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傍晚时霎然变了天,一改白日里灿阳的天色,黑云压城,大风刮着清凉殿内帷幕“唰唰”作响,山雨欲来。庭前侍立的小宦官快步上前作防雨的准备。殿内君臣二人对话继续。

      巍峨庄严的宫室内,君主端坐于上,范睢在下进言道:“夫为臣者言而不当,不知,当死;知而不言,不忠,亦当死。虽如此,臣睢愿呈肺腑之言,愿大王计之。

      夫国富兵强者,人君之令必上行而下效,然后君令服朱而举国不敢服紫;人臣无擅断专权者,然后左右亲信顺耳于前,术法之士进言于上。如此,君威重、士卒勇,可计日而待也。二者兼得,未有民不富国不安者;二者缺一,则求民富国安,不可得矣。今臣观荆国国政则不然。伍国相把持朝政已有数年之久,政由员出,国人只知有国相不知有君,如此,则君威轻矣,君威轻,则不足以驭下。且伍员自担任国相,骄横跋扈,擅事自专,君亦深知矣。与其善者委高位,不善者尽罢黜,如此,左右亲信只闻溢美之辞,州部之吏尽皆伍员之党,员但有异心,君则危矣。”

      荆釐王沉吟良久,方道:“寡人待国相不薄,想必国相……”

      范睢继续道:“大王仁厚,睢愿为大王试之。”

      釐王道:“何如?”

      范睢道:“臣来时已闻有燕国使者前来为其太子求娶我国公主,臣冒死一问,可有此事?”

      釐王道:“的确,寡人将于明日召见燕国使者。”

      范睢挪席上前道:“大王,伍相必于今夜前来谏言,以王后所出嫡公主入燕国。大王万不可答应。”

      釐王疑惑道:“为何?”

      范睢道:“伍相必定会说,以嫡公主入燕国,方能显示出我国对两国交好的诚意。此话冠冕堂皇,但其实隐藏了伍相的私心。此去燕国,公主若能为燕王后,则我荆国何乐不为?然燕王内宠多,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国将有变之际遣公主入燕,一旦有变,则燕太子为大王之婿,保还是不保?燕军陈兵于境,避还是不避?而且此时,公主当如何自处?王后又会怎么想?所以,遣嫡公主入燕,一则招祸于外,二则结怨于内。如此浅显的道理,小子尚且能够瞧出,伍相天纵英才,如何能不知?”

      停了一会,意味深长地道:“臣听说燕国使者一入荆就持重金去了国相府……”

      釐王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范睢道:“臣听说翟姬所出的九公主……”

      未及说完,只听见釐王厉声喝道:“她也是我的女儿!”

      一时左右莫不惊恐,范睢神色如常。雨一时下得大了,耳中听见雨落在屋梁上的声音,天色也越发昏暗,狂风大动,一丝女子用的熏香从帘内飘出。

      带釐王平息了怒火,范睢再拜道:“如今之计,不与公主则与燕结怨,不智。愿大王孰计之。臣言尽于此,请赴汤镬。”

      左右上前欲引去,釐王摆摆手,道:“寡人受教了,先生先请回吧。”一时疲惫之态尽显,又低声吩咐景监几句。

      景监一路送范睢,直至出了清凉殿方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让道:“先生可真是好本事,老奴可是好些年没见过大王发怒了。”

      睨了范睢一眼,又道:“依先生看,大王可会听先生之计?”

      范睢但笑不语。

      景监拍拍范睢的手,道:“先生但去旅舍安顿,食住方面大王已经嘱咐过老奴了。”话锋一转,接着道,“先生若是有发达的那一日,可别忘了老奴之功啊。”

      范睢抱拳道:“范睢万不敢忘。”

      景监满意地笑笑,道“恕不能远送了,晚了可就误了时辰。”

      二人正相让时,只见一人金印紫绶拾阶而上,正是荆国炙手可热的人物,伍国相。

      伍国相年约五十,面庞棱角分明,因多年来操劳国事鬓间已有了白发,然双目炯炯有神,精神矍铄。范睢年约三十,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年纪,高个削瘦,身上穿着专为觐见大王而备的华服,因不习惯朝臣礼仪而行止有些僵硬,然而却眼神透露出一股处卑下而求富贵的急切及掌控全局的狂妄自信来,二人双目交汇。范睢率尔行礼道:“小子范睢见过国相,不敢耽搁国相面见大王,先行告退了。”说完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伍相一眼,眼眸四动,退至远处。

      伍相并不开口,只觉范睢临去前的这一眼十分刺心,并不管他,转身对景监道:“伍员求见大王,还请中贵人通报一声。”

      景监在前方带路,走了一会儿,道:“国相怎生不理睬那范睢,这人可是国君面前的新贵。”

      “黄口小儿,专以横霸之术惑上!”伍相道,“还是公公费心了。”景监也不再说什么,二人一路往清凉殿去了。

      范睢走至旅舍,从魏国带来的侍童连忙迎上来,雀跃道:“先生此去如何?”侧身仔细观察了下范睢的脸色,不禁拍手高兴道:“弥明就知道先生一定会成功的!”这童子是范睢在入荆途中的郊野遇到的,一个父母早亡的孤儿,范睢见他可怜,自己也需要个随从,便收他在身边。如今两年过去,弥明也有十一二岁,越发聪明伶俐。

      范睢听到弥明的话大笑,伸手摸摸弥明的头,告诫道:“噤声!”

