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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流水朝宗 ...

  •   “这一城百姓于他不过蝼蚁?”立于青砖石砌成的三丈高的观星台上,仲堃仪俯瞰着身畔量天尺投下的日影淡淡道。
      先前盘问了那千总方得知,内城竟只布了三万兵力,余下的七万都在禁垣内拱卫皇城。
      漏壶箭舟里的箭簇已指向日中,着青灰直裾狐裘的孟章向艮墨池交代了几句后方接话道:“民心所向,方是恭行天罚。”
      仲堃仪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台沿俯瞰。
      万人空巷,黑压压的都聚到了台下,摩肩接踵,引领而望,争相一睹这本该已葬身火海如今却又浴火重生的太子风采。
      当着铁甲外罩鹤氅英姿勃发的仲堃仪出现在视野中时,那立于他身后度量日影的圭表顶端的二龙便仿佛攀附在他双肩凌空而起,金辉映衬下便是黄旗紫盖的真龙天子。也不知谁起的头,下头如浪潮般由近及远地跪成一片口呼“万岁”,人声鼎沸,穿云裂石。
      见着如此,立于他身后的孟章也是心潮澎湃,因征战而生的倦意就此一扫而空,只愿他能早些登庸纳揆,成就休明盛世。可望着那英武背影,不知怎的又记起苏严的那番话,丝丝缕缕的寒意便就渗入心底,躯不散的阴冷。
      恰在此时,那人忽回过头来。因着背光,看不清他神情,只见伸来的手。那手掌布满了老茧,常年持弓驭马所致,可就是这双生杀予夺的手,替他编过竹席,雕过蛋壳灯,腌过桂花糖,将他从宫闱的泥潭里拉出来,却不曾居功自傲。

      自暗淡走入明媚,一步之遥,却恍如隔世。再不是微不足道的浮光掠影。
      回过神来时,已与他并肩接受万民朝拜。振聋发聩之声不绝于耳,中心如醉。待回到城东的会同馆,方回想起今日种种——仲堃仪在台上受降,听守城武将领着兵士在台下一番歌功颂德表忠心,允他们戴罪立功,先修葺瓮城。后又着人宣读了与北狄互市的协定,道放回掳走军民也是谈判使然,虽知百姓对胡人恨之入骨,但互市乃铸甲销戈的长远之计。百姓中那些个被换回的军民便都带头称颂起仲堃仪的英明。仲堃仪又许诺登基后大赦天下,削减赋税,这方在欢声如雷中牵着孟章下了高台。
      默契地迈着相同步子下得一级级石阶,恰逢此时,城西钟楼上鹤飞龙翔,钟鸣回荡。依稀记得,合卺之时也听得这钟声,自那一日绵延至年深月久,澄净、悠远。
      仲堃仪后又去了校场,傍晚方回来,饭只扒了几口便又匆匆走了。
      孟章熬不住,见隋音收拾好了房间,洗漱毕便先歇下了。
      也不知睡到几时,朦胧间床板一沉,有人自背后贴上来,冰冷的一双手就往他腋下钻。
      孟章也懒得睁眼,稍稍挣了挣,一脚踹过去:“更衣!”。
      一整天都脚不沾地身上散着汗味的太子爷嬉皮笑脸地拿胡渣蹭他讨饶:“歇会儿!”
      见孟章不再赶他,便就搂上来,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依偎片刻,直到手脚都暖了,方又道:“都已按你说的布置下去,便是这几日了。”
      “你怎知道?”
      “摔折过腿,耐不住阴湿,便得个未卜先知。”
      “怎摔的?”
      “爬宫墙。”仲堃仪听着炭盆里的噼啪声,撑着头淡淡道,“以桐油、石灰、糯米做浆砌成,以生铁溶灌砖角,当真是铜墙铁壁。母妃薨后,我便魇住了似的,总想着出去。”
      那年他八岁,无了母妃庇佑,祖父又被发配边疆,秋草人情,一夕看透,心灰意冷只想离了这牢笼,可偏就摔成那样,被父王知道了,只冷着脸说由他去。
      “也并非自己摔的,是被一箭射下的,那箭偏了,射中散开的衣带,这方保住了性命。”把玩着孟章的发尾轻声道,“那会儿腿是接上了,却无人照看,不过每天送些残羹剩饭,却都搁地上。那时候我便想,不能就这般死了,也不能就这般走了,我非要活得长长久久、春风得意,偏不遂了旁人的愿!”
      说罢自嘲一笑,却见早已转过身来的孟章正一声不吭地瞧他。
      灯芯许久未剪,灯影摇曳间又暗了些许。
      仲堃仪被那一双点漆墨眸瞧得不自在,要去洗漱,却忽地伸来一只手,将他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背,像抚摸一只受惊的猫儿。那在外头风光惯了的山大王哭笑不得地僵了会儿,终是软下身子,将下巴搁在那人肩头,静静地合上了眼。
      在他跟前,自不必端着,他是最知他的。

