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紫*青

6、第五章 龙宫故人

　　犹记得，祈蝶在玉帝面前禀明凤琬是去巡视天界。原来，全都是她编造的谎言。
　　玉帝设宴召见，凤琬竟在月上行宫风流快活。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倩沉默不语，谁也评判不了凤琬的肆无忌惮。
　　一朝云霄过，三世陌路留。
　　进入太虚殿修行三百年，我已完全看不透天界的纠葛。
　　说是一片碧朗晴空、仙霓圣洁，实则处处浮夸幽冷。
　　“小倩，送我回太虚殿吧。”我有些怕，有些倦，不愿再深潜于其中。
　　她摇头：“夫人吩咐，她要见公子。另外，龙霓仙君刚从下界回来，想与公子叙叙旧。”
　　“哦。”我黯然。如今这副样子，有何面目去见夫人和龙霓。
　　只当过眼云烟罢了。

　　龙神宫苍刃阁，乃龙神七公子睚眦的行宫。
　　此处，亦是我自小长大的故居。
　　下了辇，宫苑四周灯火辉照，天光回映之下犹如白昼。
　　看着旧景陈设，只觉得满身倔意俱化流水，似乎重回幼时无邪。
　　小倩刚把我领进外宫门，只瞥见苑角花草一阵晃动，一个人影闪了出来，直接往我身上扑：“阿御哥！”
　　来人往我怀里撞了个结实，双臂搂住我脖子不肯撒手，兴高采烈地晃着我的肩：“你怎么才来呀！人家和霓哥哥等你好久啦！”
　　小倩掩了嘴偷笑，示意跟着跑上来的一群侍女退开，对来人欠了欠身：“公主呀，再这么晃下去，公子会晕的。”
　　她这才松了手，退一步笑吟吟地拉住我的胳膊：“阿御哥别生气，霄儿只是太激动了嘛。”
　　如此亲昵之举还是让我红了脸：“霄儿，你……更漂亮了……”
　　龙霄娇俏明媚，眨着一双灵动妙目冲我咯咯笑。她一身湖蓝纱绸，乌发松挽，绑了两缕发辫的丝带抚满面飘扬，仿佛水中精灵般可人。
　　每次看着龙霄，总叫人情不自禁去猜测鲤芳夫人当年是否也是此般风韵。
　　没错，她是鲤芳夫人与睚眦神将的亲生女儿，龙神宫倍受宠爱的小公主。
　　她理了理发带，开心地拽着我的袖子往里走：“真的吗？霓哥哥也这么说，不过他总是骗人，一点也没有阿御哥好。”
　　“哟，我这才走开一会儿，就被告了一状么。”正殿侧廊边传来一声笑，声音清扬豪爽，正如其人一般年少轻狂。
　　“龙霓，”我向侧廊看去，对那人点点头，“好久不见。”
　　龙霓斜倚门阑，冲我咧嘴一笑。
　　他身形清瘦，面容中总带着一丝妖异的媚色，颇为娇弱的姿态总与他一腔豪放不相符。龙霓长了一头幽紫的头发，以珠璎带紧束成一根发辫，他的一双瞳孔亦是冰紫如晶，凝视久了总让人深陷其中波澜。齐额勒着极宽的琉金麒纹额饰，给他那张苍白肤色的瓜子脸凭添不少英气。据说，那额饰还是睚眦神将传给他的宝物。
　　龙霄见了他，立刻撇过脸对他吐舌头：“谁让你每次去下界都不带我，还哄我说什么下次再带！”
　　“我的公主妹子，”龙霓抓抓脑袋，颇为无奈地走过来，“若是真带你去，芳姨会骂死我啊！再说，下界那么凶险，出了事怎么交待？”
　　龙霄撅了粉唇，嘟囔了一句什么，不再理他。
　　我笑着看他们斗嘴，向走过来的龙霓挑眉：“仙君中敢不去赴宴的，除了凤琬就只有你了。”
　　“哪里哪里，我可没凤琬那个胆子。”他拨开鬓边半长的头发，露出耳上三个银色耳钉。
　　“他根本就是留恋凡尘。”龙霄啐他一句，转头又拉着我甜笑，“哪像阿御哥这么稳重。”
　　龙霓不置可否，眯起的眼眸生得极似丹凤之瞳，妩色俱生。
　　龙霓，海遥三君之一，年纪比龙霄长不了多少，却灵力过人聪慧勇猛，在小辈中极为出类拔萃，甚至连延光也远远不及。
