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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八章 莲思连丝 ...

  •   暖风为恬静的小宅院捎来今年已迟的第一道春信,而晨光如萌发的瓜蔓,垫着院中刻有虎首浮雕的石敢当,轻灵得跃上了竹棚,绕着竹竿,一路攀爬,爬上了楼阁上的窗格,顺势即溜进了轻掩的窗扉内。

      悄悄溜进的光落脚于床榻上,淘气得逗弄着女子纤长的双睫,许是扰了佳人好梦,女子翠眉轻拧,遂拎高了被单,侧了身,并抬手掩去那道美好得令她感到生疏的晨光。

      半睡半醒间,何孟欣猛然坐起,眸光来回察看这间奇异的房间。

      桌几、衣箱、箧笥、橱柜的位置,房中格局和摆设与她的小屋近乎一模一样,连帏帐的用色也是同款,但她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她原先住的小屋,因各式家具虽相同却皆是全新,而桁架上还悬挂着墨色大氅,况且那扇雕窗……

      那扇半掩的窗透进了薄薄金光,让色调清冷的房中有了暖意。
      但这也提醒了她,昨晚的事不是一场恶梦。

      可是当何孟欣摸了颈子和后脑,却发现像是从未受过伤似的,一点也没感到疼痛,她捉摸着应如同额上的伤,是白行风为她疗了伤才能好得如此之快,但没想到这回连疤都没留下。

      本摸着额上的浅疤发愣,但突然间,何孟欣一脸惊慌,四下张望并急促得摸索着衣袖和床榻周围,寻觅无果后,她焦急得拧着衣袖绞。
      忽地灵光一闪,她下榻,像猜想着什么般,怯生生得走向橱柜。

      面对着款式相同的橱柜迟疑了半晌后,如同素昔,何孟欣一伸手即打开了从左边数来第二格,从上数来第三格的橱柜门,又一如以往的,她伸手探入了柜中最深处的右边角落,在熟悉的犄角她摸到了熟悉的触感!
      拿出檀木盒后,何孟欣抱着木盒傻愣。

      犹如试探什么似的,何孟欣悄悄得摸向榻缘的小厢橱,一打开,她瞪大了眼。

      满满的蜡烛和火折子!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癖性,总要放满了整橱的蜡烛才能让她感到安心,不只如此,衣箱中衣裳的颜色尺寸,柜中的发带样式,整齐折叠于厢橱内的素帕……
      房中的事物皆是习以为常得熟悉,却给了她一种陌生的感觉在胸臆间蕴聚,令她迷惘许久,直到白腰草鹬清脆的鸣叫声唤醒她,何孟欣才意识到窗外潺潺的水声以及越发明亮的光。

      她小心翼翼得走向那扇窗,抬起的纤白十指怯怯轻颤,像唯恐那扇窗一触就会消失似的,直到指尖确认了窗框上平顺的柚木质地,才使力一推,将窗扉完全敞开。

      登时,映入眼帘的是──

      蔚蓝天宇中雁字翔空,急飞过夹道嶙峋,卷一缕如柳岚絮,度陌临流遥遥而来,复又掠水疾上,联翩长空,而广阔的离江江面日光煜煜,灿烂得让她张不开眼,但坐在岸边老树上的白衣身影,即使阖上了眼仍清晰可见。
      远远得,明知是触之不及,却仍感受到那身影的温暖光芒透过房中细微的事物,贴近得传了过来。

      下意识得,她想取出那双翘头履看一眼白莲纹,但当她打开檀木盒后却怔忡良久,并在她发觉前,一滴晶透的水珠无声得落入了盒中。

      ……
      白行风取血化为石敢当,布下阵法,在江边小院方圆数里内筑了结界,在结界保护下,若非得到院子主人的允许,无论是谁皆无法任意进入,故而,这小院虽座落在距离离江城不远的江岸边,四周却不见其他人迹。

      江边一棵老树的树枝上,白行风让停在指尖的黑凤蝶飞离后,便倚树闭目,悠闲得晒着晨曦。此时正是,岬水粼粼如无虑,江风脉脉似有情,仙人佳景皆恍若静好。

      然而,当白行风单掌一展一拢,一把银骨折扇凭空出现,并在他五指间流畅得开合翻转。

      这是他年少时从师尊天武圣君那所取得的上古神兵,依师尊所言,兵器首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以相辅而行,当时龙渊取得形为冰玉指环的止水剑,白临云则是霁月刀,而白行风所选的是这柄墨绘有芙蕖及幽兰的折扇。

