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央》莫以夜

22、第九章 芙蕖花精

　　书生落水那夜后，我和行风的日子和往昔一般，我画画，行风匀墨，亦是悠哉得过了几天。
　　近傍晚，莲田畔游人渐稀，我二人准备回客栈。

　　一手拢着数卷画纸，一手攥着软羊毫，我手上收拾着，但抬眼见莲花田中仍是花苞未绽，心生可惜。
　　“好似今年的莲花开得特别晚。我听秦小姐说，若依往年，此时已是满池莲花怒放，除了白的、粉的、红的还有不多见的紫色莲花呢！真可惜，我也想见见紫莲花开。”

　　接过我手中的画纸，行风眼神古怪得瞧来，有些鄙夷得从鼻尖哼了句：“你喜紫莲？”

　　“嗯……紫色为帝王色，贵气！粉色柔媚，娇气！红色艳丽，喜气！但我还是最喜欢白莲，干净简单。”像出尘脱俗的仙人。
　　我斜眼瞄去，笑了笑。

　　眼角视线中，行风似是满意得点了点头。瞧他如此任劳任怨地收拾文镇笔洗、清理石桌，忽而想到我作画时，墨色的焦浓重淡清，打底、晕染、勾线所配合之软毫、硬毫，不用我开口，他即能将所需之物适时适宜得奉上。

　　兼之，虽然当时我对那幅双面画只是惊鸿一瞥，但画中那一张挑眉挤眼的面容，动与神会，将穆若芙的“刁”及“俏”体现于纸上，且由其运笔行锋、骨法气韵可知下笔之人实乃箇中翘楚，如此好手成了我的匀墨、捧砚、呵笔小书童，他却一点也不觉委屈，似还挺乐在其中的。

　　这是所谓小溪潺潺，大海默默，或，似石而玉，隐而不显吗？

　　许是嫉妒心作祟，我心念一转，纳闷那一身白衣为何总是光洁胜雪，无丁点脏污，再一低头，瞧见我那墨花班斓的两袖绿袂，以及不知何时天外飞来一墨痕的襟口，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嘿嘿！独污污不如众污污，我偷觑着我手上的羊毫以及白衣的衣角，眸光在两者上溜了溜，遂心痒难耐得往石桌上的砚台一旋，蘸饱了一笔墨。

　　行风拾掇着纸笔的手没停下，但似是灵犀通透般，侧首，狐疑目光向我扫来。
　　“何事让你笑得如此开怀？嗯？”剑眉一轩，他音调带着质疑扬了扬。

　　行风双目犀利得眯了眯，我心虚得颤了一下，软羊毫亦是一抖。
　　一滴墨汁落地无声。

　　“嗯！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白莲好，白莲妙，白莲美得不得了，我最喜欢白莲白净无暇，纤尘不染，点墨不沾。”心虚得一阵胡言乱语后，我缩着脖子，望向太一湖躲开他的打量。

　　是时莲叶清远满亭香，碧波万顷金沙岸，暮霭正是无限好，而太一湖上夜泊之兴渐盛，不少画舫早早得挂上了奢艳的红绫灯笼。风流纨袴，绮罗美妓，把酒交盏间，琵琶音律亦随之旖旎奏起。
　　靡靡之音随风漪入亭帘，吟唱得正是南方水乡的小曲，酥软之韵伊伊呀呀，情意连绵无限，勾曲波，牵柔肠。

　　我恍神得听着，忽地，行风长腿一跨，走了近，我呆愣得看着他抽走我手中的羊毫，并俯首向我倾来。那对水澈双眸微醺微朦得将我盼着，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香薄薄洒落我面上。

　　我忽地感到颊上一阵柔润，他的指腹依依恋恋得在我面上留连，触及之处异常灼热。
　　不觉刹那已是心弦动，只听得琵琶弦上一轮指，串串徽音滚珠般一溜，在我心头凉凉痒痒得滑过。

　　眼前的绯色薄唇似是诱惑得嚅了嚅。
　　“穿白衣的人呢？可喜欢？”声似曲末长音，温温柔柔涓涓细细淌过耳畔，点点滴滴缓缓入心。

　　我沉醉在南方小曲的余韵之中仍未回神，只见白玉指尖在水汪汪胖嘟嘟的羊毫上一个轻弹，我面上一阵雾凉，鼻尖即嗅到浓浓墨香。

　　“啊！”我抹了把脸，瞧见五指上皆沾染了墨渍，心头的荡漾骤止，理智回笼，方才的绯红氛围顿时像屁一般散个精光。

　　行风像捏包子般双手捏着我的脸，左瞧瞧右看看，哈哈大笑久久不止。
　　“孟欣，你杂七杂八的意念一大堆不打紧，但你可知你心里想什么，你脸上就写了什么，藏都藏不住，这可不妙啊。”