　　说起来，他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只依稀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鲤芳夫人在一个清晨把一身妖气的他带了回来。龙霓的龙之真灵时强时弱，偏而血脉中又有着上古龙神的纯正血统之象，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不是龙。龙霓一直称夫人为“芳姨”，性子又很像睚眦神将，我们曾一度疑心他莫非是睚眦与下界妖精私通而生的。
　　他带着笑意打量我半晌，忽而感叹：“个头都这么高了……御，你好像比以前还闷。我们四个一块儿长大，就数你最低调。”
　　“我没延光好色，没你好强，没霄儿好玩罢了。”我的目光越过他肩头，凝望仙云袅袅后雄壮如故的龙神之殿，思绪霎时纷乱如潮。
　　犹记得年幼，延光、龙霓、霄儿和我曾把龙宫闹翻，捉弄过无数仙官、气走过无数师傅，宫中婢人都私下称我们为“小魔头”，连鲤芳夫人也束手无策。儿时如梦，恍似隔世般叫人怀念。
　　如今，延光归其宗门，龙霓常年奔波，霄儿恪守宫仪，我也拜入太虚，从前的时光，早被天界苍风吹得烟消云散。
　　“你好像过得很不开心。”龙霓的询问拉回我的思绪。
　　我短促地笑了声，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清修仙道，早没了情绪，哪里有开不开心之说。”无论怎样，我也不像他们，能拥有得失未知的担忧与喜怒。
　　龙霄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个劲儿地拽我衣袖：“阿御哥，听说你今天可威风了，在众仙面前露了脸！”
　　我苦笑，这也算威风？
　　“小丫头胡说八道，”龙霓斥她的聒噪，换了一副坏笑盯着我，“被徜蛾戏弄，脸可丢大了吧？延光没告诉你，此人惹不得么？”
　　“他说了。”我淡淡回应，叹口气，“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龙霓笑得更加诡异，凑近我耳边：“怎么办啊……他有美色你有胆色，他敢戏弄，你就调戏呀，哈哈。”
　　“没正经，哼，”龙霄厌恶地瞪他一眼，“阿御哥怎么可以跟那贱人眉来眼去！”
　　“呵，谁教你这么说的？一点公主的德仪都没有。”龙霓冲她挤眼，拍了拍她的脑袋。
　　龙霄嘟起嘴：“娘亲一提到他就说‘贱人’啊什么的，再说，他这么欺负阿御哥，不是下贱是什么？”
　　我哭笑不得，霄儿实在是天真得可爱。
　　侍女小倩也觉得不妥，上前劝道：“公主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会给夫人惹祸的。”
　　“就是，你看连婢女都比你懂事。”龙霓煽风点火。
　　龙霄一跺脚：“讨厌！”举了拳头追着龙霄打，一路追逐到门廊，闹得人仰马翻。
　　“别胡闹了！”
　　一声略带清冷的呵斥，所有人闻声惶恐，婢人均朝着正殿阶前跪下行礼。
　　鲤芳夫人已换下一身珠翠华贵，只披一件碧纹裘，微显倦意的容颜依旧风华无限。她缓缓走下阶来，望着任性的龙霄摇摇头：“霄儿，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都这么大了，跟两位哥哥还不知分寸。”淡淡的宠溺融在责骂中，浅笑已化在唇角。