      此扇看似闲静却具有驭云凝雨之力,也同时是伴他破浪平涛,饮魔血啃妖骨的伏澜戟,这在三界中不是秘密,却唯有少数人知道伏澜还有另一种面貌。

      何孟欣的细碎脚步声在老树下方响起。

      “叨扰了,能否听我说几句话……”何孟欣仰望高处的人影,呐呐开口。

      她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却见白行风连眼皮也不掀,似是并无落地的打算,便回身往小院里走,想找架梯子,但还未进到院中双脚即离了地,像布偶似得被隐形的手拎起,拎至白行风身旁坐下。

      未曾爬树的她连向下望一眼都不敢,不稳得晃了晃后,双手便像有自己的意识般往白行风的手臂上扑。
      被她一扯,白行风掌上的折扇弹了开,桃花深目未睁,但另只手一提即分毫不差得将折扇收回掌中。

      “失礼了。”何孟欣歉然蹙眉,忙不迭收回双手,但江上的风忽地吹拂,树枝一阵摆动,刚离开的双手再度惊慌得住白行风的臂上缠。

      “我、我、我……”何孟欣脑中命令自个儿松手,但往树下一瞟后,双手仍是牢牢得黏在白袖上。
      “不妨。”浓长双睫缓缓扬起,白行风向她颔首一笑,反手,折扇即消失于掌中。

      何孟欣见白行风不因打扰了他的清闲而不悦,且似是没有抽回手臂的意思,才缓缓启齿:
      “玉簪……你何时取回的?”

      “你将我丢弃在山林那日的前一晚。”白行风平淡得丢出一句,却让何孟欣接不了话。
      不就是何仲涵拿走玉簪的当晚,但,怎像是在刻意提醒她什么似的。

      何孟欣垂首嗫嚅:“我……是不得已。”
      “无妨。”白行风若无其事得答道,但在何孟欣惭愧得低下头后,有那么一瞬,他唇角勾起的笑带着戏弄的意味。

      何孟欣抿了抿唇,迟疑着。
      当她打开檀木盒,就看到白莲玉簪放在原先的位置,那确实是她娘亲留给她的那支,她幼时曾摔落过簪子,造成了一道非常细微的刮痕,不是复制品所可以仿造的,但有些话,她不知如何开口。

      她双唇掀了掀,无半点声响,揪着白行风的手却不自主得越收越紧,而白行风也不问,只是带着趣味得看着她,像是在比谁的耐心多、谁会先沉不住气似的,叫她更加胆怯。

      但此时人坐在树上,她也无法打退堂鼓了,虽自知唐突,但故作矜持只是虚耗光阴,昨日傍晚心疾才发作过,估摸着今日也快是时候了。
      如此想着,她便将玉簪从怀中取出递到白行风眼前,一股作气说道:“投我以‘白履',报之以‘白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白莲玉簪实为男子款式,且上头的莲花纹与长命锁相同,娘亲在临终前交予她是期望她能寻到托付终身之人并将之赠出,只是她素来只将玉簪当成对娘亲的思念,并未对婚嫁之事上心。

      如今,若有可能的话,她希望在她离世后白行风能是这簪子的主人,而她只是回报友人一支簪子,仅此而已,其余的,她没有多想。
      她这般说服自己。

      白行风的眸光轻带过簪子,并不接下,却是问她:“你可清楚这段诗句中的含意?不怕我真是吃人的白虎精?”
      何孟欣不以为然,笑着反问:“妖精……会有这身宛若日月的清辉?况且,吃人的妖精会懂得帝舜歌咏南风时,那份兼善天下、泽被苍生的胸怀,和诗中千万百姓对上天最卑微的祈求?”

      白行风笑容未减,眸光转凉,“以人为食的妖精为引人入瓮,必善于伪装和诱惑,为何不能有一身光辉哄骗你这种天真又愚昧的小丫头?而泽被苍生,是说比做容易,你这自顾不暇的凡人都能懂,一只伪善的妖精又为何不能说得头头是道?”
      他倾过身眼对眼鼻对鼻得逼近,质问她:“不过一介凡人,却如此自以为是,神仙妖魔你又懂多少?”

