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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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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
元化记得那天是下雪来着。他在往前走。不停地走。但不知道往何处去。他头痛得要死。春天,雪干冷,带着尘味。打在他的脸上干且痛。
他已经这样不停歇地走了很久了。出了许都城门,大约又走了两个时辰的路程。但他不知道确切。太阳在云后。云间落下白且肮脏如同尘沙的细微雪花。
前面是一片旷野。他被枯草婆娑的旷野包围。什么时候再往回望已丢失了许都的方向。所以他在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只身一人。除了身上的衣裳一无所有。
于是就又这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到此他依旧不知应去向何处。天地混沌,举目四望皆是荒草。天是比铅灰轻盈一些的颜色,云层厚重,在很高的天里。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开始起风。风一吹,元化才开始感觉冷。而肚子也饿了起来。
他想自己应该先找个地方谋些饭来吃才是。
于是他抱着微茫的希望继续向前走。
元化想要知道,最初,他开始走的时候是什么时辰。照他的推断,到现在太阳也早该下山了。而现在天却依然亮着。云稍微稀薄了些,太阳在其后现出了淡漠的光圈。他看着脚下的路。地下他的影子弥散。
真是见鬼了。他怀疑自己是否在原地转圈。
但不是。远远地他居然看见有乳白色的炊烟稀薄地升入天际。有人家。
看到炊烟元化心里居然有些欣喜。好歹是有人了。他想起了他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寂静无人的许都。他想自己隐约是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太荒诞了。不对。他肯定弄错了。
于是他一鼓作气向有炊烟的地方走去。
来应门的初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把门稍稍开了个缝,望见他,小鸟似的轻轻惊叫了一声,又嗑地把门合上了。然后门里有低声的对话,接着便是个老人拖沓的脚步声。于是这下门才全开开了。
驼背的老者,略微肥胖,从和善的皱纹里望着他。刚来吧?他问他。
……是。元化心里一颤,但仍然抱拳欠身答道。
这不是你的地方,老人说,自顾自地低头呵呵笑了起来。元化看见他的牙床光秃。
那……可否烦请老人家指点下我应往哪里去?他问。
老人又抬头看了一眼他,然后拖着步子从低矮的房檐中走出。往北走,他伸出手指着前方,你应当去那里。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元化有些将信将疑。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他本能地觉得他在敷衍。他看见老人身后的草屋里,那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暗处悄悄看着他。她的小脸鲜嫩又害羞得如同芦笋。老人手中有半个白面的馒头,掰开的断面里热腾腾地冒出蒸汽来。此刻他又感觉到火烧火燎的饥饿。
他的胃是空的。没办法不饿。
那老者看着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
“莫留恋这个荒郊野地!”他露出赤裸的牙床,笑呵呵地说,“吃了这儿的东西就要留在这儿,回不去喽!你的地方可不在这里。”
元化想他还是不明白。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老人打断了。
“走吧!”老人依旧呵呵笑着,轻轻推了他的胳膊一下,“走吧。你的家在北边儿呐。”
听到这元化全身骤然缩紧。咔。突然僵硬起来。
他的头脑觉得这种反应不可理喻,但身体固执地各司其政。他似乎听见自己的椎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节节扣紧,然后震颤起来。他的骨骼挤压着神经,它们扭曲着发出一拨拨尖叫而痛苦的蓝色信号。血管扩张,但四肢麻木软弱。
他还以为自己早晚会习惯。习惯那些蕴涵着温暖和柔情的词语,不想,不听,不表达。但是不行。他依然会想起那个人。然后内心冰冷颤抖如同最初失去他的那些日子。
他就是他的光。他的温暖。他就是他等待的目的。在他死后,世界整个灰暗了下去。而他还得在这个泥潭般的世上活着,并且挣扎,直到模糊了最初的模样,遗失了归去的路途。
元化不知他为何要提起家这个事情来。
“……哪里?”半晌他低声问。
“你的家在北边呐,”老人呵呵笑着,依然这么回答。
“北边?”