　　一改平素的温雅，此时他笑得十分轻挑，恶劣得像邻家喜好捣蛋的臭孩童。
　　可恶啊！那斜挑着唇角的贱模样，毫无尔雅风度可言，却仿似……仿似从画卷中跳了出来，让他生动可亲，是活生生暖洋洋的，而非飘忽遥杳的画中仙。

　　这还是我初次见他如此放肆得笑！
　　犹如千里冰封中，风雪初霁，偶遇的一轮烈焰骄阳，是个令人恨得牙痒痒，却又透亮得让人想纵容的笑颜。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被捉弄了。
　　可恶！少得瑟。
　　“喜欢，很喜欢。”我忿忿然撑起嘴角的弧，沾了墨的手就径直住行风脸上倒抹一把。

　　五指墨痕在那张水玉面颊上滑稽得画开，俊美笑脸刹那凝住，睁圆了眼紧盯着我。
　　不妙！我心里的警钟开始狂响，似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赶忙闪身躲到亭中石桌的另一侧。

　　糟了！着恼了吧！怎的似有阵阵凉风让我抖了抖。
　　行风朝我走了过来，那个老鹰般的眼神啊！仿似眼前的我是一道可口佳肴。

　　我一惊，依求生的本能跋腿就跑，绕着石桌像老鹰捉小鸡般团团转，无奈老鹰的气势太强大，动作太迅速，可怜的短腿小鸡我想逃离八角亭，但方一转身即被老鹰来个大鹏展翅，稳稳妥妥得拦腰环住。
　　惊得小鸡我背脊僵直，心跳如擂鼓，恨不得硬生生将自个儿塞回蛋壳里重生一次，既然同样都是鸟，希望下次破壳能抽中上上签也生成一只雄鹰，而非只被吃掉的弱鸡。

　　不知是气的过火，还是怎么了，老鹰紧紧得箍住我，像想活活勒死小鸡一般，继而，或许是想将脸上墨渍抹干净，又一时找不着帕子，遂把小鸡我当帕子使，一俯首就贴着我的颈侧耳畔一阵摩挲。

　　他细软的鬓发挠得我又痒又麻，我急忙道：“息怒啊！对不住，莫着恼，莫着恼，我脸上亦沾了墨，你这般在我颊上抹会愈抹愈污浊。我、我帮你擦干净就是了。”扭过身，揪起衣袖一角将那俊脸上的花花墨渍抹干净，擦着擦着，瞧见他虽面无表情，但眼眶浅浅泛红。

　　不是吧！我满脸墨都没恼了，这洁癖之人的脾性真差，竟怒成这般！

　　“你方才说的话可否再说一……”
　　此时，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声打断行风的话，我俩同时偏头向声源望去。

　　“求求你救救他。”穆若芙冲到我们面前，拉扯着行风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哀求。
　　行风望了望我，面色有些僵，但一瞬又回复以往的沉静的模样。

　　我盯着穆若芙一头雾水，但行风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他扳着脸拉开穆若芙，什么也没问便对她应允道：“带我们去找他吧。”
　　“好，就在那边不远处，我带你去。快！”穆若芙稍稍止住泪水，指着前方，又着急得向行风伸手探去。
　　行风闪身避开穆若芙，转手掏了素帕帮我擦脸，柔声道：“先擦擦脸，咱们一同去看看。”

　　一同看什么？找到帕子了？不远处？救谁？方才说了什么话？我满脑疑问，为何我似是一直不明就里恍恍忽忽……

　　片刻后，穆若芙领着我们来到离莲花田不远的一间大宅院。宅院大门上挂着金漆门额，镌刻着“昭府”两个金字，我惊讶得打量这宏伟的朱漆版门、鎏金虎头铺首、朱雀门饰、玄武瓦当和盘龙柱，虽已年久失修朱漆斑驳，但仍旧看得出在多年前此户人家既富又权贵。
　　未想，这书生的家世可真有点来头！

　　行过广阔的前庭，进入厅中，方踏入室内淡淡药味即迎面而来，证明书生果真是积病已久，长期仰赖药石，才薰得满室的药香。而我们穿穿绕绕后进入主房，榻上躺着的正是陷入昏迷的书生。