      弥明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笑笑,服侍范睢在榻上躺下,一边细细地向范睢汇报今日景监已吩咐人将自己一行在旅舍的待遇提升到了卿士的规格。然后睁大眼睛满是钦佩地瞧着范睢。

      范睢见弥明一脸好奇又不敢问的表情,一时好笑,再加上今日进言又是生平得意之事,遂向弥明详细说了,其间被弥明数次叫好声打断。说至末处,弥明疑惑道:“可是大王并没有……”看了看范睢志在必得的神色,歪头想了一会儿,索性道:“弥明愚钝,还请先生示下!”

      范睢扯了扯嘴角,道:“你自然想不明白。釐王不乐伍相久矣,必除之,此其一;屈氏在荆国的势力不可小觑,嫡公主必不得出,此其二。”想到什么,又冷哼了一声,道:“难道叔芈真的是……”声音越说越低,恰好这时弥明自顾道:“听说翟姬素不得宠,弥明明白了。”童子稚嫩的声音盖过了范睢的声音。

      范睢点点头,道:“对。荆王为人长目,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处至尊位,焉能长久仰人鼻息?且燕大翟小,势必取大舍小。”

      弥明想了一会儿,接着道:“可是先生就这样回来了,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了吗?”

      范睢挑挑眼角,神秘莫测地笑道:“不用,接下来的事情,伍相会为我办好。”

      弥明睁大双眼,“啊?”了一声。

      范睢得意道:“富贵权势,指日可待。”忽然想到什么,又道,“荆国真怪,我与大王密言,室内竟然有妇人在。”弥明愈发惊讶。范睢想到这不妨碍自己的富贵荣华,遂放下心来。因之前谏言,事后又对童子解释一番,这时倦意上涌,慢慢合上了眼。

      弥明见范睢睡去,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待童子出了屋子,范睢睁开双眼,在心里冷笑道:“魏国那起子小人,想必不知道我范睢也有今日!”

      釐王正在殿内沉思,听见宦者来报:“大王,国相求见。”心中一惊,想,“果然这个时候来了。”扬声道:“让他进来。”

      伍员步入殿内,见釐王如常端坐于上,遂下拜行礼道:“大王安泰。”

      釐王笑道:“伍相近来可安好?”宦者忙设座。

      伍员入座,道:“托大王鸿福,老臣这身子骨一向健朗。”

      釐王道:“不知伍相这么晚了前来,所为何事?”

      伍员道:“臣听闻燕国有使者前来求亲,不知可有此事?”

      釐王道:“的确。寡人打算明日召见燕国使者。”

      伍员道:“夫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应对?”

      釐王道:“伍相之意呢?”

      伍员道:“以王后所出公主嫁燕太子,身份相当,也显示荆对两国交好的诚意,只是此事需要与屈氏疏通。”

      釐王心下一惊,道:“愿闻其详。”

      伍员再拜道:“夫燕遣使者为太子娶妇,不与则交恶,何利于荆?且燕太子将承继王位,唯王后所出之女身份相当,若遣庶女,于礼不合,君将为天下笑。且必以太子持军送女入燕,方能显示荆对婚事的重视,亦将备有变。”

      釐王迟疑道:“备有变?国相也认为燕将有变。”

      伍员道:“燕王曾问臣子,‘太子何如?’臣子对曰,‘太子未生。’燕王道,‘太子在此,何谓未生?’臣子对曰,‘今君内宠多,是以谓太子未生。’其危若此。”

      釐王道:“既如此,燕之求亲可拒否?”

      伍员道:“不可。荆地处南蛮夷之地,向为诸侯所轻。燕为山东中原大国,与燕结姻,于荆大有利,王不可轻弃之。为今之计,唯有遣嫡公主入燕,并以太子护送之,方是上策。”

      釐王沉吟半晌,方道:“范睢进言,翟姬的九儿可与燕结亲。”

      “万万不可!”伍员惊道。

      釐王睨了伍员一眼,伍员也自知失态,竭力平复心绪,良久,恨恨道:“范睢不过大梁城中一丧家之犬,专以奸邪取巧之术媚上,大王切不可听信此言。以嫡女入燕,身份相当,为诸侯称道;以庶女入燕,于礼不合,为天下笑,此不可为者一。以嫡女入燕,利在长久,弊在一时;以庶女入燕,利在一时,弊在长久,且一朝弃之,此不义之事也,大王何为哉?此不可为者二。