“是呐。”
“那……可多谢您。”元化抱拳道,感觉有点瘫软。“我去北边试试看。”
门里那个小姑娘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想她应当不会明白。她还小,就像刚刚绽放的花和蒲公英种子,还是新鲜的。如此纯净无辜。
元化转身离开了。老人站在门口看他走了很远才转身回到屋里合上门。低矮的泥草房上面,枯草匍匐着,抽出细嫩的新叶来。长得屋顶一层毛茸茸的新鲜颜色。
元化站在远方那小小的坡地上,才转身回头望。风大了起来。荒草粗糙地起伏摩擦。旷野里充盈了这种振动的单调声响,如同无数聒噪的蝗虫飞来又落下,把他淹没在它们长着倒钩的翅膀和长腿下面。他饥饿的腹中响鸣如鼓。
……老人家直说便是。元化低头叹了口气。那毕竟是荒年,生活艰苦。但为何。为何要这么说。
你的家在北边。
想着想着元化心中一片灰烬。
我早已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但元化还是往北方走了。天依然没有黑。他磕磕绊绊地走着,低着头,不再愿去看前方。他隐约觉得北方是没有东西的。他想最好的结果或许是走着走着就这么一头载倒再爬不起来,然后夏天和绿草覆盖了他腐臭的尸体,在那没有鸟的天底下。
然而不知不觉中脚下竟出现了农人和牲口踩踏出来的土路。草变低了,最后与田垅相连。两边的旷野渐渐蜕变成了待耕的农田,土地翻开,露出底层湿润的深色土壤和杂草的根须。
他抬起头来。心里止不住地感觉莫名的厌倦。
前方,大约就在两里地外,一道豆青色的城墙将北方的田野一截两半。
他暂时停住步子,眯起眼睛望那城墙。这是哪里了?他想知道。他没见过这城。城门洞开,却没有护城河。有行人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入城里去。
对于没有护城河这事,元化多少有些讶异。如今烽火连天,没有护城河如何能保护全城百姓。
而城门前,却已有人迎着他了。是个中年男人,略微驼着背,一路小跑地迎过来,道:
华大夫,可算迎着您了。
他如何认得他?
那中年男子不答话。只是招手从城门旁边叫出一驾牛车来。他撩开车子后面蓝染布的门帘,欠身向他道:
华大夫,请上车吧。
听到这他皱起了眉头。此刻厌倦之感在他体内疯长如同多汁而触之瘙痒的藤蔓。他感觉无名地焦躁,厌倦,并且虚脱。
还要继续下去么?人们为何就是偏偏被他以讹传讹的声名蒙蔽了眼睛?
你们为何要追着我不放?
“我已不是个医者。您还是请回吧。”他皱眉摇头说,双手背在背后,退了一步。
他的步子有点虚。脑袋迟钝。他转过头去看那绵延的城墙,悠悠地想鞋底怕是磨破了。
男子脸上露出了为难的深色。“华大夫,您还是跟我来……”
“我已不是大夫。”他看着豆青的墙,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那墙有多高?豆青的夯土墙拔地而起颇为壮观。但他不想进去。一点不想。
他不针对任何人。是的。他只是厌弃自己。他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
那驼背男子也跟着他沉默了一会。他知道他的态度,但恐怕不知他的固执。记得很久以前郭嘉曾经虚张声势地一脚揣翻矮案大骂他固执不灵通。但到最后还不是叹了口气笑起来,接了他手中的药乖乖喝了,喝完之后还问他里面有什么怎么居然这么苦。
……嗬。
“华大夫,您看,病人都等了大半天了……”那男子的背更驼了。他低声向他求道。
元化没来得及将贝壳合死。他想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那话直直地戳进他心里去。骤然一软。
病人在等他。有人在等他。
那人在等着呢。
……嗬。
元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又睁开。他想自己真是个白痴。
“华大夫……”那驼背的中年男人又低声说了。
他叹了口气。
“好罢。”他说,让步了。
“我来了。”
不是他的老病人。那孩子他不认识。不过都一样。天下病人,在他看来,大抵都是一样的。
诊病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迅速地黑了下来。他苦笑着想他是老了么,手脚都不像以前利索。那孩子在他手指下轻轻地睡着。他将他苍白的手腕裹到被中,然后收拾东西走出去。
他的动作很轻。不曾吵醒孩子。
在城门口迎着他的中年管家正在堂子里候着。望见他,就又是一路小跑跑过来。
“华大夫。”他说,“这回可谢谢您。”
元化摇了摇头。“不敢,”他哑着嗓子说。
“老爷备了车,送您回府。礼金给放车上了,微薄不成敬……”
他又感觉厌倦了。他累了。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喉咙干渴,舌根尝到血腥,似乎里面已经破溃。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打断管家,问,“有水么?可否讨一碗来喝?”
