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号的半衰期》神乐黄泉

14、突变

　　“哗……”一人多高的碧浪拍到岸边，晶莹激荡于灿烂下。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孩童的尖叫，稚嫩的童音中隐约混杂着一些青春期中少女的细利嗓音。
　　王海沧站在人群中，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细细的水珠从鬓角不断滑落，他冲我招着手，开合的口型不断变换，喧嚣中的我并听不真切，我却是清楚地接收到了他邀我过去的意图。
　　我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挪动脚步。
　　面部只转动了微不可察的角度，明晃晃的日光射入了眼角，在这一两秒的短暂中，右眼余光中的世界被罩上了金色的背景。
　　王海沧又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转身继续面向湖水。他略低下头，应该是在和秦敏慧耳语。只是她被重重的游客包围，站在我视线之外。
　　浅滩连接着长街与丘陵，细石与碎沙铺在平缓的斜坡上，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湖的深处。湖水澄澈，站在岸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几十米外，那圆石表面的纹路，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换着形状。
　　如果我还是那个正常的我的话，此刻的我可能也和他们站在一起了。
　　又一个浪从远处涌来，白色的浪花不停翻滚。
　　人们沿着水岸线站成好几排，行列既不整齐，身形也不相似，服装更不一致。纷杂么？应该是吧，协调么？应该也是吧。
　　荡漾的水面上，蓝天浸碧，游云丝丝。
　　会产生这种矛盾的感觉，也是我的异常么？
　　水浪来势很快，似乎比上一波浪还高了些许，人群提前发出了兴奋的嗡嗡声。
　　我稍微往后退了退，这个位置应该不会被水溅到身上。
　　奋勇的波面迎头扑向人群，却被轻易撕开，碎成数不清的液滴，或是径直砸在地表，或是顺着皮肤滚落，或是被纤维暂时吸收。
　　乐神知道今天我会来这里么？她知道的话，她又会做些什么？
　　我的目光慢慢扫过，花花绿绿的衣物湿漉漉的紧贴着主人的躯干，或有几条褶皱横亘，遇水面料的色调也是深浅不一。
　　她是不希望我的异常暴露于世的，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一些女生的肩胛或背脊处，与外衣颜色迥异，却更加鲜艳几分的色彩若隐若现。
　　我看不到这些女生的正面，但也不需要看到了。
　　这里浪潮涌动，那边湖面如镜。低矮的拦水坝把整片湖分为几个部分。
　　可以感受到自己胸前的桎梏，它始终存在着，暗示着我的异常。而将这份异常隐藏起来的，不过是外面这件薄薄的T恤。
　　新的浪潮袭来，在湖岸的另一边，造浪机不停运转着。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这里只有着一片宁静的湖泊，游客没有那么多，阳光也没有那么强烈。如果我提前知道今天的状况……
　　拒绝？求助？然而我都没有多少经验。
　　王海沧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径直朝我走来。我看着他，浸湿的衣服下起伏着肌肉的线条，头发被完全淋透了，把几根垂下来挡住视线的头发抹到一边，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名为跃跃欲试的冲动。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他离我越来越近，而我则一动不动。
　　额顶的水滴分别沿着瘦削的鼻梁两侧滑到颚角，毫无留恋地滚落过面部的棱角。
　　右手腕处一热，我被抓住了，手臂被拉扯着向他脖颈处勾去，他继续向我靠近，转动着躯干，似乎是想和往常一样与我肩并肩。
　　我大概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他的衣服还滴着水，潮湿的水汽逐渐侵袭着我的T恤。
　　我往侧方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愣了一瞬间，继而脸上浮现出好胜的神色，以更迅捷的步伐向我靠拢，同时手上开始发力，试图避免我脱离他的控制。
　　小臂向前横去，格住他的胸膛。
　　体温的炙热不亚于日光，几乎可以感受到胸肌下心脏稳健的跳动。
　　左脚后撤，斜撑着身体，身体却向另一侧倾过去，抵御他的压力。
　　王海沧又朝我迫近了一步，小臂处传递过来的力道很沉，而这离他的全力还差很远。
　　右脚一抬一落，重心落在了左脚上，沙石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每一次发力，我退后一步，而他则立即跟上一步。
　　浅滩上留下我们两人浅浅的足印，很快被来往的路人踩成了无序的形状。
　　“我不记得你讨厌水啊？来都来了，还是去凉快凉快吧。”几次尝试未果，王海沧松懈了下来，但还是保持着迫近的姿态，“你把包给我，手机钱包什么的放进去。”这次他伸手来夺我背上的包。这个绘着斑斓图案的包是秦敏慧的，他们三人一些怕水的物件都放在里面。
　　我没有反抗，任他把背包拽在手里，但我也没有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放进包里。
