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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束砂成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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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醉于一片歌舞升平的笙歌缭乱。
远征的部队全胜归来,王都皇宫内,盛大的夜宴方兴未艾。
每位活着归来的将士在论功行赏之外,还各自按阶级得到为数不菲的金币与宝石,当然,出席皇宫盛宴并不是每人都有资格,除了少数几名被选为代表的平民士兵外,其余的人也只能在留在宫外,把刚刚揣进腰包还没捂热的赏金挥霍在永远斟不满的酒杯里或是某位火辣性感的女人的床铺上。
而宫内,宽大到可容一队大军操练的大厅里,贵妇们华丽柔软的天鹅绒丝绸衣料、头上,腕上,胸前的宝石与高吊在头顶的水晶吊灯相交辉映,毫不夸张的形容,几如天上的星群一古脑的坠入其间。
“国王陛下到。”
“夫人,请恕我失陪一下。”
身为远征军副总司令的卡德伦从一位贵妇热情到夸张的举止言行中笑着告退,心中暗暗诅咒靠在墙边的乔西亚只顾看戏而不出于好友的同情施加援手。这位贵妇在三年前曾以自身的美貌与优雅的身段让社交界中所有的异性为之迷醉,但近来体重却无法控制的有增加的迹象,并且脾气也随着减肥的无效而越来越坏,以至身边的追求者所剩无几,这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可惜的是当事人似乎还没有发觉。
“聊的很开心嘛。”乔西亚迎上来笑道,俊美儒雅的乔西亚·亚克德莱恩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贵族亚克德莱恩家族的现任族长,清俊秀美的外貌下却有着身为一位骑士的绝顶身手,与卡德伦并称卢恩国的双璧。
如果不是在宫庭宴会的现场且二人马上就要接受国王的召见,卡德伦实在很想向乔西亚翻个白眼。
“那么迷人的女士可不是每天都会遇到的哟。”乔西亚轻笑着从走过身边的侍者手上取了一杯酒递给他。
“是吗?”卡德伦低哼,“下次我一定把机会让!给!你!”
“NO、NO、NO,”乔西亚眨眨眼睛 ,“别忘了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连儿子都有了。”
乔西亚的儿子已经二岁了,当儿子甫出生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乔西亚正与卡德伦一起驰骋在与魔物对阵的沙场上。
“卢恩一定有一些少女在你的婚礼之夜哭泣过。”卡德伦半开玩笑的道。“小家伙怎么样?”
“像他妈妈。”乔西亚笑容里的幸福满的几乎漾出来流淌一地,他的妻子,同为骑士的玫琳凯因为要照顾孩子并没有出席晚会。
“挺难想像那位手执长枪的火焰骑士坐在摇篮边时的身姿……她不会夜里用战歌当摇篮曲吧?”卡德伦为人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大的缺点,讲好听些是心直口快,换个形容词恐怕就是说话不经大脑。
“问的好……卡德伦……” 乔西亚俊美的脸庞浮上一种名为无可奈何的表情,不愧是底蕴不次于王族的贵族世家,连皱眉的动作都相当的优雅,“兄弟,劝你找个好女人成家吧。”
“别把身边看到的任意一个人都往婚姻的怀里推。”在听到乔西亚的话后卡德伦的语声瞬间变得粗嘎,“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遇到的那么好,幸运的家伙……”
乔西亚好脾气的耸耸肩膀,他比谁都明白,卡德伦面对蜂拥而来的魔物时从来面不改色,但如果换成温言软语巧笑倩兮的红粉兵团,那这位武技超凡的骑士唯一能做的,只有心惊胆战无计可施的落荒而逃。
“乔西亚·亚克德莱恩!”卡德伦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把你脑子里想的画面给我清掉!”