“有,有,”管家一叠声地说,笑了起来,“华大夫一天赶路可真辛苦了。”
元化没有作答。
一碗清水。他一饮而尽。
现在好一些了。
“这事儿真对不住,”喝着的时候管家在一边说,“老爷原来要留华大夫在府上吃晚饭来着,但……”
“没关系。”元化说,将碗递给管家,“我知道的。”
听到这驼背管家才又笑了起来。“您已经知道了啊,”他说,“那,华大夫,车在外面候着呐。”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他觉得厌倦。头又开始钝重地痛了起来。
他要往哪里去?
元化将头搁在牛车那不停震颤的壁板上,疲劳却无睡意。他伸出胳膊,撩起布帘向外看。已经出城了。在往山上走。路两边是茂密的竹林。天光昏暗。
于是他放下帘子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想他是暂时睡了一会儿,然后梦见了奉孝。
人死了之后就永远不会改变了。这个年轻病人,他对他妒忌又惋惜。他的眼里依然流转着未曾折损的光芒。他羡慕他的早死,亦羡慕他他自死后就再看不见这个世间与人心的变化,并因此不被玷污。而他,在滚滚兵马岁月中,已经模糊了原来的模样。
变得如此。如此晦暗不堪。
奉孝吊儿郎当地拖着步子,一扬头邋遢地笑了起来。他问他最近如何。
一时间他不知怎样回答他。他的语言像白色的鸟,也拍着翅膀离他飞去了。最终他低头答说自他死后,他已渐失去了内心的同情和温软,并不再配做一个医生。他厌弃这个世界,却依旧被人寄予希望。但他知道自己自救不能,何谈救他人。
听到这,奉孝露出牙齿笑开了。别那么孬种,他双手放在他肩上,笑着,却微皱着眉,双手用力,重重一按又一攥,说。
元化扭着嘴角苦笑了。然后醒了过来。牛车不再走动了。三只箱屉被人搬了下去,管家正撩着帘子叫他的名字。
华大夫,他说,到啦。
到了。
到了何处?
元化站在陌生的院落里,听那管家在背后阖上了门。喀啦一声。然后是静寂。他听到有夜行的鸟在竹林里扑腾着翅膀,间或噶地一声。那声音被山风扭曲,成为类似于气息穿过古老陶土乐器时迷蒙的声响。月亮在云后。夜的冷气渗进他的关节里。
在这个寂静的小院里,他再次感到孤身一人。
他不知应往何处去。
前面的房子里黑黢黢的,看起来如同整个的山体崩落。星星在云后,房顶的西北角残缺,长着长茎的枯草,剪影在发着微光的天上。那房子里没有光亦没有人气,看起来黑且深如同陷阱。但他眯起眼睛却似乎依稀看到其中有豆大的那么一点烛光。为何会有光。他想自己是被愚弄了,但又隐约觉得乐于如此。那么一点点暖色的光,在窗棱和黑暗间活泼地跳动着,仿佛就是那么一点提示,就能牵起往昔所有关于温暖的回忆。
微小的光明明灭不定。并且亮着的时候也不甚光亮。
但是那么一点光给了他勇气和安慰。他想他或许可以就向着那烛火走过去。至于结果他可以不去理会。
于是他跨进那屋子,由那光源引领着,静静地穿越黑暗。
那一段路,黑天走起来意外地长。
元化在那段时间里,头脑中曾闪过无数猜想。他想或许是那管家点的灯。或许是来拾掇房子的人。又或许那根本不是灯,而是他看错了。
于是他边走边闭上眼睛。
他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因此无所畏惧。他已经孤独了那么久。久得融进了冰冷的冬天,心变得坚硬,忘记了温存,也忘记了肌肤灼热的温度。
他破了底的鞋无声息地踏在青砖地上。他不停顿地向前走着。不想。不怀疑。
这时他听到有声音了。是一种呼噜呼噜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卖力地吃一大碗面。那声音里透着股暖洋洋的幸福劲儿,而这样专注的吃面的声音,他已经许久都没听到过了。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发起抖来。
那声音让他本来就缠绕在一起的纷杂念头更加膨胀了,大约是急切和犹豫互相冲突。它们压迫着他,让他再次感到眩晕。但脚步不停。他犹豫且困窘地想他还没有准备好。并且无论何时都依旧会措手不及。
元化。似乎猜到那是谁了。
郭奉孝。
他终还是没有叫他。只是站在蜡烛的光圈外,垂着手,有些手脚无力地看着。看着。
他看着他。
看着。
只是看着。
