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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十章 煮汤济世 ...


  •   用完早膳后,何孟欣怕误了与胡医工约定的时辰,便急着要出门,才行经前院的石敢当,就被白行风唤住。

      “时节未至暖春,早晚时分的天气仍凉着。”白行风从厅中跟了出来,替她围上一条墨色毛领巾,拿了些银两和一块干净的素帕交与她,又帮她将几缕乱飞的发丝勾回耳后。

      那半掩在蓬松毛皮中的瓜子脸默默地涨了红。

      “你独自去医馆不打紧吗?”见何孟欣莾莾撞撞,连平日皆会备在身上的帕子都没拿就急着出门,白行风面露担忧。

      何孟欣抚了抚与那件大氅同样的毛皮,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笑着摇头:“已去过许多回了,从小院到医馆的这段路程我熟得很,况且你不喜药味,就别再勉强自己送我去医馆了。”之前白行风已送她去过这间名唤济世堂的医馆数次,而她见白行风每回一接近医馆便皱眉的模样,遂也知晓白行风不喜药味,故而她从来不勉强他进医馆作陪。

      白行风略带歉意得点点头,并再对她叮咛几句,交待她天黑前返回后,便送何孟欣出小院。

      “早点回来。”

      走在院外小径,何孟欣行至半途,听到这句话远远传来,回了头,见玉立长身仍倚在院门边目送自己离去,状似优雅入画,但她忽地噗嗤一笑。

      怎么像是妻子在替外出的丈夫送行似的,也像是他会一直等她归家似的。

      何孟欣笑着向白行风挥手。
      但一转回身,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突然加快步伐,行至小径转角后,脚步已是凌乱不稳,便立即闪身转入一棵合抱大树的后头,取出数粒药丸连数也不数就急忙大把咽下。

      她倚着粗糙的树干,跪坐于地,使力得调着气息。

      归家吗?她能称那座江边小宅院为“家”吗?
      不论能否,很快地,有那么一日,她便再也回不来了。

      儿时不明事理,但自从娘亲过世,让她明白了何谓命有所终后,她一直等着那一日,然而此时却盼望上苍让那日的到来再迟一些。

      待何孟欣的身影消失在小径那头,白行风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立即垮下。难耐胸口的刺痛,他掩唇咳了几声,倏地喉头尝到一丝腥甜。

      上苍对他可真严苛,这么多年替天行道所积存的天运,仍抵不过这一个月擅自为何孟欣延寿续命的天罚。
      白行风看着掌心的血滴,皱了眉头却笑了出声。
      神仙啊……不过就是被天道操弄的悬丝傀儡罢了……

      敛了笑,白行风目光冰凉,握紧了手心,隐身便离开小院。

      ……
      济世堂的大厅中,充斥着疫病病患痛苦的呻-吟声。
      由于病患的人数已超出这小医馆能收容的数量,于是,厅堂中所有能移出的桌几柜子皆被撤走,以草席铺地即用来充当病榻。

      此时一名身披御寒厚衣的老者以白巾掩住口鼻,身形虽是显得疲弱,脚步也虚浮无力,仍是来回穿梭于草席间为满堂的病患把脉开药。

      “胡老。”何孟欣进入堂中后,向老者问安。
      胡医工站起身后,声色沙哑得向她寒喧,“今日你夫君没送你过来啊?”

      “他……他不是我夫君,他是……”何孟欣难为情得答道,但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胡医工笑着摇头,示意她无妨。
      虽然那容貌绝伦的白衣男子从不踏进济世堂,但素昔总见他送这小姑娘至院门口,待她进了厅堂才离去,并在她看完诊、拿完药后又会出现接走她,两人状似熟稔,却非亲人也非夫妻,胡医工虽不解,但见姑娘家为难的模样,便也不好探究小儿女们的私事了。

      “江姑娘,这些劳烦你了。”胡医工将数包药包交给何孟欣后便又去忙了。

      江……
      离江的江,也是这城中的大姓。

      离江城距江堰镇的路程不过一日可来回,何孟欣生怕江堰镇的人仍在寻找她,所以为了避免招来麻烦,便向胡医工谎报了这个姓氏,而胡医工未曾与白行风打过照面,所以就连白行风也不知道她在济世堂中就叫作“江孟欣”。