“我发誓我没回忆到上次你被一队爱慕者围攻示爱的场景……”乔西亚无辜的看向对方。
接着二人都默契的闭上嘴,调整脸上的表情到最合适的状态,走向站在前方台阶上的国王。
乔西亚被国王留了下来单独谈话,卡德伦借机从宴会厅中抽身出来。
他身上穿的是正规的礼服,没有武器没有甲胄没有坐骑,没有任何能让他联想起半月前那几场血战的事物。
但空气中阵阵飘动的香料与香精的馨香似乎太剌鼻了些,近于混杂了沙尘的血腥气味。
走出厅堂,他抽抽嘴角,视线瞄到端在手上的水晶杯,澄澈的酒液散发出醇香的气息,皇宫的宴会上用的向来是顶级的红酒,入口时会给舌头近似于丝绒的触觉,只那鲜艳的颜色让他却觉的自己像是在饮用血液。
站在室外的花荫下,犹豫片刻后,最终他还是皱眉将杯中液体倾入身边的暗沟。
溅落水面时,映在星月冷光下的一瀑酒液闪出微细的光芒。
这一倒,可是倒掉了足够普通人家一月生活的金币吧?
卡德伦有些内疚的想。
但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方才国王的召见他与亚克德莱恩时,微微闪烁的眼神,与几句难以捉摸的话语。
也许是多虑了,最好是多虑了。
卡德伦离开皇宫时,盛宴仍在继续。
他没有叫随从陪同,只是骑着黑色的战马缓缓走在街道上。
战马似乎也知战事已过,现在是庆功的时刻,不再是如疾风一般的飞跑,而是有些漫不经心,马蹄铁敲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声响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
不时经过灯火通明的酒馆,年轻女子艳服盛妆,锦衣夜行,妩媚的笑着将手里的玫瑰抛向他。
“为我们的英雄!”
她清脆的笑着,挺起丰满的胸膛,金色的眸子挑逗的眯起。
“为我们的英雄!!”
酒馆里的人哄响着举杯,一片觥筹交错。
英雄吗?
卡德伦笑了。
英雄吗?
英雄……吗……
卡德伦还没有成家,他暂住在好友乔西亚的家宅里。
亚克德莱恩家世代的府第并不在城内,占地极广的大宅包括了近三十亩的练武场、射圃与花园,中心三层的大理石主楼挑起两侧较小的侧楼,历代的家族主人无不倾下心力对其进行维修与扩建,连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都有细致的雕刻。
出城后石板路变成了树草夹道的土路,不远有二株不知何年何月种下的樱花树,硕大的树冠正是着花期,晚风凉泌的拂过,绯红的花瓣如雪如雨菲菲落下。
卡德伦觉的自己好像有些醉意,因为他对突然传来的异响足足过了三分钟才反应过来。
响声发在樱花树下。
卡德伦跳下马,拍了拍马颈门它等在原地,随后自己向着树下走去。
见到有人过来,一只粉红的波利扭了扭,蹦跳着离去。
他一眼就看到树下被如雪的花瓣半埋了的小小襁褓。
一个孩子。
当乔西亚从宫内脱身回到府第时,夜已将近。
“我从来不知道,玫琳凯,你生的是双胞胎呢。”
乔西亚坐在床边看着旁边地上小摇篮,笑着伸出手摸摸婴儿粉嫩的脸庞。
床上的玫琳凯给睡在旁边小床上的二岁儿子盖好被子后,笑着侧过身,金发披在雪白的枕头上,“他们很像,是吗?”
“都是红头发。”乔西亚轻轻的抚摸着婴儿刚刚冒出的细幼胎发,“但是眼睛……”
玫琳凯轻笑着制止他的动作,“不要弄醒他了,卡德伦抱来的这个孩子是很能哭的。”
“是吗?”乔西亚促狭的笑笑,“孩子都有了,不知何时他才肯办一场婚礼。”
“卡德伦说是在路边的樱花树下捡到的。”玫琳凯道。
“还以为那家伙终于想成家了呢。”乔西亚失望的叹了口气。
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摇篮里的红发小鬼头眉着挤着皱了皱,哇的大哭起来。
“妈妈~~~~”小床上的孩子也被惊醒,小手揉了揉眼睛,在搞不清状况的情形下不甘示弱的同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面对妻子谴责的眼神,乔西亚无辜的摊手。
玫琳凯弯身轻轻摇晃着摇篮,嘴里轻哼着柔和的歌调,这时的她绝对无法让人与战场上那位当者披摩的女骑士联想到一起。
“洛特伽德,听话不哭噢……”乔西亚抱起床上的儿子轻拍着,孩子放下手,露出一双淡淡的,与他同色的,银灰的眸子。
银灰色,那是亚克德莱恩家独一无二的眸色,血统的明证。
摇篮里的婴儿哭声渐渐低了下去,玫琳凯忽的惊奇的咦了一声,“乔,你看这孩子的眼睛。”
泪水洗过的婴儿的眼睛,呈现出浅淡的红色。
“红色的?”