　　我们二人才走近榻边，穆若芙焦急得望了书生几眼，便扯住行风的手臂慌乱得摇，恳求道：“他那天落水后病情加重，咳个不停，还咳出血来，看过数个大夫皆是无用。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神仙，一定可以救他，我求你救救他。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害他落水，他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该就如此断送了一生。”

　　行风肃了面色，使劲拉开穆若芙，道：“芙蕖花精，他的病与你无关。如今他阳寿将尽药石罔效，一切皆乃命中注定。反倒是你，倘若你仍愿修仙得道，就切莫再附身于穆若芙身上，如此强占凡人躯体于你行天道、积天运有损。”

　　芙蕖花精！眼前这个穆若芙亦非凡人！

　　这关节一想通，我豁然明白，行风早已知晓花精附于穆若芙身上，故而画了那幅双面画！再由她和书生的争吵内容，以及秦家千金的小道消息来推想，原来是花精附身，所以穆若芙才会在轻生后性情大变。

　　但，面对心仪之人的巨大改变，却一点也未察觉事有蹊翘，莫非书生委实是只两脚书橱，驽钝致极？我疑惑得瞄了一眼榻上的书生，倏尔惊谔得瞪圆了眼。
　　不知是否眼花……我竟见到书生的指尖动了动。

　　忽闻喀噔一声，我侧首望去，见芙蕖花精双膝下跪，泪珠在她颊上簌簌直落。

　　她道：“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救他，我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放弃我的百年修行，只求你救救他。”她向行风嗑头，几声撞响声大响，额上便是红肿不堪。
　　我想阻止她，她却将我推开，膝行数步再度扯住行风的袍摆乞求。

　　行风神情冷淡，从芙蕖花精手中扯回袍摆，无半分怜悯。

　　他扬睫扫了一眼书生，便直言道：“昭守敬前世欠下一条人命，因而今生背负罪愆注定受病痛折磨而短寿，这是他合当偿还的血债，凡人的因果轮回岂能轻易续命改命，除非……”话语一顿，他眉宇深凝，“一命换一命，将该还的血债还清，那么他今生的死劫便可安然渡过，亦唯有将血债洗清，才得以超脱于因果轮回之外。”

　　“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芙蕖花精抽着气，颤抖着手抹去脸上泪珠。

　　“不错。然而，精怪之寿命长于千百年，而凡人年寿仅有短短数十载，以你的寿命换他的，并不合算，况且他识不得你，从不知你附于穆若芙之身，他记得的独有穆若芙。倘若你愿意做这般没有回报的牺牲，再来找我吧。”
　　语毕，行风随即旋身步出房门，留下身后一屋子死寂哀戚。

　　芙蕖花精靠在榻缘，拿着手绢轻拭书生额上冷汗，此时她发髻散乱，脸色死灰，只有额上的嗑伤留有青红颜色。
　　我见她这副哀凄模样，半点也无平日趾高气昂的娇蛮，便想宽慰她几句，但事关生死，严重得让我不知如何安抚，正索尽枯肠时便听她幽幽得开了口。

　　“昭守敬和穆若芙是在莲花田畔相遇的，他俩都喜爱莲花，常到莲花田赏花，却是一个站在田畔一个立于桥上，俩相遥望。我那时在湖中看着他们俩觉得好生奇怪，明明两人眉眼间皆是对方身影，却又为何不走在一块。我心想，这些短寿的凡人真是可笑，生命眨眼即逝为何不能恣意快活得过日子，况且男女之情不过就是你情我愿，他俩怎会连一份短暂的感情都如此憋屈。而后，穆若芙投水轻生昏迷不醒，我便想着，不如由我来成全他们，于是我附于穆若芙的身上去莲花田畔寻他。”

　　“他的日子过得简单，整日除了念书就是念书，十分无趣，我想找他出门游玩，他却总说一些让我厌烦的大道理，若不是指责我无理取闹，便是指责我不守礼教，但他却又对我说……”
　　芙蕖花精摇摇头，苦涩得笑，“不……是对穆若芙说，他可以受尽众人耻笑，就是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他寒窗苦读也只为考取功名换她一生衣食无虞。我嘲笑他自小就是病秧子，他却平静得说他生死早已看淡。然而，他却为了穆若芙开始求医喝药，只望成为她的依靠……太可笑了！这个无知凡人怎会如此荒谬，自身难保了还一心一意念着他人。”