      随着白行风温热的气息越压越近,几乎要贴在她面上,何孟欣慌乱得想退,但高坐树顶的她不敢妄动,只有急促的心音让她一度以为是心疾发作。

      但她又何惧之有,至少在心跳停止之前让她感受到了,原来这颗残破的心也能跳动得如此狂烈。

      她僵直身子,虽辩不过白行风,却仍不屈不饶地回话:“不懂,但我喜欢听神话故事,我娘亲的祖籍在江南水乡,她娘家昭氏是南楚公族之后,而她最常同我说的即是她家乡流传的一则神话……”

      话已出口,退无可退,不如勇往直前,何孟欣凝望白行风,“南楚水乡有仙人,乃九霄白莲降世。其形也,飘飖兮如行云回雪,足凌碧波,一点一扬,花开满塘。其容也,清如风,皎如霜,弗御粉黛,毋加铅黄。其神采也,临畔展颜兮,尘嚣俱静,云汉无光,唯有素衣,一袭凝辉聚香。”
      一如昨夜,那白灿身影在画舫上教江月失色的顾眄一笑,和翩若飞鸿乘风御空的情景。

      然而,何孟欣这番话让白行风撤回身,略微拉开了他俩的距离。

      见白行风笑容略敛,何孟欣有些黯淡得垂下了目光,兀自呢喃:“你穿白衣好看……”

      昔日,她唯有在画绢上见过白莲,未曾亲眼瞧过白莲花开,直到……她见到他。

      无论白行风的真实身分是妖是仙,在她心里他就像神话故事里的九霄白莲般的美好,她庆幸在自己满是污泥的生命中,有他在她心里留了一朵白莲。

      听见何孟欣的赞扬,白行风不置可否得一笑,执起她的一截绿袖,反问:
      “你呢?又为何偏好绿衣衫?”

      何孟欣扬睫,琥珀眸子深邃得望了眼白行风后,秀颜垂得更低,细声说道:
      “心悦白莲,愿为莲叶,伴其左右。”
      话说完后,仿佛连离江江水都静止了一般,江畔老树上陷入令人心慌得寂静。

      何孟欣浅淡得笑了笑,即使是一厢情愿,至少已鼓起勇气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那便不遗憾了。她默默得合拢五指,握紧了手中的那支白行风碰也未碰的白莲玉簪。

      但在她收回手前,蓦然地,一双大掌握住了她的拳头。

      何孟欣惊讶昂首,只见白行风眉眼皆柔,眸中浮光潋滟,在他恍若拧得出水的脉脉注视下,何孟欣苍白的病容有了血色。

      白行风捧起何孟欣的手,让她重新摊开掌心,并轻声叮嘱:“若是如此,便莫要再丢了它,好吗?”

      丢了什么?
      当何孟欣视线移向自己手心时,才发觉玉簪不知何时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药瓶!

      这么说,白行风收下玉簪了?
      他愿意收下白莲玉簪!
      何孟欣腼然得笑。

      然而,她不立即应允,反倒得寸进尺得提出了要求,“能否跟我说些你的事,你的过往故事?”

      “孟欣……”一声叫唤,余音绵柔绕梁。
      水玉面容上眉心轻蹙,修长的指抚上了何孟欣的脸庞,指腹轻挲,让指下的粉色薄雾一转眼即是灿烂红霞,“你是在与我谈条件吗?”白行风浅笑,唇上万年不变的弧度藏有一丝冷峻。

      何孟欣的柳叶眼眯成两弯月牙,笑答:
      “是谈天、谈心。”

      顿时离江上的风止了一瞬,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白行风的眸光移向何孟欣手上的药瓶,亦不立即应允,径自道:“我们进城一趟,你的药丸所剩无几,合该去趟医馆拿药。你看看房中还缺什么东西,顺道上城中街市帮你采办齐全,且你从昨晚至今未进食,该是饿了,需找间饭馆用膳。”

      再度听见白行风提起药丸的事,何孟欣笑容僵住,她自个儿的状况她自己明白,即使她愿意继续服药,这心疾也渐是药石罔效了,且这药物所费不赀,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开口便想推辞:“无需……”

      “听话。”白行风执起何孟欣握着药瓶的手,唇瓣在她的指上游移,印下浅浅数吻,而眼里柔情却浓得像牵丝的蜜糖,勾着,黏着,纠缠着她。
      当柔软的唇离开她的指尖后,“可好?”他问。

