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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瞒 ...

  •   [瞒]_潇S_hrimp虾

      某一年的春,他负手孑立,望着隔江的依依柳色绵绵桃红,望着这锦绣山河,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还记得那年的风很轻,轻轻地绕过他的额发,撩结在眼前,视线不清。
      哥哥掌中紧握着利器,拳头攥得发白,身后炽红的披风映着城上旌旗,扬得苍凉。
      他不觉间松了指间的纸鹞,小跑过去,似乎有些犹豫地拉了拉哥哥的手,冰冷。
      「哥,你说好了今天要陪我……」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最终到底还是断了。
      「仲谋,你可还记得爹爹曾经说过的话?」哥哥侧过头微微俯身,如往常般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一笑。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江畔那不休不灭的桃花灼灼,所以才映出了哥哥眸中的依稀血丝,衬得嘴角笑意苍白。
      「哥」他说。「爹爹曾说过,待他得胜归来,还要补仲谋一只崭新的纸鸢。」
      「可是我们被他骗了呢。没想到,那死老头竟也会耍这样的花招。只怕他这一藏,便要害咱们这辈子好找。」哥哥拍拍他的肩,依旧在笑。其实他很想告诉他的大哥,那个笑,真的比鬼哭还要难看。
      哥哥起身,牵着他的手,朝城中走去,口中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纸鸢虽然没有了,不过哥哥会给仲谋补个布老虎的。哈,世人皆称那死老头为『江东之虎』,以后有了那布老虎,便不怕会忘记他……的言而无信了……」

      而后,不过总角少年的他便开始随着哥哥四处征讨。至于那只花布老虎,至今都还藏在他的枕旁,藏得好好。毕竟,若是被别人知晓江东吴主竟还有这等玩意儿,可不算什么光彩的事。
      其实他曾经一直想告诉哥哥,那时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成日里只知嬉戏的孩童了。他想要的早不是什么纸鹞布老虎,他只是希望每每分别前,哥哥都能许他一个归来时送上一个新布老虎的诺言,且永远也别失言。

      他还记得哥哥在战场上的英姿,永远都那么夺目,那么夺目。以至于每每思及,他都会怨自己的无用,甚至还曾让周泰以十二道疮疤的代价救自己于危难。
      他很喜欢在身后偷偷地望着哥哥的背影,曦落山头,远山镀上的重重金边,却还抵不过那堪斩断昀辉的背影来得耀眼。
      哦,还有哥哥的眸子。他最爱的便是那双灿若星斗的眸子,不似自己永远都是深深氤氲的碧,而是炽烈如火。他甚至从不曾怀疑,自信那火焰将会如此永远地燃烧下去。
      他觉得,除了火,再没有什么能够与哥哥相配。不对,即便是火,也不能。
      所以在某一个寒冬,当他俯望满江噬血的烈焰后,他又想起了哥哥。他甚至怀疑,那时公瑾的心思多半会与自己一般无二。再者,冬时的东南风,或许还真是拜哥哥所赐也说不准?
      他又想起了赤壁前近十年的某一个冬,他从哥哥进讨黄祖,满目的赤色恍惚朱墨泼洒进了眸底。然而直至一抹鲜亮的红策马从眼前匆匆掠过,他便再无心思去醉于那失色烈火了。
      那一役,其实胜得很辉煌,哥哥也笑了,不过却是多年前那个比鬼哭还要难看的笑。
      哥哥说,黄祖逃了,只怕那死老头又该入我梦来敲我的头了。
      哥哥自言自语般不住地笑,不住地笑,直至他瞥见哥哥眼角那滴并不起眼的液体。哥哥却说好小子,你自己弄了那么多水来洗脸,不小心给溅在了我脸上,倒还不知悔过地反倒来问我了?
      他一怔,缓缓举袖抹过面颊,湿了一片。