乔西亚与玫琳凯面面相觑。
除了不死魔物,没有任何正常人的眼睛会是红色。
“他是因此才被抛弃的吗?”
卡德伦坐在椅子上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喃喃的说。
婴儿仍睁着一双浅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像是在看着空中不知明的物体。
“会是瞎子吗?”玫琳凯同情的问。
“也许?”乔西亚道。
“不,”卡德伦摇头,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婴儿眼前划动,那双淡红色的眸子很明显的在跟着他的手指转动,“不是瞎子,他看的到。”
“我和玫琳凯可以收养这个孩子。”乔西亚淡笑。“我相信洛特伽德会很高兴多了个弟弟。”
卡德伦脸上似乎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清楚的说,“我要收养他。”
“兄弟,”乔西亚沉默片刻后拍拍他的肩,“找个好女人成家吧!”
玫琳凯无声的笑。
摇篮里的婴儿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那双与众不同的淡红的眸子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事实证明了卡德伦的担心不是多虑。
五年后,亚克德莱恩家族在一场镇压魔物的战争中不合理的全军覆没,玫琳凯将带要身边的定情信物上的蓝宝石剥下扔给仅存的牧师,在传送阵的白光亮起时一把将重伤的丈夫推了进去,而自己随后倒在了魔物的剑下。
辉煌无比曾让人以为会永远存在的亚克德莱恩家族,仅余下重伤的族长与他的独子。
英雄又如何?国王颁下的种种荣誉与赏赐都无法挽回死去的亲人,乔西亚在重重的绷带下苦涩的笑了,握着站在床边的独子的手,他知道事情不会这就样结束的。
卡德伦在战事发生时,被王命调去了遥远的边境,当他日夜兼程的赶回王都时,乔西亚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卡德伦。”乔西亚微笑着打招呼。
那场战场在乔西亚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痕,但卡德伦知道他心底的伤要深的多。
庞大的府第仍旧整洁而恢宏,但站在厅内的男主人的心却几如灰烬。
“乔西亚,对不起……”
“说什么呀。”乔西亚仍在笑,“洛特迦德,过来见过卡德伦,我曾对你提过,卢恩的第一骑士。”
跑过来的孩子一头红发,秀美的脸上一双银灰色的眸子,他的确很像过世的玫琳凯。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乔西亚问。
“很活泼。”卡德伦不自觉的一笑,“太过活泼了。可惜的是我常要出征,没有办法抽时间陪他。”
“是吗?”乔西亚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若有所思,“卡德伦,让我收养那孩子好吗?洛特迦德需要一个朋友,一个伙伴,而这所宅子,也需要孩子的笑声。”
“乔西亚,”卡德伦犹豫了一下,“斐他可不是一个侍从一个伴读。”
乔西亚点头,“放心,我会把他当成儿子一样。”
“他,就是我的儿子。”他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
走进亚克德莱恩府第时,斐六岁,洛特伽德八岁。
乔与卡德伦失踪时,斐九岁,洛特伽德十一岁。
斐长大后,淡红色的眸子半有意无意的用留长的额发遮了起来,洛特伽德偏着头笑说,我觉的弟弟你的眼睛很好看啊。
好看的话换给你。
淡淡的语气,年少的斐擦着手中的剑刃,他并没有庸俗到认为自己的眼睛与别人不同是一种负担,但也没有独立特行到以一双绝无仅有的血色眸子为傲。
乔西亚已经失踪,卡德伦已经成为领主没有时间常来看他们,虽说国王因亚克德莱恩一族为国尽忠,而赐下天文数字的赏赐,宫庭宴会也从不忘向二个孩子递上形式的请贴,然后由老练的仆人遣词用句完美得体的奉上答谢函,委婉写明因年幼不能赴邀并谢罪。
二个少年五年来基本上是由宅第里旧时的仆人们照料,同样的,也没有人教导斐与洛特伽德。
但斐的武技天份却不容人忽视,如同现在已经成为骑士的洛特伽德身为一个见习剑士时表现的让人瞠目结舌一般,在斐年前刚刚刷新了全卢恩的最年轻剑士纪录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猜测这个亚克德莱恩家的冷漠孩子又想继全国最年轻的牧师——德科家族的莱斯里之后,创造出一项全国最年轻骑士的纪录吧?
