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央》莫以夜

41、第二十八章 天地之气

　　我从白石后方探头，见行风神态自若，冉冉趋前，行至广阔的青石板空地上。

　　他负手卓立，仰望太天。
　　此刻，本该是黑朗的月夜不知何时已是满天瑞霭，瑶光摇曳。赤、赭、缇三色祥云滚滚如海滔，自北面汹涌而至，浩荡之势吞掩了河汉群辰，纵是那弓银月亦匆促西沉，隐没于岳山下。

　　贵紫之气渐蕴渐浓，氤氲如盖，蔽于青石广场之顶，忽有天赐仙乐，玄歌齐唱，宫商角征羽，五音纷繁会。

　　天高海阔中，一道金灿灿的天光从紫气中降下，金昭所及之处，兰馨滋长，芳英菲菲，行风阖眼，展臂相迎。沐浴于金煜馡雨之中，他足踏蕙兰，阔袖曳风，白袍上灵气如泉水涌漾，光色炫晃，这一幕圣洁祥和得仿佛万相归一，天地尽纳其怀中。

　　然而，铮！ ！ ！似利刃断弦般的绷裂一响，清悠天籁猝然而止，旋即角鼓响，军笳鸣，尖哨铿铿，悲奏呜呜，杀戮之气荡泻而出。
　　白锦靴边的蕙草延展出諔诡幻怪的藤蔓，攀爬而上缠束其身，浓密紫气凝聚成爪，锐利巨爪中的金光熔熔流溢，犹如铜汁浇注，掌心收放间千百把刀剑凝铸成形，刃一开峰，尖锐之光寒凛凛可削铁，望之已是体肤生疼，而就在利爪狠狠由天顶耙下之当口，芒密剑雨亦朝其下那卓尔身影直直射出。

　　诡戾骤变叫人措手不及，我一颗心骤然缩紧，如坠深谷空荡荡凉飕飕，激出一身汗。

　　然而，行风岿然无惧，千钧之势中宽袖一振，浑身灵光烈如炽焰熛动，灼净桎梏，同时气如白虹，贯日而出，剑光与紫气刹那击碎，化灰成沙，在风中散影如千万流萤。

　　又见，广场上银白灵气浩然沛乎，一舒一卷，犹如数条皎白巨龙环伏于行风四周，蓄势错回，盘绕而踞。只待白锦云纹靴顿地，一震，耾雷贯耳，飏起青石板上的尘沙三丈高，巨龙应声狂啸，群起怒冲直上，贯彻太天，复又回旋而下，飘忽彩云之间，是时，光霞翻沸，万紫千红，艳如三千芳华齐放天际。

　　继而，风啸残花声声淜滂，蔽天云浪奔腾未几，即溃散为一缕轻烟，还复点点星光悄悄落地。

　　我于白石后环顾四周，岩蹶木伐，林莾无存，唯独以我所立之处为中心的一丈之圆内，寸土无改，仍是和风徐徐，轻点过石板缝间的数枝芽绿，送来一份清甜。

　　夜，重归于默，却非宁如昔。

　　行风睁眼，目光直穿云雾尽散后涌现的千余名天军。众军翻覆于余威下，惶惶骚动之际，他凌空而起，墨夜中白袍飒爽，是今夜最耀眼的星子。

　　应是训练有素，一阵兵慌马乱后，只见带凤凰图的金纹红旌旄浮空飘了飘，众兵将即随令旗稳下阵形，重聚云雾，随之，千名身披火红战甲、手持红缨枪的凤羽军士犹如一熊熊燃烧的火圈，合围行风于其中。

　　一名身披金羽红铠、头戴红缨盔、白面长脸的将领，横刀立于军前，高声道：“白行风，你可好找，若不是白石发出求援灵光，怎知会在这撞见你，但此时临海城已封，你便是想搬救兵也来不及了。”声色轻淡，但刀尖上的杀气直指行风，阴狠之气锐现。

　　而行风那张用来应对外人的温文笑容仍是分毫不差得挂在脸上，“莫沧，领着这么多人来叙旧，你对我可不是一般的客套啊。”

　　双方言语交锋，云淡风轻暗潮涌，而我愕然得望着白石惊叹。
　　求援灵光？那心跳！
　　这已非一石二鸟了，竟还引来了第三只！且还是只火鸟！
　　但糟糕的是，偏生是行风口中，那位对他怀恨在心且心性多疑的莫沧。

　　同时，一小队身着金甲黑衣且左臂穿戴黄金兽爪的士兵，由另一方匆匆踏空而来，却遭凤羽军阻于外，不知如何得两相争执，只见为首的那名黑肤壮硕、形容粗旷的将领没说几句话，粗壮的双臂豪气得一挥，以一张与人等长的巨弓震开挡于身前的十来名凤羽士兵，便如泥鳅般急速左闪右避，带着亲卫队突围入火圈中心。
　　一入内，金甲将领见行风，满目惊愕，“大将军！”一粗声喊道，抱拳，便与身后亲卫们欲行半跪军礼。
　　行风单掌微抬，劲风即扫出，止住一干人屈膝而下的动作，并朝他颔首称道：“数百年未见，此回你也一同来啦，马方，不，失礼了，该称马校尉才是。马校尉仅数百年的工夫便从万古边境荣升回天庭，甚为好本事！”