      况且,大王即使有意以庶女入燕,何必选择叔芈?翟姬素贱也,然国人无厌之;叔芈,翟姬子,而素有贤名。有相士云,‘此女必贵,然盈不可久。’吾私下观之,叔芈,万乘之主也,其随者,千乘之相也。屈穰,师从鬼谷子而鬼谷子称之。鬼谷子何人?不世出之高人也。其门下何人?苏秦、张仪,庞涓、孙膑也。其人岂是凡品?此子相才也。子起,婢子,贱极矣。然稷下宫中演练行军布阵,未逢敌手,假以时日,必天纵将才。此二人皆追随叔芈,由此观之,叔芈岂是常人?且叔芈非宗室子,其心必异,一旦入燕为燕王后,荆危矣。此不可为者三。王不可不察。”

      釐王思虑良久,道:“王后,愚妇人也,不可与之计长久;舅氏蛮横,此事必不成。寡人意已决,卿勿复言哉。”

      伍员闻之,喟然长叹:“复庄王之故业,待何时也?且荆祸不远矣。”再拜而去。

      左右上前道:“大王以为伍相之言何如?”

      釐王笑道:“伍相老矣。两黄口小儿,何足重哉?且叔芈,寡人女也,寡人自知之。去,传九公主与嫡公主。”

      后堂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章华宫中,帷幕飘逸,室内大命妇正拿一只金灿灿的步摇往硕人头上比划。《诗三百》收录的卫地民歌中有一首关于庄姜出嫁的,国人赞她身份高贵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赞她容颜美丽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赞她神采飞扬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传下来,经孔子增减整理,也成了后世审美的标准。虽已百十年过去,诗上的描写若是用在眼前的硕人身上,竟是一分不差的。

      这时有女官传话,“小屈夫人求见。”硕人神情一动,颔首示意。不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叩拜声及请安声,“嫔妾参见王后。”

      “起来吧。”正在梳妆的硕人慵懒地应道,声音不失庄严,示意赐座。然而刚进屋的美人唯唯诺诺地不肯答应,最终道:“婢子时刻谨记本分,不敢逾越。”硕人满意地微微点头。这时晚霞从窗棱处射入,照在两人脸上,细心点可以惊奇地发现,这两张脸的眉眼有相似之处,如果忽略了二人因身份不同而生出的的仪态来,这相似之处就更明显了。刚进屋的美人是荆王王后屈氏的陪媵,二人本也是同宗姊妹,面容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美人进宫数年,荆王对其宠爱有加,如今在二十七世妇位分上,国人称芈璧,宫人多尊称屈夫人,只是在王后面前时常加个“小”字。

      侍立的命妇开口问道:“今日何事?”

      芈璧闻言道:“婢子本不敢随意前来打扰王后清静,只是今日之事事关国体,又与屈氏有重大的干系。所以不得不冒昧前来,还望恕罪。”

      王后颔首示意,芈璧继续道:“妾身今日在清凉殿……”才刚开口说至此处停一停,抬头看到王后果然面色不虞,遂皱眉加快语速,“范睢求见大王,说起明日召见燕国使者之事,建议以翟姬的九公主入燕。伍相国随后进言,以嫡公主入燕。如今大王已遣黄门召见两位公主。”

      王后听到事关爱女的婚姻大事,不由急道:“说详细些,快,赐座。”芈璧见王后神色,不敢多推辞,便坐了,自忖王后想必不会只有自己这一处耳目,遂将二位大臣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后听完,沉思了一会儿,绽出微笑,亲切道:“此事可多亏了你,也可以早些应对,不至于误了事。可见你是个不忘本的。”说着将手上镯子褪下来不由分说套在芈璧手上,啧啧称赞道,“嗯,这镯子与肤色正相配,我早就想着要送给妹妹了。”

      芈璧难免不受宠若惊,道:“这是婢子的本分,王后还是早作打算。臣妾告退了。”

      王后点点头,转向命妇道:“去,送送屈夫人。”

      芈璧听到这个称呼,睁大眼睛诧异地抬头看了王后一眼,不禁喜上眉梢,再拜而去。

      命妇送芈璧出来,二人客套一番方才离去。芈璧边走边掐算时间,估摸着命妇这会子已经返回,方才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凝望着荆国所有女子向往的地方——章华宫,许久才回过身沿来时路走去。

      王后一个人无意识地敲打着漆奁,直至命妇返回复命,才道:“你怎么看?”

      命妇道:“两国联姻,公主能嫁燕太子是好事,只是两国相隔千里……此事还是要请屈子拿主意。”

      王后点头道:“是,得联系大兄。”

      命妇又道:“情势还不明朗,得多方打探消息为上。”

      王后颔首道:“尽快找到三儿及贴身伺候的人。”

      命妇见王后还在沉思,忍不住开口道:“虽说芈璧此事投向我们,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王后“哼”一声,道:“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自从大王准她随侍清凉殿,个中消息便没有瞒得过她的。此次见不过是我与翟姬之争,先来透个消息,卖个好而已。若是她膝下也有个一男半女,会如何动作,还未可知呢!”

      命妇听到此处在心里叹口气,开口道:“翟姬哪能与王后抗衡。”

      王后自得地道:“那是,翟姬就是多承宠我也不怕,她可笼络不住大王的心。三儿的事要紧,去吧,给大兄送个口信。”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