“已经衰微到苟延残喘的亚克德莱恩家,也许会中兴在这一代的手上。”
街头巷尾随处可以听到类似于上的预言。
但是,那个人会允许吗?毕竟那个家庭的败亡,可是在“他”的示意下啊……
同样,暧昧的言辞与闪烁的冰冷笑意也插着名为“流言”的翅膀,在私下飞扬着。
当传到斐与洛特伽德耳中时,伸长了腿倚坐在长廊黑铁卷花长椅上的洛特只是将摊于膝上的书轻轻的捂在脸上,从泛黄的柔软下面溢出继续的笑声,笑声振动了书页,春天的风拂过,记载于其上的魔法符文就随着少年的笑声飘飞在暖暖的空气里。
斐扬起掩在额发下的眉毛,他的眉很明锐清晰,撩开散乱额发时会发现眉锋凌厉如同剑锋,但有资格撩开斐的额发细看他的脸容的,除了洛特,还没有别人。
某一天洛特伽德微惊的发现斐淡红的眸子深处,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就搀进了让人不敢直视的莫名因子。
也许斐并未觉察,但的确是因此,从那以后即便是洛特也很少会盯着斐的脸。
“哥!”
洛特的笑声越来越响,斐伸过手掀掉了他遮在脸上的书,粗暴的扔在地上。“别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裴,”洛特银灰色的眸子在春日的暖阳下颜色微有变化,那是一种华贵到任何宝石也无法比美的,贵族血统的证明。虽说知者甚微。他微带指责的看着站在面前的斐,“不要扔书,那可是智慧的结晶。”
“切~~~”斐不屑的冷笑一声,但还是将书捡了起来扔回他腿上,“智慧的结晶?”他讽刺的抱起双臂。
“想的话,你也可以啊。”洛特沉默片刻后笑着翻开书页,道。“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个是亚克德莱恩家的孩子,而另一个则是抱养的;但是……并没有人知道谁才是抱养的对不对?”
“荒唐!”斐压下惊愕,冷冷的说,不论语气与声调,没有一丝一毫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不。”洛特伽德合上书页,相当认真的看着他,“去照照镜子,我和你,长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你呢?”斐问他。
“我?”洛特伽德慵懒的伸个赖腰,“也许,去旅行?一个无名的骑士,为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修炼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极不正经的话语配上再正经不过的眼神,诡异的违合感。
“也许还要有个同伴?”斐问他,洛特的表情一僵,有些尴尬的但又迅速的借着再次捧起书册而掩饰好。
近年,皇宫内总是不时的召开盛大奢华的晚宴,绅士人人衣冠楚楚,淑女则个个脂香粉浓,穿梭流动的男女套在身上的华贵衣料,水晶或是贵重金属杯中的芳醇液体,靡靡的轻歌曼舞,高吊头顶闪烁如一天繁星的灯火辉煌……
一切的一切使的十四年前那个笙歌缭乱的夜晚,恍惚的清晰,如同一场隔夜的梦。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
除了那二个已经消失的男子,乔西亚·亚克德莱恩与卡德伦。
他们都曾将自己的姓名留在英雄碑上,坚硬的石头也许记住了他们并永远的保留下去,但是比石头更为冷漠的人类的记忆里,他们已经是二个不具任何意义的字母组合。
卢恩王国的人,记不住死亡的英雄。
再次接到请柬的亚克德莱恩家的继承人终于决定参加这次华靡的夜宴。
同时拉上了不情不愿的斐。
“为什么我也要去?”临出门前斐紧皱着眉头冷冷的问。
“因为我要去,亲爱的弟弟。”洛特伽德微笑。
“我不想参加如此无聊的东西。”斐平时是个很闷的少言的少年,但是需要时同样可以把话语浸透酸液与冰水再吐出舌尖,“一个自大虚伪的高位者用向穷苦人榨取来的钱币自以为大方的抛进一群同样自大虚伪的贵族人的胃袋,比将垃圾扔进已经阻塞漫溢的阴沟更让人恶心。”
“我知道很无聊。”洛特伽德善解人意的微笑不变。“所以你更要参加。没理由让我自己一个人无聊,对不对?”