　　名唤马方的金甲将领弹回数步，面色微怔，站稳身后一闻言，浓眉高扬，神色中难掩得志的意气风发，又仍是持弓行揖，恭敬回道：“承蒙大将军提携，若非昔日大将军……”

　　“切莫如此……”素袖轻摆，打断马方的话，“马校尉本非池中物，本神君当年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无需挂怀。”行风目光轻移，薄薄得环视了一圈，又摇头苦笑道：“更何况，天军虎符早已不归我有，且逃刑之身受不起此军衔称谓。”

　　马方略为迟疑，锐目环顾四围火烧火燎的军容后，忽地似有所意会，斜横了莫沧一眼，即道：“神君有难……”他豪气得拍胸，一身金甲铿锵响，“我马方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莫沧阴冷的目光未从行风身上移开半分，冷哼喝道：“你二人少惺惺作态，白行风，你自知罪责在身，还不束手就擒。”话不多说，扬手，挥军。
　　“凤羽军听令，捉拿逃犯。”

　　声甫落，千名凤羽军士齐举红缨银枪，一化三，三化九，万支银枪织缀夜幕如针毡，看得我头皮发麻，牙关打颤。

　　“莫沧，且慢……”马方情急吆喝，却不敌形势逼人。
　　话尚未尽，缨穗已燃起火，千名天军凝仙气、聚灵力、摆战阵，众军士幻体成焰，临海城之上倾刻间烈火燎空，烟霞浩渺无际。

　　继而，银枪为羽，赤焰作翼，焰聚火凝化形为银羽火凤，展翅九重。

　　远望去，滔天火海烧透半片夜幕，此时在烈焰巨兽面前，既使是那灿如星的白衣神将亦是沦为一颗小光珠，似是只待巨兽张喙一吞即光消玉殒，珠没火海。

　　然而，小光珠却稳如岳山，纹丝不动。
　　但听风啸声再度飒飒响起，在行风背后，东海岸上旋风骤飙，十数道水龙卷夹带着深蓝雷光，由海面涌泉直上三千尺，恍若群蛟腾海跃天阙。

　　水火不容之势将临海城的天穹一分为二，半壁沧溟沸泉盈天，风驰电掣，半壁骄阳燥灼燎原，十万火急。
　　毫无喘息的余地，火凤一振翅，火羽银枪急如暴雨，滂沛得朝众人落下。

　　在马方和金貔军士们有所反应前，行风扬袖，翻掌，水龙卷一涌而来，争窜，横扫，为众人截断火枪林，此时崇山瀚海间水火交溶，有如将整个临海城捧上灶炊爨，转瞬全城如一锅大蒸笼般溟漭蒸腾。

　　蒸雾中，一尖啼长鸣惊醒迷茫众人，却已见火凤离巢倾出，成一巨大的火陨星曳引着连天长尾，急袭向行风。
　　刻不容缓，行风掌心劲风暴起，以一夫当关之势挡火凤尖喙利齿于身前，一时，千道苍雷滚红焰，电光激荡，动霄汉，震山川，雾水凝雨，倾盆泼下临海城。

　　一片雷火风水的凌乱中，白石周围似是被一方结界所护，外力不入，水火不侵，但仰首望去，那火凤衔珠的一幕，叫我心脏狂跳，血液急流。

　　火凤虽被凌利珠光刺喉，被水龙拽翅，但两相僵持，凌空飘举，升降、回旋窜动不已。
　　虽小光珠不见颓势，火羽之炎也在水龙卷噬咬下渐趋渐弱，然而，以小击大，以一敌千，敌众我寡已是悬殊，却又见马方及金貔军士凝气施术格挡乱雷及流火，似是自顾不暇，又似是踌躇着不知该助何方。

　　若是马方此时倒戈相向，行风便是腹背受敌，这潜在危机叫我冷汗如注，一颗心惶惶捏在手中，一瞬也不敢瞬，直盯天际。

　　忽有一弧寒冽刀光在行风身后一闪！

　　“偷袭！！！”我心尖一颤，紧张得从白石后跑出，高声冲天上急喊。

　　行风单掌压下凤喙，翻身跃空，避其刀锋，同时右手三弹指，铛！铛！铛！击于刀面前、中、后三处，不硬挡只旋开莫沧一记近身左抡劈刀，再一回身，白虹灵气由剑指贯出，一反撩，再绞其刀，灵气利如锋芒，直夺莫沧腕部，将莫沧逼退三步。