      片刻后,顺着胳膊覆上他的手,忽就察觉些不妥来。捧起来借着灯瞧,只见那虎口处竟是起了片发白的水泡。这方想起白日里他递来的都是左手,该是怕他察觉了,
      孟章见仲堃仪拧眉,便安慰道:“烫着了,不碍事。”
      仲堃仪略一思量,猜到这是凌晨那会儿为掩护他,情急之下亲自用抬枪射击所致,顿时心疼不已。
      “敷些药便是,哪有不伤的?”抽回手,又去摸仲堃仪额头,那一处一道口子,直划到眼角。
      仲堃仪被他这般轻轻抚着伤处,又痛又痒,心猿意马,当即抓了他手道:“破相了,如何是好?”
      孟章抽回手,如弃敝屣:“休了。”
      仲堃仪一把将他推倒了骑在他腰间:“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便上下其手地挠他痒痒,孟章最受不住这个,左躲右闪,却是徒劳。
      闹了好一阵,两人都乏了,又说了会儿话,仲堃仪方去洗漱了相拥而眠。

      夜半,当真下起了雨。
      那淅淅沥沥入得梦中,又化为仓皇出逃时的一叶扁舟。
      他躺在舱里,听着外头编蓑衣的老渔翁断断续续的渔歌,沉沉浮浮间,当真就起了遁世离俗的念头,可一双手替他将挡风的竹帘挂上,便改了主意,掀开一角暮色,踏入这乱世纷争。
      睁眼时,已是东曦既驾,摸到环在腰间的手,心如止水。
      北望,那丹楹刻桷、玉砌雕阑,若是你盛世,便共缔繁华,若是你坟冢,便死则同穴。