      桃花枯了又红,开了又谢。他从未有与哥哥有过较长的分离,于是似乎便可以坚信着什么火色不灭的痴言。
      当哥哥唤他于病榻之前时,他只觉得这个天地,恍惚间暗了好多。
      哥哥拉过他的手,授以印绶,而口中究竟是说了什么,他已然记不清晰了。他只记得那双几曾灼目的眸子,瞬时便成了无尽的空洞,惟有那个笑,那个暖人的绵绵笑意还从不懈怠地衔在哥哥嘴畔。
      哥哥稍稍用劲扯了扯他的袖角,他下意识地靠近哥哥的脸,怎知哥哥只是伸手抚去了他眼角的泪水,而后指尖一滑,落在他的面颊,轻轻一捏,恍若隔世的那年。他的泪却因此更加泛滥了,还真的沾湿了哥哥的脸。
      哥……他只是想最后再唤他一次,奈何思绪万千卡在喉咙,最终仍只挤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
      对!他就是没用,只知道哭,只知道哭……
      那人自以为从未许下什么关于花布老虎的诺言,常伴他于身边,所以即使是突然躲去了遥远的天阙,也都不算是失言么?
      他觉得,那个混帐哥哥,比老爹还来得无赖。
      然而他却只能紧紧握着那只逐渐冰凉的手,紧紧握着。
      哥哥阖上眼帘的刹那,他似乎有望见哥哥眼底浅浅的后悔,浅得就好似是要刻意掩饰什么般。
      哥哥艰难地启了唇,他附身过去,却只听见一句「惟恨……公瑾他……」
      心徒自一痛。

      风吹断了蓬草,散在天涯,他再也寻不到。
      他为哥哥小心地掖好被子,一如多年前哥哥为他一般。
      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又从哥哥唇边滑过时,看见那依旧固执凝在面上的笑容,十指一颤。不料这笑容也刻进了他的脑海,恰好一生。
      其实他一直在想,「猘儿」这样的生物应当是什么模样的。若非时刻望见,他真怕他会忘了,忘了某个人的音容相貌,忘了某个人的……无赖。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料错了。就似是鸩酒入腹,有一种叫作血脉相连的东西,一旦纠缠上,便再也戒不掉忘不却逃不脱了。
      又两年,母亲也去了,自此便再也无人宠溺地叫过他一声「仲谋」。他已是江东吴主,早已不复曾几何时那个碧眼小儿了。
      他记得哥哥尝说过,若为君王,便不可多怀私情。
      他便问哥哥,那么你呢?
      哥哥只是笑,然后捏捏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知道,眼底这片锦绣山河,是哥哥打下的。他却不知道,眼底这片锦绣山河,曾该是谁人为了自己而打下的。
      火色不灭,他突然又想起了这个可笑的想法。或许当真是吧,如今,他便要载着父亲与哥哥的梦想,让江左绽出最绚烂的色泽。

      有人说他被苍天眷顾,如此长寿。他不知这说法到底对也不对。因为他已享够了太多别人一生也享受不到的……孤寂。
      若要说幸运,恐怕也只有那么一件事勉强算是吧……当他自南郊还染疾卧榻时,望着窗外烈日将春日芳菲散尽,他又想起了哥哥,哥哥去时,亦是如此一个明媚而讽刺的四月。
      说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无法奢望孙郎周郎相隔十年而逝的……圆满,他就只有玩这种小孩心思了。

      他还记得为父母兄长追谥尊号时,他只追哥哥为一侯爵。长沙桓王。
      果然,果然渐渐有旁人的闲话散了开来。有说他们曾兄弟不和的,有说他嫉妒大哥的,有说他为人不义的。他微微摇头,错了,都错了。
      其实,他不过是想起了某一刻曦落山头,兵戈交错间,一人的利刃饮血,策马英姿,照亮了乾坤。
      而后那人回身冲着自己一笑,骄傲却又温暖,如此矛盾,甚至还每每绵长至了梦寐。钻心的痛。
      其实,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不是什么孙郎讨逆小霸王,只是一个叫作孙权的孩子的哥哥。
      哥,原谅我又耍小孩脾气了吧。我知道你从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就算要罚,也得等我马上来与你们团聚了再罚啊。

      他那时只觉得好生自豪,因为他竟瞒了世人,瞒了千年。
      他轻轻闭上眼,笑得很甜。

      长沙桓王,王还沙场。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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