      何孟欣接过药包后进了内院,开始煎药。
      奈何病患数量太多,煎药壶不敷使用,且除了老人和幼童外,多数人的药方药量皆相同,于是,她向胡医工请示过后,便请人帮她移了个大炉子,以一锅大釜煮水熬药汤。

      在茫茫蒸烟中,她拿了柄大勺翻了翻锅中的药材,确认火候是否适中,又为火爈添了些柴火,直到锅中的汤药收汁到胡医工所交代的份量后,她才捧着一大叠的汤碗舀汤药、送汤药,得空时,她又帮着胡医工抓药,更换病塌的被褥。

      许是因为自身也饱受病痛折磨多时,何孟欣能切身体会这些病患身心上的痛苦,她遂庆幸自个儿虽无才能悬壶济世,但至少还能煮煮汤药,帮助这些病苦之人暂得舒缓,因此,即使这些粗活让她不堪劳动的身子疲累不堪,她也做得心甘情愿。

      忙碌中,天色已黑,不知不觉间便错过了她与白行风约定要归去的时辰。

      胡医工好不容易将众多的病患安置好了后,回到济世堂的偏厅中休息,一落坐,他扯下脸上的白巾,年迈的脸上满是疲惫。
      忙得没空闲饮水,山羊胡上的嘴唇又干又白,他扯着沙哑的喉音向何孟欣道谢:“咱们济世堂幸亏有你和吴医工来义务帮忙,否则这小医馆可收不了日渐增多的病患。”

      何孟欣倒了一杯茶水给胡医工:“这疫情似是越发严重了?”

      饮完了茶水,胡医工答道:“是啊,城中人人自危,不但药材价格受哄抬,难堪的是棺木日益昂贵,离江上每日皆漂流有病死的弃尸。不只瘟疫,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饥荒,届时只怕没病死的人亦是会成了饿莩。”

      “朝庭派来的官员还查不到这疫病的源头?”何孟欣好奇问道,也帮自己添了一杯茶水。
      “唉……莫提了。离江城离京城有一大段距离,天高皇帝远,那朝庭派来的官员光参加城中富贾的宴会就分-身乏术了,那还管小老百性的命啊。”胡医工摇摇头,带皱纹的双目又苍老了许多。

      见没两下,胡医工的茶杯已空,何孟欣再为他斟满茶。

      胡医工望着脸色同是苍白疲乏的何孟欣,叹了一口气,老天无眼,这姑娘心肠虽好却是个不长命的病秧子,但,古圣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许是这姑娘另有际遇?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抚着山羊胡煞有其事得思量着,突然地,仿似灵光乍现般,脑袋一晃,胡医工不由自主得道:“江姑娘,恰巧吴医工今日也在,她是京城中专治心疾的名医,你那心疾老夫是无能为力,只能以药物缓着疼痛,不如你让吴医工瞧瞧,她虽是位年轻女子但本事可高了,说不准她能根治你的心疾。”

      此时,一旁,一直端着杵和钵研磨药材的吴医工才转过身来,她向胡医工谦虚回道:“胡老客气了,不过是虚名罢了。”
      几句寒喧后,胡医工与何孟欣约定了明日再至济世堂的时辰,便离开偏厅。

      当偏厅只余何孟欣与吴医工后,吴医工向何孟欣颔首一笑,道:“不过,若是江姑娘愿意让我看诊,我乐意为你一试。”

      今日稍早,何孟欣第一眼见到吴医工时,差点摔了手中的汤碗,因为吴医工不只年轻,还是个大美人。
      此时见她勾魂一笑,何孟欣呆滞了片刻,回神后察觉自己的失礼,她慌忙道谢:“多、多谢吴医工。”

      “这称呼生分了,我只虚长你几岁,且同为女子,你直呼我的小名\'芯苑\'就好。”说着,芯苑随意得拍了拍满手的药末后,就亲昵得在何孟欣身旁落坐,并拉起她的手腕把脉。

      当芯苑的手搭上何孟欣的腕时,何孟欣先是感到她指尖的冰凉,而后像是有一道细微的热流由腕部窜进心窝,让她热得晕陶,同时间有一股浓烈的香气窜进心肺,但在她方察觉到那股飘飘欲仙的香气后,她即再也闻不到那香味。
      而这一眨眼的工夫里她却像睡了深长的一觉,迷糊中像回顾过往般,将从小至今的回忆在脑海里翻了一翻。