　　龙霄眨眨眼，做个鬼脸：“娘亲真坏，只怪霄儿，不怪霓哥哥！”
　　“芳姨，是我不好，别教训小妹了。”龙霓很仗义地站出来，“我们听闻御在殿上受辱，一时气不过，争执了几句而已。”
　　鲤芳夫人拢了拢鬓边碎发，明眸微黯，意味深长地注视我半晌，想说什么却又抿唇咽下。
　　“御给夫人请安。”我谦卑地俯身，心底将一丝复杂掩藏。
　　“阿御哥哥怎么这般见外！”龙霄搡我一把，拉过我的手跑向殿门前，“娘亲，你看你摆什么仙君架子，把阿御哥都吓着了！”
　　“霄儿！”夫人无奈地斥她一声，随即忧色涌上眉头地看向我，“御儿，不必这么生分，这里始终是你的家。”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低声答应。
　　我一直很崇敬夫人，只是，她总待我如客，永远不会像宠爱霄儿、疼惜龙霓、关心延光那样对待我。一直想不通其间原由，于是我选择了回避这个梦境似的家，并且如离云般越飘越远，永远回不到过去的亲密无间。
　　我与鲤芳夫人的关系，若说曾经似母子，当下只为陌路人。
　　霄儿是夫人的女儿，一直倍受宠爱；龙霓是夫人看中的小辈，亦是严格教导；延光那战死于魔域的生父曾是夫人的至交之友，夫人将他视入己出；而我，从记事起就被夫人收养，无父无母、身世不详，夫人对我向来小心翼翼，从不斥我骂我，也不授我术法，只一直教导我需心慈平和，仿佛我随时会大开杀戒似的。
　　当年，夫人决意送我去太虚殿清修时，我眼见他们入朝得志，自是百般不愿。夫人与睚眦神将殷勤劝慰，我在失落之余，毅然而去，只将此处的一切尘封不提。
　　“霓儿，御儿，你们两个随我来。”鲤芳夫人幽幽叹一声，不再看我冷漠的神情，“霄儿，回屋休息。”
　　“娘亲偏心，又赶人家走！”龙霄拽着夫人的袖子撒娇。
　　“回屋！”夫人竟板着脸斥她，抽出手拂袖便走。
　　龙霄愣了片刻，委屈地跟着侍女回房，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阿御哥，霄儿明早再找你哦！”
　　送走这丫头，龙霓才松口气，拍拍我的肩：“小妹越发无法无天了，夫人都生了气。御，走吧，苍刃阁中殿书房。”
　　我点点头，默默跟上。
　　一路旧景如故，却叫人无意再念。
　　重回龙宫，再识故人，昔时年韶尽成灰，空余灯影向月吟。
　　不经意地抬头，漠然凝望夫人的背影，忽而觉得她的轻曼已渐渐被苍老磨去几分，憧憧恍影恰似水中倒影。
　　霎时，眼前竟模糊了一片。定睛凝神，我居然又看见前方似有火海张狂，昏暗天光血腥如潮，唯有一个青碧衣衫的小巧身影驻守静望，望穿这片末日般的天地！那幻象中的身影，和夫人的姿态是那么相似……
　　“御？！”肩上被猛拍一下，龙霓压低的声音忽然传来，取代了幻象的喧嚣，“怎么回事，你的眼睛，刚才又变回了红色？！”
　　我咬着唇，犹豫片刻，终是轻声回应：“别告诉夫人，我不想她再为我操心。”
　　说罢，径自快步跟上，脑子盘旋着那幻象之景，久久挥之不去。
　　龙霓似乎叹了口气，也跟在了我身后。
　　赤焰红瞳，这是我抹不去的身世印记，亦是莫名被夫人掩饰多年的秘密。除了夫人和睚眦神将，整个天界也只有龙霓知道。
　　其实，我并不明白夫人为何如此忌讳我的赤瞳，就像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排斥这个天界一样。
　　大概，这就是上君告戒我的“叛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