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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988年的夏季午后,天气炎热,我百无聊赖地蹲在姥姥的院子里给一株奄掉的十姊妹浇水,看阳光在暖绿的叶片上泛起层层珠玉一般暧昧的光泽。魏潮汐骑着他爸爸的永久自行车摇摇晃晃到了院子外头,用吃奶的力气大声喊,白——晶——晶——
      直到若干年后一部大话西游红遍大街小巷,我才开始痛恨这个给我带来诸多麻烦的名字,甚至一度扬言要改名白岩松。但在那个时候,我却非常喜欢听魏潮汐叫我名字的声音。抑扬顿挫,奶声奶气,十足的邻家小男孩。
      那一年,我5岁,魏潮汐7岁。

      8岁以前我被寄养在乡下的姥姥家里。魏潮汐就住在隔壁。他母亲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为了心血来潮看一道彩虹会捏着软皮水管在院子里放一下午的水,也干出过端坐门前看家里的猫狗打架却不加以阻止导致那可怜的猫少了一只耳朵的事。魏潮汐是独子,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不知因何举家迁回了乡下,村里男孩子都野,魏潮汐虽身量不矮,却文弱,便日日同我在一起混。时间久了,魏家妈妈找到我姥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邹家阿婆,你家晶晶以后就嫁给我家潮汐吧?

      二十年后我依旧拿此事笑魏潮汐。彼时魏潮汐已经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头发梳得如商品条码一般一丝不苟,出入有雅阁,住一次交清房款的市中心地段公寓,俨然一副高级白领。听得我旧事重提,险些没一口茶喷出口,白——晶——晶!
      我在流淌着高山流水之乐的古雅茶楼里毫无淑女风范地拍掌大笑出声,魏潮汐,往后若袁伊不愿嫁你,看在旧日情分,我还是可以委屈一下做个替补的。
      魏潮汐顿时黑了脸,死丫头,你少贫嘴。
      这样的魏潮汐,在二十年前,是断不可想象的。我笑得花枝乱颤,哎,那时早知有今日的富贵荣华,何苦要学那自行车,摔得鼻青脸肿也就罢了,还连累我陪你偷偷溜去镇上修车,闹出事端来,回家吃了好一顿鞭子。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牵过我的右手上下翻看,那疤,还在么?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这么多年,早好得连痕迹都不见了。
      他轻叹,晶晶,原来时间过得是这样快阿。

      我6岁那年,魏潮汐上一年级。村里的小学在五里开外,魏潮汐坚持要骑那辆自行车去上学。魏家妈妈以他骑车技术尚不娴熟为名断然拒绝,他便自己偷搬了车子出去练。起初还心里忐忑,每每练车,便找我陪同,美其名曰观摩学习。我不吃那一套,要练你自己练,摔死了也不关我的事。他急了,你陪我练骑车,等我学会了,就每天载你和我一起去念书!
      未上过学的孩子总对学校充满向往。魏潮汐开出这样充满诱惑力的条件,我自是敌不过的。于是每日魏潮汐练车,我便在一边蹲着“观摩”,啃掉一条又一条果丹皮。他骑了车子在我面前晃过一圈,得意洋洋大喊一声,怎样?不等回答便已经骑过去。再兜一圈,到我面前依旧大喊,怎样?
      我心里哼的一声,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在那里一圈一圈地骑,我便转而观察蚂蚁搬家。他忽然大呼小叫,晶晶,晶晶,你看。我转回去看他,伊两只手高高举起,独用那两条腿把车骑得呼呼响。
      我说,你小心!
      他愈发得意,双手在空中摆出许多造型。只依然问,怎样?
      我不以为然,不怎样,你会摔下来的。
      他说,不会摔。要摔时我就伸手扶车把。
      说话已是来不及。他咣当一声连车砸在地上,疼得立刻哭出来。我连忙丢了手里那半截果丹皮去扶他,他已经自己爬起来,一只手揉着头,一只手抹眼泪。指缝里有血流出来。
      我帮他按住伤口,你流血了,我去叫大人来。
      他拉住我,示意我看地上的自行车。前轮吃那一摔,已经歪了一半。
      他说,这样不行,我爸爸会骂的。得找人把它修好。我知道镇上什么地方有修车的摊子。
      我有一点迟疑。因为太阳快要下山了。
      我说,快要天黑了。回来的时候看不见路怎么办?