　　“可不知为何……我好希望，当他说这些话时，眼里看见的不是穆若芙而是……”蓦地，芙蕖花精伏于书生的臂上抽泣，心绪翻腾间，她又激动得摇著书生的肩，声嘶力竭得喊：“昭守敬，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吗？你怎能说话不算数，你躺在这里要我如何是好？”

　　一个不稳，芙蕖花精跌坐下地。她哭得像个小孩，不断抽气，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泪水，却颓丧得倚着榻脚，像个没有魂魄的娃娃。

　　我心疼她为情所苦，却也无能为力。
　　当我跨出书生的门时，天色已暗，忽有一句低喃从我身后飘出，渗入不见底的寥寥黑夜……

　　“我最后，还是明白了他们在莲花田边遥遥对望的心情，但……终究是我害得他们错过彼此……”

　　我不懂芙蕖花精明白了什么，但我知道若是能永远都不懂，那是何其幸运的一事件啊！

　　出书生的房门，出了主院，走到前庭中。
　　豪门大院宅第广阔，然而没落时更显空乏凄清，花影稀疏草木残，堂前燕雀已无踪，仅有半朽的雕梁飞檐留有过往繁荣的残迹，曾经艳绝如今凋零，好比美人迟暮才更叫人唏嘘。

　　满园萧索中一人背手伫立，乱云掩弦月，舒卷无时常，月辉如碎玉洒落，让那背影透着忽明忽灭的清泠银光，风萧萧兮，白衣寒，此刻我竟也觉得这身高洁的白袍有几分孤傲寡凉。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眸，温凉道：“莫要这般看着我，我帮不了他们，你也帮不了他们，以命换命，血债血还，天理昭昭，这是他们今生必修的业。”

　　“可你不是神仙嘛？你不是早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了吗？”我天真得想，神仙不就该是法力无边的嘛！
　　“你当真以为神仙是无所不能，轻易得便能为凡人续命改命？倘若真是如此，那我又怎会……”语音凝重，行风顿了片刻，别过脸望向那弯弦月，“我又怎会堕下九重天，我又怎会要你陪我寻记川呢……”

　　这话敲醒了我，细想，我竟没心没肺得往他的伤口洒盐，若是神仙当真无所不能，行风又怎会挽回不了那位故人，独自抱憾至今，也许他对花精冷漠，是因为他透彻得明了这世上有太多无能为力的遗憾。

　　见我垂首沉默，他再道：“点破了昭守敬的因果，已是泄了天机，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总之你若想我再多做些什么，我也办不到。有时候，神仙还不如妖魔……”他神色晦暗难辨，说着便撩起我额上的发，以指腹轻抚着我额上的疤。

　　听他诋毁自己，我心生愧疚，遂连忙解释：“你莫要这般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要踩你痛脚，我只是见芙蕖花精的模样怪可怜的，我一时口不择言，你莫往心里去。”

　　他摇摇头，告诫道：“她再可怜，你也不能插手此事。你未尝想过吗？即便昭守敬没有死劫，那他又该如何在穆若芙和芙蕖花精间做抉择，不论他选择何者，终有一方得不到圆满结果，更何况……”眉心深拧，似是有些隐忧得偏开了目光，“他们三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并非如此简单。”

　　是啊！芙蕖花精最后也只能黯然离去，毕竟书生心仪的是原本的穆若芙，但他们三人的因果关系又是怎生一回事儿？

　　我未及思索，即猛然一阵哆嗦。
　　又是那道让我毛骨耸然的视线！

　　啊啊啊啊啊~~~~~~~~~~~~~~

　　女子尖锐刺耳的哭喊声远远得由书生房间那头传来，随即天摇地动，昭府前庭的青石板地开始猛力摇晃，让我站也站不稳。

　　书生房中！莫非，芙蕖花精出事了？

　　摇摇晃晃间，我想回书生房中一探究竟，行风却一把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跑，但跑没几步，巨大的版门门片“碰！”瞬间在我俩眼前阖上，将我二人困在昭府中。

　　慌乱之中，我嗅到四周弥漫着一股奇异花香，像是莲花香中又掺杂了其他浓烈花香，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行风如临大敌般神情紧绷。

　　我想询问，不及开口，我脚下的青石板已突然撬开。

　　眼见我即将落入漆黑不见底的深沟中，行风一把抄起了我，腾空而起，但还未飞跃上一丈高，半空倏地闪了一片厚重绿辉，像是盏巨大的莲叶盖子劈头将我二人罩住。
　　我二人如同撞上一堵软墙般，力道一反弹，遂双双落入深沟中。

　　只瞬间，青石板复又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