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星辰》茕兔

2、第一章

　　佳帆回来的那个星期六，我自己开着车回小音岛，有些心血来潮。
　　取车的时候，看见有人用手指在车玻璃的灰尘上写的：“你该洗车了。”莞尔一笑。觉得自己有些不像女人。快三十了，开着风尘仆仆的吉普，一副嫁不出去的样子。
　　小音岛和市区现在已经用大桥贯通了。从前我到市区上高中的时候，还要乘轮船的。
　　大桥上堵着，我趁机看了看久违的大海。阳光在海面上的那一幕，像金色的细雨织一张网罗，光芒万丈，更似一张褶皱的铝箔纸。莫名地，心情好了起来。打开收音设备，正是那档喜欢了十年的节目。现在似乎动不动都是十年了。这个数字，恐怖得有些麻木了。
　　十五岁，我开始从小音岛坐轮船到市区的重点高中上学。我是艺术特长生，降分进去的。
　　过惯了乡村生活的我，对于车水马龙的城市有更多的恐惧，还有比恐惧更多更多的期待。
　　那个时候，我不会过马路。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早上，彷徨无措地站在学校大门正对面的自己，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衬衫、什么颜色的裤子、什么颜色的帆布鞋。因为还没有分校服。而我和学校的大门之间，是那条车辆穿梭的大道、和大道上一道道白色、无意义的斑马线。
　　那个时候我多少有些傻气和乡土味，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就那样握住我的手，走过去。不是手腕、不是衣袖。是我的手。好像熟稔的恋人那样，握住我的手。夏日里，手心的潮气，有些讨人厌。但是我居然穿过了那条仿佛不可逾越的大道。市高中的大门赫然敞开在我的眼前。而你放开我的手，又仿佛路人一样消失在人流之中。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你是一台帮人过马路的机器。笑。
　　人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总是用右手握住右手，温和、不失礼。而你知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是用右手握住左手的人，所以我们之间，注定是残忍的、鲁莽的。
　　对不对，嘉祺。
　　我转目看见那本静卧在副驾驶座上的画展宣传册。阳光从窗外不偏不倚地照射，白色的封面亮得有些刺眼。「赵嘉祺」三个字消失在反射的强光中。
　　恍惚间，前方车子的长龙突然蠕动了起来，迫使我也跟着寸步前行。其实我喜欢积攒更远的距离，再一鼓作气地前进，然而后面车子的主人不可能容忍我的怪癖。在这种时而畅通无阻、时而拥堵的蠕动中，小音岛终于慢慢地露出来了。而我是好久之后才意识到的。因为它变了好多。十年不见。
　　呵，又是十年。
　　刚上高中的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乡间来的野丫头，也不懂什么自卑。换是现在，我一定天天自闭。
　　再见到赵嘉祺是在美术班。还挺惊奇的。虽然期待过能和他同班什么的，但是落空了。以为自己就算再见到他，也未必认得出来。没想到……
　　我第一次去美术班报道，已经和里面的一些同学很熟了。就是靠着我的野劲儿熟起来的。用现在的心情去猜想，那个时候人家可能从心里鄙视我、笑我呢也不一定。赵嘉祺是迟到进来的。幸好老师也还没有露面。
　　那个时候我拿颜料甩身边的同学。那个人一闪躲，普蓝色的颜料突兀地附着在谁的白衬衣上。我惶恐地抬起头，与我对视的，居然是那台握着我的手过马路的机器。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不懂的冷漠。我不信他没有认出我来。从那天开始，我觉得他和普蓝色好配好配。虽然他是整天穿着白色的衬衫，并且和白色也很配很配的人。刚开始认识赵嘉祺的时候他还不算高。面容很清秀，很容易画却很难画得像的感觉。他和美术班里的人也很熟。跟我那种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样。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是他让我觉得自己的交往方式很生硬。
　　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跟我说话。美术班的人可能都交谈过一圈了，我就是会被刻意地忽略。应该大家都有看出来。可是大家都没觉得奇怪。现在我明白啊~没人爱和土包子打交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
　　不过赵嘉祺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牵过土包子的手。呵呵。
　　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像别人心里的一个秘密。有点自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一个秘密。赵嘉祺会喜欢我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看他和别人说话好像很开朗的样子。其实他是很害羞的人。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我先开的口。
　　“同学，高级灰没有了，借点行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叫嘉祺，只是不知道姓什么，所以我叫不出口。