      他一撇嘴,那我自己去。你回家。
      最后还是我同他一起去。他推一会儿车,累了便甩甩手换我推。我累了再换他。
      到镇上修完车我们才发现两人都没有带钱。幸而老板看我们是两个孩子,并没有计较。再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得看不见顶了。晚霞固然很美,镀着金边像童话书里的仙界花园。我们都没有心思看。只顾埋头赶赶赶。
      那道疤便是那时留下。

      时间只做得两件事。一是消去旧疮疤。二是添上新伤痕。
      我苦笑。二十年后他事业有成,我却还似奔在那乡间夜路上,只晓得往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却不知目标何处。先前在一家事务所做小会计,嫌看人脸色心情郁闷,不及半年便炒了老板的鱿鱼回家写些零稿勉强度日,还不时讹魏潮汐几顿饭钱。家里老母已是埋怨多时,末了只能摇头盼谁娶了这乖戾女儿去,不求别的,只要供足三餐,伊便要烧高香。
      魏潮汐也不喜我在家好吃懒做。每每捱不过我纠缠,请吃饭时总要替母亲做说客,你是二十好几的人,不比那些不懂事的少女,又是正经大学毕业的学生,成天窝在家里算什么样子?有一份正经职业,留一些积蓄,将来也好嫁人。
      我不以为然,写稿子也是正经职业。坐在家里写尚可名唤作家。魏潮汐,你有职业歧视。
      他气结。
      我换个舒服坐姿继续说,若有人真爱我,不会在乎我有没有钱,做什么职业。他应当赚许多的钱,哄我出门大包小包的购物,主动给我做搬运工。我过生日,他就给我买重得戴不动的钻石项链,大房子,好车。每年都送我和母亲出去旅游。法国,德国,芬兰,澳大利亚。我偶尔写几个稿子赚来小钱贴补家用已算对得起他。
      他瞪我,天下真有这样好的人,我不会放你去嫁,我先做个手术变了女人抢在你前头嫁。而后只等着看你哭。
      我哈哈大笑,快变快变!变形金刚也不及你变了女人来得精彩。
      他无奈道,真不明白以你这样幼稚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如何也能写稿谋生。你笔下的人必定同你一样幼稚。
      见我不语,他微叹一声,又道,你应当和袁伊多来往。她为人处事比你成熟得多。这个世界很现实。你总活在自己的梦里不出来,将来总要吃亏。
      我听他绕来绕去又是那两句,站起来提了包拍拍屁股就作势要走,走了走了,茶钱你结。
      他拦住我,我还没有说完,你又要走。不是你说的要请你吃饭么?才刚喝了茶。
      我斜他一眼,这茶本是喝不饱的,可惜耳朵听饱了。多听只怕出人命,你负担不起。快快放我去逃生。
      他哭笑不得,真是个毒嘴女,你也只有这张嘴叫我没办法。我说那些都是为你好。
      我说,都说是为我好。我嫁出去,不知几家要放鞭炮大肆庆祝。你们只盼着我沦落在写字楼的小隔间里,每日挤公车地铁早出晚归,每日呼吸复印机边有毒的臭氧,再要嫁一个没有生活趣味的小职员,伺候厨房厅堂当免费洗衣机,忙着供养房子车子,整日满面尘灰烟火色,简直要短命三十年。
      他叹气,谁不指望过无忧无虑的好生活。最后都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一面想一面摇头。似是极无奈。
      茶楼的服务生恰巧过来添茶。
      等人退去了,我自嘲道,现如今只有我困窘。上帝关了我的门,却忘了给我造一扇可开的窗。你高薪厚禄,衣食无忧,又有袁伊那样美那样好的未婚妻,现实于你简直太优待。
      他定睛看我,你又来挖苦我。不晓得当初谁被现实优待,门门功课好得令人发指。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年夏末开学。魏潮汐终究没能得到允许骑车去上课。魏家爸爸给车上了四把锁,自己保管钥匙,谁都碰不得。一边还要骂儿子,年纪比我大却更不懂事,害我摔出一条大口子,血淌了一路。
      魏潮汐奉命端一碗荷包蛋来看我。头上扎着几圈白纱布。姥姥忙在门口迎他,哎,不碍事的,不碍事的,还要这么客气。
      我的一只手腕缝了五针。吊着不能动。他坐在我床前看着我,好象两个同病相怜的伤兵。
      我说,学校好不好?