他想他终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就知道。只是现在终于可以不必对那答案自我否定逃避闪躲。
他死了。曹公终于肯送了他上路。离开了厌弃了他的世界,投向另一个。魂魄从断颈冒着热气的血泊中脱出,游荡着寻找最终归属的地方。
……嗬。
元化突然感到不可理喻的轻松。轻松过后是虚脱。在那如同温水般的虚脱感里他感到了安慰。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奉孝。我终于也来到了这里。
但奉孝没有看见他。
他坐在那一根蜡烛的暖光里,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吃一大碗面。碗很大,瓷质粗劣,放在桌上就像一个小小的盆。奉孝不停地吃着,咬断的面条落回碗里去。碗里面冒出热气,面条互相粘连,似乎是已经坨了。还黑乎乎地浇了酱油,连切成粗段的葱都被染得没有了翠绿的颜色。
看见他这种吃法元化扭着嘴角微笑了,皱起了眉。凑合。他对自己的事情就总是凑合。也从来不肯费些事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很不好吃罢。
但奉孝还是把那些粗细不等的面条都干劲十足地吃了进去。吃完了之后,把筷子喀哒往碗上一架,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他拖拖拉拉地伸直了两腿,两手握起放在双腿之间,低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发长长了。并且似乎许久没洗。略微油腻地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
……这些日子。奉孝。你过得可好。
“奉孝。”
就这样,他低声,哑着嗓子,试探地叫他。他终于平静下来的胸腔又开始颤抖。于是这样他发出的声音也漂浮且吞吐。他不喜欢这样,但不知如何改进。
他只是……他只是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奉孝。
他听见了。
听到他的声音奉孝全身骤然绷紧。
就像半睡半醒的人,奉孝垂下的脑袋在他的声音消失前猛然一颤。但并没有回头。如同畏惧忌惮着将要看到的东西,他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旧望着两腿间的黑暗,头发落下来挡住侧脸。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低着头,嘴略微张开,然后痉挛般地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元化?”他呓语般地低声问。
他终是没听清他问的什么。元化耳际雷鸣般的一片巨响滚滚而来。他觉得自己站在山巅,脚下是深渊,面前是狂暴的云层和东风。暴风雨的黑云就压着他头顶发出轰鸣的巨响滚滚向前。他听不见。闪电在云里,光亮冲突不息,发出劈裂的声响。东风吹得他就要飞去了。雨打在身上。他眼前一闪即逝地掠过那些破碎的往日,而到最后他依然未能听到他濒死的病人无声的言语。他不知他最后是否叫着他元化。
而眼前,奉孝就坐在那里,身体绷紧,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是。”他说,声音骤然哽住了。
他听不见。他不知奉孝在那些低沉的雷声中是否能听见他的回答。但他已发不出更大的声音。雨云的狂暴声响淹没了他。他们合为一体。那低哑的雷鸣沉默且悲哀,就如同他沉默的爱。由是他再不必说什么。
但奉孝听见了。
那是第二次电击。
他骤然转头,并在还未找到平衡的时候企图站起。他邋遢的袍子绊到了自己。元化听见他压抑的喉咙里咯地一声,椅子被他一推咣当一下倒在地上。
奉孝。元化看见他略微油腻的头发甩起又落下,滑在脸旁遮住耳朵。他不在的日子,他的头发长长了。更邋遢了。但并没比先前更瘦。而这让他感到不可理喻的安慰。没瘦就好。
奉孝仓促地站了起来。又踩在什么东西上滑了一下。手肘砰地撞在桌子角上。但他没有理会。架在晚上的筷子被震得跳了一跳,喀啦喀啦两声掉下来滚在桌下。奉孝踉跄着站直,撑着桌子,看着他,微张着嘴,眼睛里什么东西聚起又散开。