也许那些在他身边窃窃私语的人都认为他是聋子吧?
斐不耐烦的用手拨了下额发让它们垂落的更多,成功的完全掩盖一双色泽奇特的眸子,也掩住脸上的部分表情。
反观洛特伽德,一脸微笑像是用胶粘在上面似的从不曾脱落过,斐自嘲的想,果然,这种社交能力也是需要血缘的吧?
想甩开身边的几只苍蝇去找洛特伽德,却发现自己的视线里失去了那抹同色的红发,扭着头不快的四下搜索一番,不意间对上一双暗蓝的眼睛。
定神,打量。
一个男人,看年纪应是那种刚刚抛开青涩的年轻人,却周身气息却是完美无缺的温和。
脸上的笑容,同样的温和,挑不出任何的瑕妣的温和,斐却一眼看出这种笑容是完全的空漠。
像是神殿里的神像脸上的表情。
隐在温柔之下的漠不在意与空洞。
斐感兴趣的用眼睛上下打量站在大厅最深处的那个男子,绝佳的视力捕捉到衣巾上的家徽,看清楚后他冷笑了一声。
德科家族。
取代亚克德莱恩家族而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世家的牧师世家。
斐认识德科家族家族的幼子希雷德·德科,两个人之间当然不是什么亲密的朋友,就像你永远也不可指望针尖与麦芒和谐共处,斐与希雷德的关系,从开始那一天,两人就没看对眼过。
没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斐在洛特伽德的追问下说出的上述话语与希雷德在父亲面前说的一模一样。
对于两个有着非凡姓氏的孩子来说,这样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亚克德莱恩家的冷漠小鬼。
德科家的老气横秋。
以上就是两人的对彼此的“呢称”。
而这位,毫无疑问是德科家族最引以为傲的次子莱斯里,创下全国最年轻牧师纪录的,外传像神一样温和的男人。
温和个屁!
斐很粗鲁的在心里骂了句,他敢肯定那男人的温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假象,斐敢用自己的一双红眼睛与任何人打赌,那个莱斯里,会是一个为了某种理由做出最不温和最激烈的事情的家伙。
激烈到甚至连神也可以背叛的事情。
只要他认为那个“理由”值得。
而不久后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斐的眼光。
而现在的莱斯里,只是笑着对一直注视他的斐举举杯,接着转过了头,继续与身边的人小声的交谈。
那个人是洛特伽德。
放弃的耸肩,斐决定出去走走。充满了脂粉与香水气息的空气里,再混杂进酒精气味,对他过于灵敏的嗅觉来说不亚于是种折磨。
挑高的白石长廊掩映在扶疏花木之间,是早樱将落的时节,花如雪,细细碎碎的随着风扬起来,樱花的花瓣极轻,仿佛是由不杂液体的粉末凝成薄片儿,但这花却没有丝毫的香气,也许是它为了一场绚烂到极致的开与落而放弃了吧。
得到一些,放弃一些,永远是不变的真理。
斐有种想伸懒腰的冲动。
但他的动作却在那抹花下的青影映入眼帘时不自然的僵直。
斐并没有发觉自己正保持着非常诡异的姿式。
青色的薄纱长裙,半长袖口缀着简单的蕾丝波浪,白金色的长发仿佛能吸住星子的微光。
那女子仰着头,在漫空的花雨里忘形的旋转着。
裙摆飞扬起来,露出系着二道盘旋状红色细带的修长白晳的小腿与精致如雕的脚踝。
淡粉的花雨,青色的纱裙,鲜红的缎带与白晳的皮肤……
斐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跑了。
大概长时间保持诡异的半伸懒腰状,他的腿有些麻。
而且酸。
还疼。
那种感觉就顺着血液向上漫延。
踩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他发出好大的声音。
女子却没有听到,她沉浸在自己神秘的喜悦中。
斐撞上了与他身高相似的希雷德。