      脑子陷入惛懵的何孟欣不清楚白行风问了什么,只感到手上闪烁着火星,随之引燃的火苗让全身发烫,且口干舌燥,嗫嚅着便答允了。

      白行风捧起何孟欣脸,指尖轻掠过她的唇,引起她细微得颤动后,他笑得更深,随之,他倾了身,但在几乎要贴上何孟欣的唇时,眼神一黯,吻转而落在了她额角的疤上。

      何孟欣眨了眨眼,两唇的毫厘之隔让她摒息,而额上的吻也已让她气血如沸,虽有些余思怅惘,但她仍是不敢再直视白行风诱人的目光。

      “春寒料峭,风还冷着,穿上那件大氅去吧。”白行风柔声叮嘱,“那件墨色大氅。”句末,似是加重了语气。
      他一扬手,下一刻何孟欣已从树上回到了阁楼上的房内。

      红着脸坐在榻上愣神了好半晌,何孟欣后知后觉得发现,她手中紧握的东西不只是药瓶,尚多了条素帕。
      她认出这是她惯用的旧帕子,只是边缘有些被勾开的丝,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她在枯山林中落了这帕子,正当她想收起素帕时,帕上银光一闪,若干个清俊古雅的墨字浮现其上。

      “花叶常相映,浮沉不独枝,蓬心如并蒂,藕断更连丝。 ”

      面上才刚平息的潮红又起,何孟欣的心跳疾速加快,然而脆弱的心脏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情绪冲击,引发了剧痛。
      她揪着心口忍了片刻,望了一眼捏在手心的素帕,迟疑了一下,便开了药瓶取药服下。

      待疼痛渐缓,她将药瓶收回袖袋,又取出了柜中的文镇,小心得将那条素帕压在案上,摊平,让墨迹风干。

      随后,她取了桁上的毛领大氅,便要踏出房门,却又蓦地回过身来,放了大氅,冲向房中盥洗的水盆,对着水面倒影梳拢了鬓边的发丝,细细得瞧了瞧后,又开了橱柜和衣箱,望着里头朴素的发饰和衣物犹豫了一阵。
      最后,肩一耸,还是只提了大氅就走出了房门。

      ……
      将何孟欣送回房内后,白行风复又阖眼静思,神色闲逸,但离江上的风时轻时重,忽高忽低,吹得是奇诡得乱
      此刻,他想凝神聚气,调息静心,却仍是咀嚼着她的一言一词。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何孟欣明白她在说什么吗?她认为的永远又是多远?她可知,若以人间历的算法他已是二万六千多载的年岁了,而若无天劫若不战死,身为神族血嗣的他此后还有更长的岁月,而她……连药都丢了,分明是不想活了,却又如此随意得将这句话说出口,是将他当成什么了?

      莫非这女子真当他是小猫小狗,想捡就捡,想丢就丢!
      他这神君当得还真可笑,被个凡人女子赏了一记哑巴亏,拿她的蜉蝣之命,换他天长地久的一诺。

      “……白,行,风,唯有素衣,凝辉聚香。”
      白衣?她只见到他的白衣?
      何孟欣刻意埋字藏话得将他比作白莲和美人,他这算是被调戏了吗?
      他这老骨头竟被个不满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戏弄了!

      “……愿为莲叶,伴其左右。”
      以为说了,命运就由她作主了似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

      白行风揉着眉心,想他此刻是该恼还是该笑,他蓦然睁眼,纵情得笑,笑得恣意愉快。

      握着着手中的白莲玉簪,他知道这玉簪对何孟欣的意义,何孟欣以此簪相赠他是该高兴的,但当指尖滑过玉簪上的雕镂莲纹时,他的笑容沉了下来。

      只可惜,
      他是白虎,不是白莲……

      ……
      一会儿后,江边的小院落即空无一人,但白腰草鹬的鸣叫声依旧清脆,晨光也依旧流连在阁楼房中的每个角落。案上素帕松脱的丝线飘了飘,然而春初的暖风太微弱,仍是让帕上墨水浅浅得晕了开。

      一方素帕宁且静,无端勾丝,乱了经纬,错了交织。
      一方素帕洁且净,何辜黥字,书不成诗,徒留墨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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