      芯苑把着她的脉,黛眉深拧,“江妹妹,你……可想听实话?”
      何孟欣怔了片刻,末了她点了头。

      “最多一旬的时日。”

      见芯苑神色凝重,其实何孟欣也猜到了几分,但当芯苑明确得说出她的大限时,何孟欣的心头还是猛然地抽痛,随即一阵冰凉之气由心口漫出笼罩了全身,冻得她手脚僵硬,连脑子也僵得无法思考,只听到芯苑清透如银铃的嗓音缭绕不止:

      “这病打娘胎带来,确实难治,但并非无法可治,只是需付出些代价。你有未了的心愿,或放不下的人吗?你愿意付出代价,换多一些与他相处的时日吗?若是愿意,就再来找我吧。”

      何孟欣恍忽良久,待她清醒,只见芯苑支着头,端详手中一颗带梗的殷红果子。
      “江妹妹,你吃糖吗?”芯苑抬头,从几上的陶罐中挑了一颗药糖出来,便要递给何孟欣。

      何孟欣欲接过药糖的手才伸出,便又作罢。

      她还记得这黄褐色的药糖,甘中带点药草涩味,不讨小孩喜欢,因而何仲涵年幼时总会从她五花八门的糖罐中将药糖挑出丢弃,而她却背着大人将药糖从破瓦罐中捡回,洗净后自个儿偷吃,但也只能在舌尖舔一舔后又吐出,否则下次心疾发病会来得更快更痛。

      天生残疾,她这一辈子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吃喜欢吃的东西,不能自在得跑跳,不能纵情纵性得玩闹,不能大哭大笑让情绪过度起伏,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只能活得像块木头。

      何孟欣黯然摇头:“我不能吃。”

      “啊!也对,心疾患者不宜食用甜腻的食物。”芯苑无所谓得笑了笑,便将药糖送入自己口中。

      她又拎高了掌中的红色果子问何孟欣:“那你尝过这种果子吗?”那果子只约莫一片指甲的大小,红润晶透,鲜嫩欲滴,像颗宝石般在芯苑手中发亮。

      何孟欣未曾见过这果子,她摇头。

      芯苑望着果子,但眸心无焦,语音飘渺,似在回忆着许久前的过往:“这是樱花树的果子,入口微酸,渐进甘甜,但余味苦涩。是我一位故友所赠,他也许已忘了我……”话音一柔,像诉说着情话般缠绵,“但拜他所赐才有今日的我,我可是对他念念不忘呢!”

      芯苑红唇上的甜笑让比樱果还诱人,但她长睫一眨,眸光阴寒如冰。
      继而,她又自顾自得问道:“晚春时节樱花满树,春风一拂,落花如雨,如画亦如诗,然而花开即是为了凋谢,这是花朵濒死前流的泪,是种绝望的美,你看过吗?”

      不待何孟欣回答,芯苑径自将何孟欣从席上拉起,让她取回放于一旁的毛领巾,便亲切挽着她的手带她走出了济世堂的偏厅。

      前院中,芯苑仰头看着已黑蒙蒙的天幕,拍了拍何孟欣的肩,对她说道:“像是要下雨了,快回去吧,家中有人等门真好。”她瘪嘴,对何孟欣投以一记又羡又妒的眼神后,即转身迈步。

      何孟欣虽想扯开笑容向芯苑道别,开了口却无法出声言语。
      而芯苑也未回头,丢下何孟欣一人,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厅堂,进了内院,边走着,身上衣裳的颜色渐行渐深,俄倾即是血红。

      心怨从济世堂的后门走出,快速得穿过了数条迂回的街道后,直穿过一堵墙,等在暗巷中的两道黑影见她到来立即迎上前,但心怨手上捧着的一盘物体盘飘着诡异黑雾,并发出腥臭,让黑衣男子皱了鼻头。

      “主上。”屠残等待她的指示。
      心怨愉悦颔首,让屠残去布署接下来的计画。

      接着,她抓了盘中黏糊又零碎的物体,随手向一旁的地面及污水沟上洒去,一群吱喳叫的动物从阴暗处窜出,如同饿了许久般,它们急促得争食着那些物体。
      黑衣男子垂首一瞄,脸色略白,他似是看到了那些动物啃食着手指头和眼珠之类的东西,让他胃中酸气直冲咽喉。

