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星辰》茕兔

25、第二十四章

　　天上的阴云将所有的燥热闷在大地之上，所有的生物活脱脱地受着这股暧昧的黏着。直至傍晚我都难以从这阵别扭的兴致里摆脱出来，于是从衣橱里翻出多年不穿的体恤衫和短裤，脚上的平底鞋也终于不再发出高跟鞋特有的那种睿智的响声。
　　当我气喘吁吁地拖着疲惫的身躯的时候，我已经在海边的公路上跑了好一会儿。而我恨不能马上跳进大海里，可惜还没有到那种温暖，温暖到这片我所深爱的海水不会使我感冒。
　　喘息着缓缓踱步，清楚地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重重的一下一下、在试图从方才那阵疾驰里释放自己。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所以一时找不回那种舒畅，感到的尽是自己的笨拙。天天坐在写字楼里，没有运动，也不去健身房，我的懒惰无与伦比。
　　然而正是这样的我，其实有多怀念蓝天下的红色塑胶跑道？有多么渴望小音岛的那片浴场？多么希望拥有那一种大汗淋漓的喜悦？喜悦在竭尽全力之后，遇见你从世界的另一端跋涉而来，对我说一声：“嗨，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而那个不期而至的昨晚，你目睹我和范启洋的拥抱。范启洋却并没有觉察我的异常，他潇洒离去。你起身缓缓而来，与他擦肩而过。范启洋却毫无察觉。浑然不知他与我最爱的男人曾经近在咫尺。
　　你按住电梯口的上行键不松手，我呆滞地站在电梯里面。可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你站在我的面前，清楚地看见你眼眸中那片幽暗的深海。
　　久久，你唤我的名字：“詹莹。”
　　而我也清楚地看见，你颈项上那条十字架项链，与那个女人的一模一样。
　　我仓促地笑了笑：“你怎么在这里？”
　　你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放手进来，与我平行站在电梯的里面，门轻轻从两侧合上，眼前的世界渐渐消失在那条细缝里……楼层的指示灯不断地跳动，而我的世界，好像突然静止在一个地方，不上不下。
　　“那天你来酒店找我。”你只是这么平静地叙述。听不出是疑问、或者确认。
　　“嗯。”我却因为心虚或者慌张，自己解释起来，“我突然联系不到佳帆，所以才去找你的。”
　　你没有回应。那沉默却像嗡嗡作响的低音域，让我不知所措。我甚至不敢回头、抬眼，看看你那时的表情。
　　“不过我已经联络到她了！”我耐不住沉默的搅扰，忙又说。
　　“这样。那就好。”你说，“我现在和她不呆在一个州了，其实也不常联络。”
　　原来如此。所以佳帆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出现，还曾经那样热切地期盼我们的聚首。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过了那么久我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洛海晨来找我，他告诉我你住这里。”你只说了这一点。而我却可以猜到整个谈话的内容。
　　我才想起来，那天在画展遇见洛海晨的时候，顺便告诉了他住址，客套地让他有空带他老婆来玩。这个多管闲事的男人……
　　又是沉默……这次是我的责任。然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在这个狭小的立方体里，我终于意识到，我们的世界不一样了，时间不一样了，于是失了交集。
　　“你信主了？”我问。这也许是我唯一有资格关心的问题了吧。
　　我知道你转头看了我，然后低头看了眼胸前的十字架，你只说：“嗯。”
　　眼泪一瞬间不争气地掉下来。只有我知道，在那些心酸与遗憾当中，有我最好的幸福。我不敢动手擦拭，生怕这个举动反而张扬了我的难堪。这样默默地、默默地风干，也许你会从来不知道我流过泪，不知道我难过过。
　　“就是那天你看见的那个女……”你又要补充。
　　却被我鲁莽地打断：“我知道！我知道。”第二声用来镇定。我应该要表现得有风度些的，不是吗？
　　“刚刚那个男……”你似乎想问什么。
　　我却再次打断，不置可否的一个音节：“嗯。”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电梯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那扇门又像两边打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慢慢呈现在眼前，我到家了。
　　在我即将踏出电梯的那一刻，你突然开口：“我明天要回美国了，来跟你说声再见。”
　　我没有回头，没有跨出那一步。又是「再见」。这一次应该要微笑地道别，和你也和我自己。这一次应该要没有遗憾和等待，我们也将从此不再互相伤害。这一次应该是最后的离别，此生还有多长，我不知道，然而我与你应该再也不会相遇。
　　从此以后的人生，我都不用在繁华闹市徘徊，不用有意地故地重游，我终于要华丽地转身，对你说那一句「再见」。
　　而我却不敢回头。因为我这样懦弱，泪流满面。
　　几秒间，电梯的门再度要合上，而我尴尬地站在电梯井的界限之上，被电梯门轻夹的那一下，其实并不疼的。
　　而我却被急忙地拉入电梯。那扇门仿佛也受了惊吓，又向两边躲开。
　　我的惊慌失措被你一览无余。
　　而你却那么轻描淡写地问一句：“你哭了。你为什么哭。”
　　原来你真的不明白。你已经不再明白我的喜怒哀乐，不再与我惺惺相惜。
　　让我回答什么好……被夹疼了？或者什么更愚蠢的答案？
　　于是只能擦一擦眼泪，笑得难看地说：“没事。再见了，赵嘉祺。”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不会再流泪，再心痛，再有那些遗憾和不甘，但是说出这一句话的刹那，我的心却像那一页页被撕扯揉捏的日记，丢进海里，已经不能浮起来。
　　你却在那一个关卡紧紧地抱住我，在那些爱恨的浮沉里抱住我，像一阵热带的暖流让我向着阳光，用力地浮出水面。
　　“赵嘉祺，你放开我！”在光冲破黑暗的那一道恍惚里，我抓住自己最后的理智，“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你缓缓地松开手，冷冷的空气趁虚而入。眼泪已经流不出来。我居然真的微笑，对你说：“Byebye.”走出电梯。
　　那扇门缓缓地关上，我看见你在那个即将下降的立方体里，最后的面目仿佛失魂落魄。
　　我最终无力地靠在墙上，将所有的体重都释放给背后的支撑。我懂我明白，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一件事我该感到知足……

　　雨突然像冰雹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每一颗都那么饱和，我小跑回自己的车里避雨。雨刷器在玻璃上滑动，其实无济于事。我看不清雨里的那些人和风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流下了眼泪。更加不知道，云层之上，你是不是搭乘那一班跨国航空，看见了最美的日落。
　　但是感谢主。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你遇见她或许是为了爱上她，或许是为了被爱；或许是为了忘记她，或许是为了想念；又或许只是擦肩而过，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遇见过你。总之，你遇见的人当中，有很多，是为了有一天与之分别。
　　而我们何其幸运，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