      “四十枚!”二楼包厢里,一个年轻的小公子骤然开声。
      四十枚凝碧珠,折算成金铢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百万,何况这种人拿出来的必然都是珍品,兴许能兑到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万!
      “四十二!”
      “四十五!!”
      气氛再一次被炒热,婢女小厮们的声音渐渐将方才几个年轻人淹没。
      直至价格被抬到一枚紫晶石,终于不再有人敢于竞争。湄娘笑着将醒木拍到了第三声,扬声道:“恭喜白军使夺魁!巧月已经在楼上等候,左边走廊尽头,门上刻着海水纹的就是了。另外,白军使,为了庆贺今日难得的上等货,咱们星海云庭附赠您一份小惊喜,就在屋子里哟~若您有什么需要,只需扯动床头银链,楼下随时有人恭候。自今日起往后十日,无论您来不来,巧月都是您的,至于今晚嘛……“她挥着手帕故作娇羞状,“现下时间正好,奴就不打扰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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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品珠大会尘埃落定,二女马上把新人带到了后院小宅,十名鲛人三名护院,并着一位管教嬷嬷,挨挨挤挤地站在小屋里,聆听白衫女的训导。
      “星海云庭规矩并不严苛,只一条是你们必须要牢记的: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如果想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无论是谁,哪怕是花魁、鸨-母,包括你们未来的恩克们,一律如此。这里是风月场,不需要你们有太多的心思,但也绝不留一个傻子,其中的分寸嬷嬷会教你们,更要靠你们自己摸索。另外,星海云庭选人并非只进不出,每旬考核不合格的,从哪来回哪去。”
      站在索尔左边的小鲛人打了个哆嗦。他靠着临近的止澜勉强站着,面色有些发白,双腿上也还隐约泛着莹白的光,分明是刚刚破|身不久,而按着空桑王朝的规定,没有主人的鲛人,如果被星海云庭淘汰,他唯一能回的地方是给他破|身的屠龙户身边。
      白衫女同样看见了这一幕,但她脸上只有满意的神色。
      她接着说,“上了陆地你们就不要想着回去,进了星海云庭就不要想着你们原来的主人。你们会在这里学到许多本事,能留下就意味着你们可以活十分更轻松,不再露天而眠,不再挨饿,不再被恶心的男人亵玩,更不会时刻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你们甚至被客人赎身,带回去,拥有一个家。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们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或者你们甘愿在过回那种每天挨打,最后被剜掉双眼做成凝碧珠,或者成为发泄的工具,连安静等死都是奢望的日子。”
      说完,她带着蓝衫女翩然而去,护院随着她们出门,而后依次站定守在了门口窗下。
      管教嬷嬷便大发慈悲地指了指靠墙的一排床铺——如果它们还勉强可以被称为床铺的话。
      她指着那些已经有几块发了霉的木质地台和胡乱团成一座小山的旧寝具说:“亥时末就寝,卯时正出操,铃响三遍为令,早到没奖迟到受罚。念在你们初到,今天剩下的大半个时辰我就不讲课了,你们可以睡了,床位自己分。对了,星海云庭第二重要的规矩,打架可以,不许见伤。”
      管教嬷嬷说完,留下他们的衣服日用就出去了,十名鲛人站在当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在害怕,有人在等待。
      春漪则径直爬上了最干净的那处床位。
      他一动,所有鲛人便像都重新活过来般跟着动了起来。马上有崇拜者替他翻出了最干净最完整的被子递上去,旁边还有跑得慢了些的,就中途转向冲进衣饰堆里,飞快挑了最搭配的一套捧过来。
      昂首站在床榻上的鲛人少年不肯伸手去接,只随意把被褥堆在脚下,仿佛理所当然,又无比骄傲地环顾四下,看着那些所谓的“伙伴们”,首领的地位已然奠定。
      止澜第二个行动,倒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只是在观察窗外看守的人数,这会儿看清了,也就没必要谦让什么了。他伸手拉起索尔苏摩,仗着体型优势直接挤开了其余鲛人,选了火炉旁温暖又避风的地方,挑出干净的被子铺开,自己躺到外侧,把两个孩子挡在身后。
      好巧不巧的,他的床位正对面就是窗,窗外就是通向星海云庭正院的小路。
      索尔拉着苏摩上|床,把苏摩推到中间,自己睡在外侧。