最终他皱眉露出一个不稳定的微笑。他的眼睛似乎因为疼痛而眯起。
“嘿,”他轻声说,“华大夫。”
华佗想自己不该流泪。亦没有流泪的必要。但眼眶硬是湿了。他想他会笑他。
别那么孬种。刚刚梦里的奉孝这么说。
“是……我在。”元化吸了一下鼻子说。他用食指指节蹭了一下眼睛。他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另一只眼睛暴露了他。
泪水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他站在那儿,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掉着泪。
奉孝邋遢微笑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崩毁。
他不再笑了。没有笑容的掩饰,他的眼睛里显露出更冲动而具毁灭力的神色。眼珠跳动,很不稳定。奉孝终是什么都没有说。那些冲突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急燥迫切如同沸腾的水。而元化眼睛里的水依旧兀自流个不住。于是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想。他想若是再回忆那些往事他终于会无法自持。
他感到奉孝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然后伸出左手,五指张开,蒙住他的脸。他用手心粗暴缓慢地抹去他横流的泪水。
奉孝的手指上有酱油和葱的微茫气味。
闻着那味道他骤然感觉安心。那是真切的葱味,手心不知轻重的触感也熟悉。他年轻的病人曾无数次出现在那些琐碎的往日回忆里,亦在梦中,但现在他是真实的。他头发里的味道,衣服的味道,还有呼吸的咻咻声,都是真的。他离他这么近。他的手蒙在他脸上。元化甚至听得见他的喉咙压抑地咯咯作响。
……嗬。
果然不能想。又有灼热的泪水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它顺着他掌心的纹路向下流,等流到嘴角连元化也不知那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
奉孝的手渐渐抖了起来。那些细微的压抑的震动渗到他的心里去。元化闭着眼睛在那沉默里等待着。他湿热的泪水慢慢地流,仿佛永恒得像那淮水一般永无尽头。这让他感觉愧疚和窘迫。在这里流泪的人本不该是他。他们两人都不该。但是无奈无法停止。他咬紧牙关勉力支撑,直到奉孝如同撞击一般的拥抱。
同样粗暴。如此用力。
奉孝。
奉孝。
元化感觉到他贴在他脖颈上咬紧的牙关。奉孝的双臂如铁。他的下巴夹着他的肩,喉咙里含混的响声成为沉默的振动,如同正经历着无上的痛苦煎熬,但不屈服。只是硬撑着,仿佛知道将来会有幸福和安慰。
于是他也沉默地抱住他。奉孝在他的手覆上肩膀的时候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随即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他们抱成一团。直到疼痛。
渐渐地,元化肩膀上湿了一片。也不知是奉孝的泪水还是发狠咬牙的口水。在那挤压的痛感中,他感觉到奉孝的心跳。他的胸口感觉着那温和有力的韵律,觉得有冰冷的水从脊椎的孔隙中汩汩流出,而奉孝身体的温暖取而代之。他想着以前那些未曾说完的话,那些想做而未做的事,他终于可以不必再为那些懊悔蹉跎。
他们就这样在光和暗相交的地方,静静地拥抱许久。
郭嘉的牙关在他肩头紧了又紧。而终于他低声对他说留下。
那一刻山风又起。
不走。沉默了一会他哑着嗓子回答。我再不走了。
那晚元化睡得安心。如同又回到了子宫,他睡得如同婴儿。而奉孝睡在他身边,紧挨着他平躺着,呼吸安静。两人同炕一晚,相安无事。
睡着前迷糊的时候,他感觉奉孝暖热的手伸进来,摸索摸索抓住他的。然后把它扯到自己被窝里,放在肚皮上。