　　他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吧。”他摇了摇头，把包拎到肩处，“我认输，好吧，不再拉你过去了。”握住我的手松开了，他转身看向浪来的方向。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我也从没见过你下水，我换了一家游泳馆，改天一起去怎么样？”过了一会儿，王海沧突然说道，“正好他们也出来了。”他向上伸直手臂，左右摇晃着，向边奋力挤出人群边四处寻找的秦敏慧他们示意自己的方位。
　　而我对他的提议则是一贯的不知可否。
　　“怎么，我不是让海沧来换你么？”秦敏慧的浑身上下也是湿透了，她接过自己男友手里的毛巾。
　　我点了点头：“谢谢。”
　　“看吧，这不怪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达不愿意。”王海斜背着包，帮女友擦干头发，“毅博，你不知道，达几乎从不拒绝的，今天他如此坚决的反对态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能是因为……头发不容易干吧……”秦毅博语气犹疑，他拧着自己的衣角。而更多体表的水分，则只能在日光下自然蒸腾，“达哥的头发毕竟要长些，他又不像姐有王……”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他迅速掐断了接下来的话，埋下头去，继续拧着已经差不多拧干的衣角。
　　“如果达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提供帮助。”王海沧耸了耸肩，确认秦敏慧打理完毕后，把帽子重新给她戴上，“你介意么？”他仍上下打量着少女，但最后这句话却明显是问向我的。
　　我没有回应。
　　半晌无言，只有源源不断的游客陆续擦肩而过。
　　“我觉得……达哥的意思应该是介意……”秦毅博从侧面地窥视了我几眼，见大家都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是我背着吧，我上来有一会儿了，衣服快干了。”这边他们二人已收拾好东西，正要迈开脚步，小巧的女士双肩包继续挂在王海沧肩侧。我看不见他前一秒转过去的脸上是何种表情，但他下一秒转过来的脸上却满是做作的悲痛与惋惜。“达你看看，我小舅子在你面前都变得唯唯诺诺的，明明多开朗的一个好孩子。”
　　“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秦敏慧猛地停住脚步，冲王海沧板起脸来，“就是因为你闹，刚刚我让你来替达的时候，毅博还悄悄问我达究竟是男生还是女生，害怕我们还在骗他……咯咯咯咯……”说到最后，她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脸了，放声笑了出来，睫毛像蝶翼一般上下颤抖，尚带着湿润的细发随风飘起。
　　“姐你答应过我不说出来的。”秦毅博涨红了脸。
　　“不不不，这个一定要说，太好笑了。第一次见面把达认成女生就算了，结果到刚才都还认为达可能是女生……咯咯咯咯……”秦敏慧越说越笑得开心，而秦毅博的脸也越冏。
　　“姐……”秦毅博小声埋怨着。
　　“好了好了，我们边走边说吧。”王海沧则是忍住笑意，催促着大家，”这么一说，等下达你可真应该和毅博一条船，不然这误会真解除不了。”
　　一条船？
　　“这次可不容你拒绝了，正好一条船两个人，你们两人好好聊一聊，毅博你得再大方些，你不主动说话的话，达他可是不会轻易开口的。”王海沧一只脚踏在台阶上，转身看着我们。在他身后，浅棕色的木制栈道顺着山势一路绵延。
　　拾级而上，靠山体的一侧满目芬芳，十里长青，万朵嫣红，高木林立，飞鸟争鸣。而另一侧则是视野开阔，湖面，浅滩，长街，均一览无余。不时有一两声尖叫传来，声源飞速移动，时远时近，找不到位置。
　　登山的速度很快，健步如飞，不断超过其他游客。山崖转角处总会建有一所凉亭，地势稍平缓些的栈道旁也会留有几根木椅，但都没有停留。一路而来，赏景闲谈。话题逐渐转到一些有关学校的建议与事务，毕竟再过几天时间，秦毅博就要成为高一的新生，而王海沧和秦敏慧，则将迎来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
　　爬到半山腰，一个开阔的平台成为游客歇脚的聚集地，商贩四处兜售着小吃饮料，栏杆边上的几个垃圾桶里满是装着食物残渣的餐盒与食品袋，空的矿泉水瓶胡乱地堆砌着。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闻到从那儿飘出的令人不适的气味。但紧挨着垃圾桶的座位上仍旧是坐满了人，比起异味，这些劳顿的游客似乎更需要的是短暂的休憩。
　　全速地登山暂告一段落，这里也是绝佳的观景台。
　　“一条船两个人，那是什么？”我站在王海沧跟前，语气却不似疑问，也不带感情，只是单纯的叙述。
　　“咦？”他目露好奇，“达你居然会问接下来要干什么，之前在浅滩上时还那么强硬地拒绝我，今天的你真有点不正常。”他的衣服已经基本被体温和日光烤干，呼吸舒缓而又评委呢，似乎他一直背靠在栏杆这儿。只有额头细细的汗珠证明着他刚刚还在全速登山。
　　我直视着他的双目。
　　秦毅博在一旁兀自喘着气，被浪水打湿的衣服也已晒干，但领口处又被汗水反复浸湿，背上则留着若干条条弯弯曲曲的深色线条——那同样是汗水的痕迹。他半躬着身子，双臂靠在栏杆上，两处肩胛骨很明显的凸显了出来。
　　“你猜。”王海沧转了转眼睛，露出奸笑。
　　“他不告诉你，我告诉你，”秦敏慧不满地插了进来，刚刚的那段剧烈运动并没有消耗她多少体力，只是呼吸略显急促，脸色有些潮红，“公园新开设了一个水上项目，两个人坐一艘橡皮艇沿着轨道从山顶一路滑到山脚，起了个名字叫‘高山滑水’，今天主要就是来试试这个的。”
　　又是一声尖叫，而这次，我似乎可以听到其激烈的入水声。
　　山下的人群如蚂蚁一般，房屋星星点点。唯有那一潭碧水，如黑洞般，吸收着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