      他点头。
      我说,老师好不好?
      他点头。
      我抬起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你答应的,我陪你练车,你带我去学校。
      他搔后脑勺,可是我爸爸不让我骑车了。
      我说,我不管。没车不要紧,我和你走着去。
      于是我们密谋偷跑。姥姥中午照例要睡觉,我算准时间溜下床出后门找魏潮汐。动作敏捷若脱兔。
      他还在犹豫,万一你姥姥醒来,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我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还用猜么,肯定和你在一起。我保证她绝不担心。
      事实证明姥姥确实不担心。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往桌上摆晚饭。一面还笑着问我手疼不疼。
      后来我开始明目张胆地跟着魏潮汐去学校上课。他被老师点名起来朗读课文,我就四处张望教室里其他孩子的脸。他坐下来,我就恶作剧地往后拉他的凳子,好几次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直到八岁,我听见姥姥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常与魏潮汐一起去上课。已经会写许多人的名字。
      于是母亲以为我喜欢念书,提前带我回了城。读最好的小学,升最好的初中,又不费吹灰之力考了省重点高中,做学生会的干部,作文被传阅,叱诧风云。年年家长会请她上台讲话,伊只管笑嘻嘻,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时魏潮汐已经去北方念了大学。我执意也要去北方,报了高不可攀的学校和专业,结果以一分之差落选。
      从此命运之神开始垂青魏潮汐。年年拿奖学金,保送了研究生,不到毕业就被大公司看中,以高薪聘走。未及一年又结识企业家之女袁伊,迅速发展到谈婚论嫁。顺利得简直过分。
      而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懵懵懂懂念完大学,发现社会更需要一个会计而不是作家。被母亲押进人才市场胡乱找了工作,又不堪秃顶老板的压迫,日日在背后咒伊来世为猪,猪头被砍猪心被挖猪蹄子么要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最后索性不干,图个自在清净,专心在家吃白食等人娶我。
      母亲寻了许多我的旧日同窗来劝我。一个一句,坐等是等不来好男人的。一个一句,女子应当自立,赚钱养家。
      最后老婆子终于坐不住,亲自出马,约我出去高级餐厅培养情操。席间试探着问我是否已有可嫁的好人选。
      我扒拉着菜摇头。
      她捏着筷子指一指我,你若去工作,同事间培养感情,难道不比在家空等来得强。我倒不介意你花我的积蓄,我的便是你的,母女间不计较这个。只是你也知道,我的钱不够你花一辈子。
      我听得话头不对,开始四顾左右,大赞餐厅厨师的手艺。
      她说,我知道你总在装。你喜欢那个魏潮汐,是不是?你的性子像我。有心事么,放在心里烂死了也不说。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知女莫若母,这个你休想瞒我。可是现在也晚了,你看他那个女朋友,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学有才学,温良恭谨,十足的好媳妇人选。不是我这做母亲的打击你,你连相貌都不如人。
      我正色道,你不要乱说。
      她嘁的一声,我十月怀胎生的你,难道会弄错?不必在我面前也装,你也晓得你们相距太远,是走不到一起的。做人要现实些,你不要自欺欺人,难道世界这么大,竟然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男人?
      我心里有些着恼,话里已是不带好气,这世界是怎么的,谁都说我不现实,我怎么就不现实了?我现实得要命。
      她竟然认为我是气她识破了我的“真心”,语气里开始有了哄三岁孩童的怪腔怪调,好——好好,你现实,你现实,就当妈什么也没说过。菜还剩好多,你快吃吧。这么贵的好东西,不吃完多可惜。我们多久才来这一次。
      我恨自己对牛弹琴,猛一拍筷子,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忽然察觉四下鸦雀无声,我心里一沉,壮着胆子四下一瞄,只见群众齐齐侧目,个个眼神异样。
      母亲也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我不是……
      我大窘,往后拉一拉椅子起身,支吾道,我去一趟洗手间。匆匆抱头鼠窜。还没出三步,突然撞在一个温热又宽厚的物事上面,我心里一震,大事不好!