奉孝吃得饱饱的肚皮在他手底下鼓鼓的。它随着他的呼吸轻微地上下起伏,不时发出胃肠满足蠕动的咕噜声。
……嗬。这下奉孝满足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想竟能吃这么多。他说,望着天花板咧嘴呵呵笑,这可当真不赖。
撑了吧。元化闭着眼睛也笑起来。他歪过头看他,眼睛在半睡半醒的交界里蒙上了氤氲。奉孝晚上当真吃了不少。他下了面,半棵白菜切丝放进去,煮熟了捞出来一分两半,淋上麻汁再撒上咸菜末。吃了一半又在那管家留下的箱屉里找着了只盐水煮的鸭子,于是两人又二话没说把它撕来吃掉。两碗面半只鸭子,看着奉孝把这些东西通通吃了进去,元化挑起眉毛,顿了一会儿还是笑了。能吃毕竟是好现象。
“撑。”奉孝闭着眼睛皱眉点头道,挑着嘴角笑得疲倦又松懈,“今天简直像过年了。”
“平常那样凑合胃怎么受得了。”元化轻轻拍拍他的肚子说,“酱油浇面条,你可真行。”
奉孝在他手底下低低地笑起来,蜷起了膝盖。“那有什么,”他拖着长腔笑嘻嘻地说,向窗户扭着头,颈上的肌肉紧张了一下又放松,“有东西吃就死不了。管它是什么。”
“凑合。”元化评论道。
“正是。”奉孝心满意足地闭着眼同意说。
然后他们就都准备睡觉了。元化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夜里睡得浅,差不多总是警醒着。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奉孝睡熟了的声音。他靠在他身边轻轻地打着呼,头发随着呼吸轻轻擦着被子是细微的簌簌声响。外面的风声落了下去。云散,星斗出现。在那温暖的小室里,奉孝久违了的味道随着他的呼吸包裹了他,摇荡着,如同那温暖的羊水抚慰着让他安心。
于是他就真的安心了下来。
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山里没有鸡鸣,但他听见有小小的鸟儿在房檐下稚嫩地叫着。空气紧绷有重量,如同吸入便能在肺腑中膨胀。有微风起来,刮过树林子的顶端,枝条颤动,晨风哨响。外面杂木的山林在那新鲜的风里沙沙作响如同谷物过筛。清早太阳透过窗户落进来,落在炕上,照着他因温暖而变得酥软的肩。他扭头看奉孝。他还在睡,翻了个身俯卧着,把脸埋在左胳膊圈起的狭小空间里,右胳膊压在身下。
那是如此安宁的早晨。
……嗬。
他看着他。越看越感觉到轻微的晕眩。那日太阳好得很。奉孝耳廓边缘在光下有金色柔和的细软绒毛。
他想自己是做梦了。
有暖流在他胸中悄悄涌起。并不冷,但他开始流鼻涕。于是他用手指按住鼻翼继续看着,看着。
看着。
最后他轻轻吸吸鼻子想自己是应该去做点早饭来吃。
元化悄悄掀被下了床。而这时候奉孝却突然唰地睁开了眼睛。他原以为他还在睡。
奉孝啪地拉住他的胳膊。他的声音绷紧,已经没有睡觉的意思。
“……去哪儿?”他问。他的眼睛蒙着一层雾,逆着光后面迷茫混沌。元化心里一颤,想他这样问并没有别的意思。奉孝从来都不太会说话。
“我不去哪里。”他俯身低声说。
奉孝迟钝地眨了眨眼,依然拉着他的胳膊翻了个身,开始缓慢地笑了起来。
我做了梦了,他用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漂浮而微笑的语调说,我总是做梦。
你梦见什么了?元化坐回床上,将手撑在枕头上低头看着他问。
“我梦见……”奉孝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但又笑着,仿佛那些事情在头脑中打成了死结拽不出来。他笑得渐渐有些自嘲的意味。“我梦见……”他一字一字地说,把左手放在额头上,“我梦见有人来了。高兴得很。我下山去接,然后就一直走了一个晚上。”
元化笑了。“真是够戗。”他笑着告诉他。
“是啊——”奉孝把头偏了过去望向窗子,拖长了语调轻笑着说,“十打十地。真够戗。”
“……趁着还早再睡会儿。”于是元化隔着被拍了拍他说, “说不定这次能梦到个结尾。”