　　他把高级灰拿给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不信他不知道。“我叫詹莹。詹天佑的詹，晶莹的莹。”
　　“我叫赵嘉祺。”他自我介绍，“赵钱孙李的赵，嘉庆的嘉，祺就是示字旁、其实的其。”
　　我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一对失忆的恋人，在进行“初次见面”时的自我介绍。
　　之后就冷场了。我觉得不妨。画室里剩下沙沙的画画声。美术班，一周只一次。怎么说都是市高中，没有太多盈余的时间附庸风雅。即使我们不是在附庸风雅。
　　那个时候我想考美大的。
　　赵嘉祺倒不是。
　　后来事情全反过来了。人和人生，有时候是很讽刺的。
　　我渐渐发现自己对每周的美术班怀着期待，已经是高二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和赵嘉祺已经很熟了。我们依然不同班，他是理科，我是文科。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了解他的小脾气。是一个貌似开朗，却喜欢憋着的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也太完美。这是他痛苦的根源。而我，曾经是没有痛苦的。我也知道，自己在进市区的这一年里，变了很多。
　　我的生活里原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妈妈和爸爸离婚。不过是导致我的语序发生了变化，我会先讲妈妈，再讲爸爸。这没什么。我渐渐长大之后，这些事情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没有什么。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原来不是没有什么。
　　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比如爱情。其实不是害怕，就是不愿意相信了。不愿意随便地交出自己的感情。这些都是在我到市区上学之后才发现的。在小音岛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想什么爱情。这种精神过于上流，不属于我生活的岛屿。可是市区里不一样。那些孩子开口闭口我爱你、我不爱你了。渐渐地，我也会觉得想要喜欢谁。然后就喜欢了。可是不想恋爱。就觉得偷偷地喜欢一个人，想要看见他，看见他的时候想要看更久，想要收藏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他用过的橡皮、他写的字……这种心情本身，就足够让我开心的了。
　　而我喜欢的人，不是赵嘉祺。
　　那个时候美术班是一个可以认识很多人的地方，超越班级、年级。我喜欢的人高我一届。他叫洛海晨。我高一的那年，他高二了，准备考美大。所以他画画的时间比我多得多的多，不仅仅是美术班的那一两个小时。洛海晨是一个很闹腾的人。和赵嘉祺那种开朗而憋屈的性格不一样。洛海晨是哪种时而张牙舞爪、却一直很寂寞的人。思来想去都不是我该喜欢的类型。但是我就是喜欢了。我会因为他而期待每周的美术班，我会偷偷收藏他用过的橡皮擦，和他揉掉的画纸。
　　他会像大哥哥那样揉乱我的头发。看起来我们很熟。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他的世界是很寂寞的，而他喧闹的言行举止仿佛在与人亲近的同时，又与人疏离。可能我就是喜欢他这种神秘的性格。
　　人们总是喜欢纠缠那些不明白的事物。我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我以为日子会平凡地度过，然后洛海晨毕业，我们就此失去联络。我永远喜欢着他，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喜欢他。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
　　高二上结束的时候。洛海晨跟我说，他喜欢我。
　　洛海晨喜欢我是什么概念呢？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每星期盼着美术班？是不是他也偷偷拿走过我的橡皮擦？我揉掉的画稿是不是也被他夹在最喜欢的小说里？
　　答案却不是这样的。
　　他想要的是牵着我的手，想要拥抱、亲吻，或者更多。
　　高二的时候，我和佳帆已经是同学了。我们是文理分科时被分到一起的。她是我的同桌。我跟佳帆说：“洛海晨想和我在一起。”她知道我喜欢洛海晨的事，我对她说过。
　　佳帆说：“那你就答应他呗，不是挺好的。”
　　她说的对。可我为什么觉得不好……
　　我想要的东西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执子之手，就可以与子偕老的。那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不是任何人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感情。感情一旦牵扯到两个人，就太危险了。自己一个人收着倒好，安全得很。
　　可原来是收不住的。也是在高二上结束的那个寒假。有一天赵嘉祺打电话给我。
　　他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洛海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