      抬起头,果然是一对笑得极为无害的眼睛,这位小姐,我衣服上的香水味是不是格外好闻?抱上瘾了吧?好吧,给你打个折,一分钟一万,现在已经过了十五秒……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触电一般甩开手,惊魂未定间只见眼前立着一个颀长俊逸的年轻男子,后面还跟着个面冷如冰的男人。敌强我弱,我迅速分析好形势,把头一低,一声抱歉未出口,一只白净的手已经平摊到我面前,呐,十五秒,刚好两千五。
      我险些翻个白眼昏过去,强忍住没有破口大骂破坏形象,不过是撞到你,我至多赔你一顿饭钱,你怎好意思敲诈我两千五!
      他愣一愣,直直地看着我,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却是转了头去看身后那铁面男,哎,你看,天底下还有这样傻的女人,放着便宜不捡,倒要为我们买单……哈哈哈……
      铁面男只看着我,不发一言。那人笑得直捂了肚子一掌拍在我肩上,好,好,那你就赔一顿饭钱,多的也不要了,哈哈哈……
      我心里一阵恶寒,下意识伸手拉住肩上那只手就是一个狠狠的过肩摔——这下全餐厅都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叫一声,哎呀,那不是蒋家那个二世祖……
      我一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个摔得四仰八叉的男人,他躺在地上揉着腰皱着眉大呼小叫,你这个疯女人!下这么重的手!
      母亲慌慌张张把我拦到身后,伸手拉他起来,啊呀呀,先生,真对不起,我女儿从小就是这个脾气,最怕男人碰她,一碰就要发狠!先生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上一次有人在地铁里碰一下她的腰,被摔得断了两根肋骨!
      我在她身后哭笑不得。伊扯谎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继续信口开河,我为她操碎了心,正要带她去医院找那伤者赔礼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一步……一把抓起我的手逃命一般奔将出去,拦下一部的士就走。我坐在车后排看后面没有人跟来,不由笑得胃疼,妈,当年叫你上台和那些家长交流育子经,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今日我实在大开眼界——
      她狠狠瞪我一眼,你看你的狗脾气,怎么随便摔人?能去那里吃饭的人,又打扮得那样讲究,是好惹的么?真要赔起钱来,人家狮子大开口,你一没工作二不嫁人,我拿什么养你?
      我手脚并用地趴上去,撒娇道,妈——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她没好气地扯开我的手,不是说才说了我什么都不懂吗?我倒希望最疼你的不是我,是你的丈夫!
      城市的街景在车窗外迅速掠过。我眯起眼,任风把我的头发拨乱。母亲叹一口气,伸手帮我把乱发拢好,晶晶,就当妈求你,去工作吧……总会遇见好男人……

      次日有电话来,是母亲的老朋友。我刚接起电话,就听里面一个絮絮的大妈声音道,亏得是我,还有谁能找到这样的工作?晶晶呀,这是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说巧不巧,钟山集团换了新总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先整的就是财政。现在总部里要撤换一批会计,你是大牌学校里会计专业出身,简历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又做过事务所,你都做不了,还有谁敢去?我认识里面一个部门经理,说好了的,你一定能进去!
      我刚要推托,又听她道,我已经知会过你妈,她不知多高兴,直说要请我吃饭……
      骑虎难下,连请客的话都抛出去了,我连拒绝都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谢谢阿姨。
      她咯咯笑着,谢什么!我和你妈多少年的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想当年最苦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换着穿,一起洗澡,买五分钱豆腐能在一起吃一天……
      我连忙打断她没完没了的忆苦思甜,是是是,我生当殒首,死当结草,阿姨大恩大德,我一定没齿难忘!
      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什么?什么……草?
      我已经无力解释,没有什么,阿姨,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挂了。
      她还没完,晶晶,后天阿姨就带你去见见那个部门经理,人家也老大不小的,一直没有女朋友,房子车子都有了,你看看,说不定缘分来了……
      我趁自己还没有吐血身亡赶紧挂断电话,刚叹一口气,铃声又响起来——是魏潮汐。
      我立刻装出一副轻松的口气来,哎哟,大忙人,今天要主动请我吃饭?
      他顿时泄了气,晶晶,你的脑子里只有吃饭?
      我做不解状,那可奇了怪了,不是吃饭,你找我做什么?
      他郑重道,当然是有事!
      我懒洋洋的,啊,那你说吧。
      他顿一顿,道,我和袁伊……下周六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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