      次日卯时初,第一遍铃响,满屋子小鲛人霎时间像炸了窝,乱哄哄挤成一团,找不到洗漱用具的,被人抢了衣服的,被踩了脚疼哭了的,简直要吵得掀翻屋顶。
      忽然铃声走近,摇铃人就站在门外。叮铃铃的脆响在喧闹争吵声中并不起眼,但,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强大力量破门而入,强行定住了每一个鲛人的身体,他们突然一动不动,脸上神态或惊恐,或急迫。而下一瞬过去,屋子里秩序重回,再没人争抢哭嚎,所有来不及收拾的都勉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鞋袜,急匆匆且无比认真地洗干净了手脸,好好排着队走到院子里去了。
      索尔三人走在最后,衣着整齐毫不匆忙。他们昨夜听从止澜的建议,睡前就先把东西都抱在了怀里,果然今晨避免了一场灾难。
      小院里,管教嬷嬷等候已久。一众小鲛人低垂着脑袋,不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要自己挨罚,毕竟几乎每个人都是随便拿了不知谁的衣裳胡乱套上的。
      “你、你、你、你。”嬷嬷拿着细柳条点出春漪索尔苏摩止澜四个,向侧面一挥,“你们去那边,玉露,先教会他们站。”
      “是。”柳树下,粉色裙裳的女鲛人恭敬行礼,婷婷袅袅地站起身,等着四人过去。
      “剩下的,”细柳条在嬷嬷手上打了个响,“每人十下,把裤腿卷起来,过来领罚吧,就从你开始。”
      被点到的小鲛人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索尔借着调整身形用余光扫过,认出了这个孩子。他叫玉瑚,是他四岁那年罗格从贵人宅邸里捡回来的。许是见过什么,玉瑚平日里异常固执,不肯学任何讨好贵人的手段,更不肯仔细打扮做柔顺姿态,反倒将罗格的粗暴举止学了个十成十,气得罗格将他吊起来,抡起细柳条抽了半个白天。
      他有幸,幼年时也曾体验过这种滋味,打在身上还好,若是抽到了双腿,尤其是小腿、脚掌这些皮肉较薄地方……思至此,即使仅仅是旁观,索尔仍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动作也大幅度的走了样。
      玉露自然看见了,但她也不恼,只轻轻拍拍手把视线拉回来便作罢,继续道:“鲛人站立,首先要练稳,初练时,不宜动作过疾……”
      玉露的声音既清且慢,又不会让人感觉拖沓,更像夏夜里的凉风,带着不知从哪飘过来的微弱的花香,拂过心头,安慰了白日的痛苦。
      日复一日,年过一年,索尔带着苏摩在这小院看了十个寒暑,闯了十次考核。
      星海云庭的课程排得很细,自衣食住行而起,至悲欢喜乐而止,可以说,凡在此中活着一天,鲛人们的一举一动便俱得依从章程。当然,相对应的也有莫大好处,且不说留下的一生锦衣玉食,便是那些没能留在星海云庭的,每年考核期也会有不少人会等在后门,为他们引发场场争抢,即使去了再差的楼^子,也总好过回到市上,或被像猪狗一般任人挑拣,或日日鞭笞采珠求死不能。
      但那些事情院子里的成功者们不会关心,于他们而言,此刻最重要的,是他们即将被允许换上蓝衫!
      几十个不同来处不同年龄的小鲛人聚集在院子里,连刻苦训练出来的规矩都抑制不住他们满腔的期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蓝衫意味着什么:着蓝衫者,可学文识字,可出i台上街,可延医问药。
      唯有以索尔为首的几个小鲛人愁眉不展。
      果不其然,夜间,止澜悄悄送来消息:化生汤已经在准备了。
      小院子空荡荡的,两个幼小的孩童相互依偎着,仰头是浩瀚星辰,四顾则树影绰绰如囚笼,也有鸟鸣花香、清泉枕石,但唯独不像“人”应该住的地方。
      “索尔!”苏摩连左手也紧握住索尔的胳膊,声音甚至在微微颤抖。他很害怕,顾不得坚强,更放弃了刻意维持的仅有的倔犟,本能驱使他向唯一可以信赖的同胞靠近,以此汲取微弱的温度。
      索尔当然感受得到,但他毫无办法。
      “苏摩,我后悔了。”他用力回抱着自己的兄弟,声音低哑,既痛且恨,“如果那年我没有说出那些话,如果你还能看得见世界,止澜早就能带着你回到碧落海里,你”
      “我不走。”细弱的童声带着水汽,阻断了他的自责。苏摩用左手抱着索尔,脸蹭在他的肩头,反复说着我不走。
      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活着,一起回到家乡,绝不会为了我牺牲自己。小小的鲛童睁着一双眼,空洞地望向苍天。
      夜空沉如深海,丝竹弦歌如潮,吞没蚍蜉蝼蚁,再迤逦前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浦暗楼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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