　　但风势骤减，无法完全压制火凤的烈炎，火凤一吐舌即在行风左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焦痕。

　　又听，咻！箭矢破风之尖锐哨音穿出。

　　从另一方而来的三道白光如怒矢般猛然朝莫沧射出，再将莫沧逼退三丈。
　　马方闪身至莫沧跟前，巨弓挥舞之声肃肃然似有百斤之重，一扫，挡下了莫沧横砍的刀，立时火光四迸。

　　马方横眉竖目，喝阻：“莫沧，习武之人当有武德，你这行径过于卑劣，况且，此次来临海城另有要事在身，而非捉拿逃犯，你无需下狠手。”

　　“少废话。”莫沧立刀于前，大有再战之意，倏尔神情一滞，似是闻到了什么气味皱了鼻，一俯瞰我，竟由惊转怒，喝叱：“妖魔之气！白行风，你竟与妖魔为伍！”
　　马方闻言，亦吃惊得将目光转向我。

　　我见莫沧那张白长脸上，眼神凌厉如银刃，恶狠狠得向我掷来，吓得我四肢发软退了几步。

　　随即莫沧的身影一转，向我直奔而来，行风一直挂在唇上的浅弯遂荡然无存，眼底阴森寒光陡湛，右指尖一刮，划开左臂上的焦痕，鲜血毫不犹豫得淌了出来在空中漫开，随之白袖一扇，一串血珠疾疾飞出。

　　连连血珠化为十数颗巨岩，重击莫沧背部，并旋绕包围成岩石阵，将莫沧困于阵中。

　　另一面，一滴血珠溅落于白石上，顿时白石上的银光再度泉涌，倾泄，向四面八方迅速漫延开，深入石板缝中，片刻后，下方的临海城街衢朝空漫出银光，街道巷弄纵横交织的光图如蛛网般浮现于空，网住火凤，火羽横飞之势趋缓。

　　莫沧抹开嘴角血丝，一咬牙，凝聚全身灵气于刀锋劈向巨石，金石相击火光迸裂如烟花，他似是一时尚未抓到破阵法门无法立即脱出，又见凤羽军受制，便转而急呼喊道：
　　“马方，那只妖孽所散出的邪气非同一般，你还不快拿下她。”

　　我身陷五里迷雾，不明白那天军将领所谓何事，只见马方浓眉深锁直盯着我，抽了抽鼻翼，未待片刻，一弯弓，三道冷冽箭簇立时离弦。

　　急如闪电，猛若奔雷，箭光势如破竹向我疾驰。
　　如此天威赫赫，神恩浩荡，若有神仙要我一介凡人的蝼蚁命，那怕他只是心血来潮随手一点，我也必需命丧当场。

　　但，让我痛如利箭穿心的不是寒冰般的箭光，而是挡在我面前暖如春风的他。

　　是他，一直都是他……

　　行风迎向我的身影忽地停滞，阔袖扬起，本合当是顺势旋身并挥开箭簇，他却突兀得转向地面一拂，电光石火间，这分毫的停顿让他的胸口一震，喉间逸出一绺悄声呻吟后……
　　他弯起唇角，笑得如冬日暖阳般，融了霜绢，碎了冰纨，让红梅在胜雪衣袍上次第盛开、层叠争艳，开得无比妖冶，开得令人心碎。

　　焦臂皮开肉绽，胸口血色斑驳，他淡淡缓了口气后，却仿佛方自万红丛中过，无心潋翠惹芳菲，反手便掸去落花，拂去碎叶，让一身白袍恢复洁净如新。

　　好似受这等伤已是习以为常般，他神情淡然，望了我一眼，却蹙了眉敛了笑，温声道：“莫慌，我死不了。”
　　随后，长身一旋，行风正色，责问马方：“不过一介无辜凡人，何以痛下毒手？”

　　马方略显疑惑，与金貔军士从空中落地后仍是目不转睛得打量着我，似欲朝我前来，方迈步，却有横风如怒涛翻涌而出，他胸口金甲“砰！”如遭巨石锤击一巨响。
　　马方慌了步伐连退数步，直至身后亲卫推扶才堪堪稳下。

　　“放肆！莫非本神君无军职在身，便连上神的位阶亦不入尔等之眼了？”

　　行风昂然负手，神情仍是温温漠漠，但一句高声喝止，让马方浑然一肃，领着一队金貔军士齐刷刷半跪而下。

　　似有气旋如狩猎之兽在行伍中梭巡，让地上众人皆戒慎屏息不动不语，紧绷的气氛之中，不知是气流渐绷渐冷，金甲上的白霜渐凝渐厚叫人胆寒，抑或是昔日大将军的军威尚在，不仅一干金貔军士白了脸，压不住的甲片相击之声如碎铃般暗暗得颤，连力挽百斤巨弓的马方也不免低垂下头，黝黑大脸上微露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