“不用梦。”奉孝的眼神儿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又飞到窗外去了。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在蜜色的充沛晨光中着了魔似的微笑着,带着因有十足的把握而藐视一切的表情蜷起了腿。“哪里要这么麻烦。”他大大咧咧地说,在被子下面噗噗地拍着大腿:“结尾……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
奉孝究竟还是没有再眯一会儿。他邋遢地拖拉着步子一路跟他进了厨房。
“饿么?”元化边打蛋边问。筷子嗒嗒嗒爽利地碰在碗边,声音就像雨天的竹子咔咔地脆响着抽出新的竹节来。蛋液柔和地泛起细密的乳白色泡沫。
“啊……”奉孝抱着双臂歪头怠惰地笑了起来,“饿是不太饿。就是馋。”
元化笑了起来。他打好了蛋,加水又打了一会儿,才架上笼屉开始蒸蛋羹。蒸的时候顺便把不知何年何月剩下的干得裂缝的馒头放进去馏了。它们又硬又沉。不过还是一等一的好馒头。
而盖上锅盖不久锅里就开始冒出白色的蒸汽来。乳白浓稠的蒸汽热腾腾的,从锅里涌出腾起如同夏天的云彩。云朵随着锅里水咕嘟嘟地大开渐渐汹涌。它们湿热地包裹住他的脸。他们被包在云中。元化边在小碗温水里揉着干了的酵子,边透过那重重的暖云看那边的奉孝。奉孝一直看他。他的眼和那蒸汽一样湿润。他不知自己如何。不过他的心跳如鼓。
“……想吃红豆包子么?”他拔开目光低头问他。
而他听见奉孝在那边低声咳起来。
云太密了。它们堵塞了他的眼和耳朵,就在那时。奉孝走上来扳住他的肩的那时刻。
奉孝侧了一下脸。
他打绺的头发滑到脸前。
奉孝。
他的吻忽冷忽热。他仓促但用力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旋即迅速离开了。
元化的脑袋卡了壳不能形容当时的惊诧。但心却化了。就像山顶上的雪化成了水,然后点点滴滴汇聚流淌成山涧且唱且歌。
奉孝。
他用双手碰住奉孝的脸吻他。奉孝的眼闭上再睁开,里面已是狂热又哀伤的流火漫天。他用力地将他的头按向自己,但吻得却轻。那是很羞怯的吻,很零碎的碰触,如同那些破碎的生命散落天涯。在那些害羞又急切得像荒原上的野羊羔一样的吻中,元化听见奉孝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断续地念着些话仿佛呓语。他想要回应他,温暖他,却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最后他低声对他说,奉孝,我最后还是不够尽力。
奉孝贴着他的脸哑着嗓子低声笑起来。“你啊——”他说,重重地一掌拍在他的肩胛,“何必如此在意。”
……怎样。如何。
“……那不成的。”元化低着头,缓缓地皱眉低声道。
奉孝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着,深深吸气,用力吻他的脸。就这样他们又接了一个吻。
他们珍惜地吻着,加深了的呼吸融在热气里,成为云朵。
那日他们又零碎地吻了几次。有一次是在熬红豆的时候。还有一次是正午给他洗头发,奉孝仰面躺着蜷起膝盖,眯着眼睛拉起他湿漉漉的手吻着手心。然后他们就以一个天地颠倒的角度轻轻接吻。奉孝的后脑让元化捧在手里,同样湿漉漉地滴下水来。
至于其他元化记不得了。但肯定是有的。他只觉得奉孝的吻里总是有新熬豆沙朴实的甜味,而夜里上灯的时候捧着刚出笼的豆包,一口咬下去,那味道就又让他想起了奉孝的吻。
而那时奉孝正撑开了十指捏着滚烫的包子,不怕烫似的大口咬着。
那些包子也像云朵。蒸的时候笼屉大口吞吐着蒸汽,冒出的甜丝丝的酵母味道来。而奉孝,脸枕在他肩膀上双臂环着他的腰,东摇西晃地仿佛就要睡去。
“喜欢豆包?”看见他那吃样元化笑了起来,“小心烫。”
“那可是顶顶喜欢的,”奉孝眯眼笑着看他,一边鼓起腮帮呼呼地向包子吹着气说,“好久不吃了。想得很。”
“正好,”元化说,把包子换了个手,另一手撑着脑袋。他困了。“我也顶喜欢这个。还剩下馅,明天再做。”
“那可好。”奉孝露出牙齿笑起来,一边的腮帮鼓囊囊的。他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腕,嘴里不停咀嚼但眼睛却专注。元化默默地握住他伸来的手。
“是啊……”他低声说,微笑着,“真的已经很好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