洛特伽德与莱斯里的及时出现,打断了即将发生的低层次争吵。
宴会的乐队已经演奏起终场的曲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但在今天的收尾,却有事宣布。
莱斯里·德科的婚事。
一片嗡然的议论纷纭。
斐只想着赶快回家,谁也不见的躲进自己的房里大睡特睡然后……
然后怎么样?……他微有茫然的自问。
他没有发现身边一直微笑着的洛特伽德徙然僵直的身影。
如分开海浪波涛,人群无声的裂开,温文儒雅的莱斯里·德科挽着末婚妻的手臂,走向站在台阶之上的国王。
优雅的屈膝半跪,莱斯里执起女子的手,轻轻一吻。
洛特伽德弯长的睫毛微垂,眼里波光一闪。
随后举起手中的酒杯,得体的举向站起身的莱斯里,“祝你幸福。”
莱斯里微笑,如神一般,温和的微笑。
而这次斐的眼里看到的却不是他的笑,他看的,只有那袭浅青色的纱裙。
自晚宴归来的洛特伽德与斐,一路上是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是凝结几若有形的沉寂。
虽说斐是向来少言的孩子,但每当与洛特伽德一起,他也不会学蛤蜊一样死死的闭上嘴巴,洛特伽德更不是一个信奉沉默是金的人,而今天,两人都有些失常。
亚克德莱恩府邸有宽广的车道,往昔盛极的岁月里,国王的金色马车也曾频繁的出入黑铁卷花的大门。
跳下马车道过晚安后,洛特伽德头一次失礼的不理会管家的唤呼,径直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房间,并在关门的前一刻探出脸微笑的说他觉的很累,很累很累,所以明天可能会起的很晚,请任何人都不要在他自己踏出房门前打扰他。谢谢。
淡红的唇角三十五度上挑,五官精致的俊脸上浮现出的笑意,有某一瞬间,像极了乔西亚,以致让管家微有出神。
斐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甚至在洛特伽德已经跳出车厢后,身手灵活的他还没离开座位,走进门厅时下意识的躲开走过来的管家,飞跑上楼梯,不小心绊到地毯,险些演出空中飞人的杂技。
狼狈的抓住扶手稳好身形后,斐丢下一句“我睡觉了不要理我”,用力的将房间门关上。
洛特伽德知道斐一夜未眠。
而斐却没有觉察到,隔了一道墙壁的洛特伽德,同样是睁眼直到天明。
三天后,德科家的莱斯里来亚克德莱恩家拜访。同行的有他的末婚妻,同样是有着耀眼的贵族姓氏,被视为全卢恩第一美女的玟斯特家的独生女。
赫莲·玟斯特。
风中拂动的白金色长发
捕捉住了星辉与月光
有如被诸神亲自祝福的美貌
除了上述三句外,没有任何一个吟游诗人为她写下什么诗篇,皆因不论何种言辞皆无法将那种明亮却毫不刺眼的美貌形诸于歌吟,上述的三句短歌之所以能够传唱,也是由于此歌的作者在作品尚末脱稿时,就因怨自身文笔的无能与拙劣而自尽身亡的缘故。
傲人的家世,无匹的美貌同时还有不迩于莱斯里的头脑,赫莲一是个有着足够的资格骄傲的女子,但她没有。
她温润一如春天的微风。
那天斐碰倒了酒杯,叉子划伤了自己的手,最后不得不手忙脚乱的中途离席。
赫莲没有笑他,在斐之后随之欠身而起,“我去看看那孩子。”
比斐大了五岁的她,也许的确可以叫他是孩子。
被留下客厅里的洛特伽德沉默了一瞬,向着坐在对面的莱斯里举起酒杯,“莱斯里,祝你幸福。”
他看着他,微笑,举杯。“谢谢,我会幸福的。”
他亦回以微笑,“我想也是。”
“婚礼……”
“嗯?”
“定在一月后,记得,一定来参加,一定!”
一个月后,一切发生,然后,一切结束。
斐走在那日飞扬散乱的花瓣尚未扫去的教堂长廊上,撩开了额发,红色的眸子仔细的打量着春暮中的都城。
表面的油彩下,是一座束砂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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