      然而心怨却是神态自若得喂食那些引发疫病的污秽动物。
      她是心魔,长久寄生于人心黑暗处,还有谁能比她了解人心,方才藉由窥伺何孟欣的记忆揣测白行风的心思,由两人相处的情状看来,白行风确实对何孟欣生了几分情意。

      更妙的是,何孟欣的心脏已破损不堪,此时那颗残心能持续跳动,全赖白行风灌注于她心头的灵气保着,再者,何孟欣的阳气已薄得不似凡间人,若非那黑毛皮上的正气护着,她的魂魄早就被这满街的疫病冤鬼从肉身中拖出来了。

      保着她,护着她,但又能多久?
      仙凡恋本就注定悲哀结局,更遑论是阳寿已尽的凡人与受天道束缚的神族血嗣,既是如此……那就让她来为他们多添加些情节,她最喜欢造就悲伤故事了。

      就像是酿酒和煲汤,酝酿的过程越甘甜越沉沦,煨煮的火候越煎熬越闷烧,最终挖出来的心就越美味。
      一道好菜需要花些工夫,但她有很多岁月可以慢慢等,等着白行风挖出自己的心交到她手中。

      倏地,心怨双目腥红抬头怒视天幕,沾满膻腥的尖锐指爪如同彼岸花,撕开万丈焦土,鲜血淋漓得破空而出,怨毒得直指太天嘶吼:“我要这满天神佛与我一同堕入魔道,陷入地狱,万劫不复,我要这些惺惺作态的神仙菩萨也同我一般心怨、心恨、心痛、心伤。”

      轰隆!
      如回应她的话似的,天上响起了震耳雷声,那群带着黑雾的红眼动物吱喳狂叫,慌乱逃窜,大雨立即倾盆落下。

      心怨却仍在雨中癫狂大笑,阴狠目光一转,她直视着西方天际:“我要你后悔,后悔让我来到这世上。”她睁着眼,让冰冷的雨刺痛她的眼,也让雨水代替她的泪倾眶而出,只因……
      她早已无血无泪。

      而此时,何孟欣仍独自站在济世堂的前院,雨水打湿了她手心中的殷红果子,打湿了毛领巾、她的发、她的衣,济世堂中已无白日的嘈杂,只剩一场滂沱大雨的淅沥声淹没了她。

      一旬……
      只剩十日……
      也已足够了,是吧?

      淋着雨走出济世堂的前院,在漆黑无光的夜,大雨模糊了归家的路,彷徨无助之际抬头一望,却有个身影伫立于雨中,默默撑伞等候。
      雨未停,夜未央,却已见到曙光的暖意,也让她从此了解,唯有见过了光明,才会懂得害怕夜的黑。

      心念妄动只是这短短一刹那,却在何孟欣心口烙下时而冷冽如冰、时而灼烈如焚的痛,只因……入魔也只需短短一刹那。

      “你晚归了。”白行风迎向她,为她撑伞,自身无遮无避却滴水不近身。
      这场雨来得怪,忽而察觉浓郁的雨水味中残留着一缕极淡极淡的气味,他皱了眉,双眸闪了一瞬金光望向何孟欣的心口后,那对墨瞳即陷入晦暗,沉闷得不见一丝光采。

      何孟欣慌乱得扯出笑容:“对不住,我一时忘了……”
      忘了时辰,误了归途。

      未待她说完,白行风猛然将她紧紧压进怀中,紧得像他也无法控制力道似的,让何孟欣身上的雨水湿透了他素来纤尘不染、滴水不沾的白霓锦衣。
      白行风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他却不知道他此刻的复杂情绪该做何解释,他只是告诉她。
      “忘了不打紧,我会来寻你,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

      说出一句诺言,需要多少决心?
      信守一句诺言,又需要多少岁月和代价?

      何孟欣也紧紧得回抱着他,微笑回应:“嗯,我们回家吧……”

      平凡的她以为有白行风这一句不平凡的承诺作为安慰,她虽短寿已不枉此生,却未预料到,她这一句平凡的答话,让白行风用不平凡的神仙年岁来守诺。

      他们初相遇时两人皆不知晓,这世淡薄的缘份只是颗种子,埋下了此后纠结不休的因果,而当他们再次相遇时,何孟欣也委实忘了白行风,忘了在离江边发生过的事,以新的记忆、新的面貌从头来过,抛下他独自带着两人的回忆,深陷于对前世何孟欣的愧疚与对今生江孟欣的不舍之间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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