      冬日便是钧天的雨季,自那一日暴雨如注,昼夜不息,千山万壑之水滚滚滔天而来。玉河水位不断上升,但因着孟章的先见之明,已是增了堤坝的防汛袋,疏浚河道与沟渠,故而都城不曾积水,一切井井有序。而经受了这一天一夜暴雨的皇城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当年修建皇城时,因着山能通浩然之气,以富贵山为倚靠,又相其阴阳,观其泉流,建内廷于被填平的晏湖之上,虽打入木桩,铺设巨石,以石灰加固地基,但日久之后北部地基仍有下沉,地势前高后低。遇雨季,部分雨水由蓄水池吸纳,余下的为沟渠排至玉河,如今因着雨势过猛,竟经由地下水道倒灌入皇城。
      仲堃仪与孟章却并不急于攻陷内涝的皇城,只命那四万兵力分守在大明门、北安门、东安门,独独西安门无人把守。
      雨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当苏严与骠骑将军卫青平领着三万人马到达时,恰逢哗变的钧天参将秦缨领着两万兵士自西安门奔逃而出,向仲堃仪负荆请罪。
      那两万多人低头耷脑地臣服在西城兵马司前的空地上,挤不下的直跪到了街坊间。此时雨中已夹了不成气候的雪,因着浑身湿透而瑟瑟发抖的兵士间,夹杂着好些简陋的担架,躺着面如土色、人事不知的兵士们。
      为首披发卸甲而立之年的男子便是秦缨,他原是仲达一手提拔的世家子弟,但却颇有一番抱负,只是因着家族联姻,不得不依附于仲达,心中却是瞧不上这蠹国害民之辈的。此番仲堃仪来夺权,这仲达竟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命七万大军退入皇城保他平安。如今皇城内涝,他却又领着一干皇亲国戚、后宫嫔妃搬到地势较高的武英殿、文华殿和奉天殿居住,却不许兵士入得宫殿、寺庙,只能分散在内教场与十二监权且将就。哪知又过了这一日,整个皇城淹了大半,东央西告,只得了个“尚有栏场”的指示。部分兵士与牲畜挤在一处,挤不下的便泡在水中过活,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夜,便有得了伤寒、痢疾的,且这颓势迅速蔓延开来,宫中的御医倒是来了,看了回,惊慌失措地回去禀报了,却又无了下文。秦缨也是血气方刚,见着麾下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激忿填膺,再不愿为那斗筲小人守这江山,便召集人马来投奔仲堃仪。
      实则仲堃仪方被立为太子之时,便为解决皇城洪水倒灌之事集思广益,后便在排水口建了十二个水窗,每个水窗分出水口处外闸、沟道、进水口内闸、调节池。当河水水位高于水窗水位,借江水水力将闸门关闭,反之,则借水窗沟道水力将闸门冲开排水。因是他亲自监工,此中原理他最是清楚,故而孟章提及此事,他便命鹰隼趁夜悄悄将皇城内的半数闸门破坏,再无法阻止玉河河水的倒灌,这方有了今日这一出。
      仲堃仪与孟章披甲立于台阶之上,如铁面无私的判官,檐下雨帘将他们与这狼狈投奔的万人隔绝开来。
      “纳降。”良久之后,仲堃仪扫视着底下黑压压跪着的一片淡淡道。
      随即便有候着的几十名医官上前来挨个望闻问切,无大碍的,都听从更墨池的安排,分批去领粮草、棉衣,染了病的则送往东城隔离看护。
      秦缨本以为也是龙血凤髓的仲堃仪该要演一出不计前嫌、礼贤下士的戏码以笼络人心,哪知他便就吩咐带着去领粮草,这方是用人不疑的气度,教人向若而叹。
      秦缨暗暗打量着仲堃仪,却见孟章也正打量他,四目交接,赶紧垂了眼,却听说请他进去说话。
      秦缨被领着换了身干净衣服,束了发,这方又入得厅堂,却只见了孟章一人。孟章也已卸了甲,请他坐了,命人上茶,这方单刀直入地询问起皇城情形。
      秦缨边答边暗自心惊,他原只知有这么一位未及弱冠的太子妃,却都道他久居深宫、不谙世事,如今却见他慢条斯理的言谈间,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合着今日的哗变也都在他意料之中,故而能有备而来,将粮草、棉衣都已提前备下了,当真是兵不血刃。
      秦缨言毕,竟是苦笑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受那窝囊气,良禽择木。
      “如今还有一事要劳烦秦将军。”
      孟章向来斟字酌句,这“将军”二字绝非吹捧,便当是将功补过的提拔。
      秦缨赶紧掀袍跪了道:“听凭差遣。”
      孟章嘱咐罢了,便让人领秦缨去瞧他麾下安置得如何,忙到午时方回到会同馆,与早便候着的苏严、卫青平说了这几日进展,但仍是要等仲堃仪回来方可商议对策。
      待卫青平回房歇息,苏严便拦了孟章道:“怎未见信?”
      孟章脸上一红,也不好说双鲤信套早被那口醋罐子收了,只道是不得闲。
      苏严眉头一蹙:“我与你的信可看了?”
      孟章一愣,他哪里收到过什么信。
      正欲问个明白,却听人推门而入道:“苏将军!多有怠慢!”
      可不就是那惺惺作态的醋坛子?
      苏严见是仲堃仪,也不好多说,只沉着脸寻卫青平去了。
      等卫将军那会儿,孟章也冷下脸来:“信?”
      他知仲堃仪定是听着了,方此时进来。
      仲堃仪把头一扭:“烧了。”
      什么劳什子信,又是封看不明白的“家书”,谁知写的什么,怕不是又夹着拐带太子妃的心思。
      孟章哭笑不得,僵持片刻,人也来了,只好作罢。
      一番商议后,决夜便攻陷皇城。
      “要如何入得宫城?”
      宫城外设红铺七十二座,有官军环城巡警,城门内又有重兵把守,即便遭了内涝,也依旧固若金汤。
      仲堃仪看向身畔的孟章,固若金汤又如何,终究抵不过同心戮力。
      是夜,忽听几声清亮哨音,霎时间那宫城内便响起兵刃之声,与此同时,城外红铺却一片寂静,对城内骚动置若罔闻。半个时辰后,那面阔九间,进深三间,上覆重檐歇山顶,下为汉白玉基座的大明门便徐徐自内开启。
      月色映照着金龙彩画,张牙舞爪呀的一对铜狮瞪着门外举着火把星旗电戟的浩荡雄师。仲堃仪与孟章并肩驰入之际,传言有人听得凤鸣鹤唳。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便是流水朝宗、真龙归位的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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