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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七天后再拿不出钱,你就给我见鬼去吧!”
      债主领着那群混混渐渐走远,我挣扎着从泥泞的水塘中坐起。血和污水交织在脸上,身边是那张撕烂的设计大赛冠军的奖状,静静躺在地上,沾染了雨水、泥水、血水,至于奖杯,早已被他们夺走。
      夕熙踉跄地从藏身之地跑了出来,满脸的泪。
      “姐姐,你痛不痛?”她几乎不敢触碰我。
      “不痛,一点都不痛,”我艰难地抬起手,为她抹去眼泪,却在她白嫩的脸上留下一道泥印,“小熙不哭。”
      “姐姐,怎么办啊。”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此刻已只余惶然。
      怎么办啊。
      我享受了二十年梦幻般的生活,在两年前出国深造,学习自己喜爱的服装设计。然后,父母公司破产、母亲服安眠药自杀,只留下我、小熙和一个成日醉酒的父亲。
      我还能怎么办?
      我想大哭、我想像母亲一样逃避,可我知道我不能留小熙一个人。小熙还那么小,像是上午的阳光一样,那么明亮那么稚嫩,怎么能置身黑暗?
      我是姐姐啊,在这种时候,怎么能软弱?
      “小熙不怕,有姐姐在。”我将奖状一片一片拾起,捏在手中,仿佛又有了力量,扶着墙站起来,牵着小熙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巷子。
      彼时,晚霞缱绻,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洒在肩上,在春寒料峭的节气里显得格外温暖。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我穿着丑陋的惨白色病服走在一望无际的惨白色长廊。在这里,几乎每周都有人死去、又有新人进来。父亲说我有病,把我送来这里。我并不怨,因为小熙会一直陪着我。
      “夕照姐姐,你怎么来了?”小乐已有三十六岁,可她的心智仍是停留在十五岁。
      “今天是星期三啊,”我答道,“不是要一起做衣服吗?”
      “啊,原来已经星期三了,我还以为只有星期二呢。”小乐笑得开心,接过我手中的材料。
      我们把院里免费提供的衣服拆开,用它的布料、线和皮筋,做成全新的衣服和口罩,以这些简单的材料,我们倒是也能做出与外界一般好的衣服来。
      “夕照,有人来看你。”
      我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东西,与小乐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我除了小熙无亲无故。我并不觉得来者能怀着什么善意。白衣服的人将我带到一间房里,便离开了。我知道对方不会走远,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是你啊。”我勾起一个轻蔑的笑。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对方显得毫不在意我的恶劣态度。
      “如你所见,我还不了呢。”我笑容不变。
      “那就对不起了。”对方扯起一个狞笑,作势扑来,却不防我错开一步将椅子往身前一挡,让他险些小腿直接撞上去。
      “杀人啦,杀人啦!”我高声叫道。守在外面的人几乎是在瞬间破门而入,两个健壮男人按住我,一管镇静剂被注入动脉。
      白衣的男人道:“抱歉,你们暂时不能再见面了。”说着就让人将他带走,自己则亲眼看着我被送进病房。
      我嘴角勾出得逞的笑,却莫名悲凉。
      这里,已经是我最后的栖身之所了。

      “夕照。”
      “到。”
      白衣男人将我带进了一个房间,示意我入座。我礼节地向他点头微笑然后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微侧,是标准的淑女姿势。
      我的“正常”显然让他有些惊诧。
      “那好吧,我们就从日常聊起,”他双手交握着,笑容和煦,不具丝毫攻击性,让人轻易放下戒备,只是有些死板僵硬,应是刻意训练出来的,“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还可以,”我维持着姿态适度地调侃,“如果衣服能换个样式就更好了。”
      “好吧,我们会考虑你的建议,”男人道,“那么最近和人相处如何?有没有交到朋友?”
      “朋友?”我轻轻挑眉,“我想我并不需要。我有小熙就够了。”
      “小熙?”
      “她是我妹妹。”
      “是这样啊,”男人双手分开落到扶手上,右手食指轻轻敲击,“那么她平时呢?谁照料她的生活?”
      “她才六岁,自然时时刻刻跟着我。只是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男人又聊了几句,便让我走了。他的掩饰功夫很差,从欣喜到失落,表情的转变我轻易就能看透。要么是真的愚蠢,要么就是和其他白衣人一样太过轻视我们。
      与下一个被召过去的人错肩是,我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

      “小熙,你怕不怕?”
      “姐姐在我就不怕。”
      “好,那一会一定要跟紧姐姐,知道吗?”
      “嗯!”
      我牵着小熙,穿着免费的丑陋衣服在楼道里飞奔。我身边还有三个人,都穿着经我改动之后与外界无二的衣服,戴着那样的雾霾天里每个普通人都会戴的口罩。
      “你确定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其中一人偏过头来,忍不住问道,“就算出去,我们也可以保住你。”
      “不必了,”我答,“我有一种预感,这里才是我的归宿。”、
      那人见我意决,也不再勉强。到下一个拐道处,我们分开了。他们直奔院后,那里有一个事先从外面挖出来的洞,只要再用手刨开十几公分,以那三个人一同站上去的重量便足以打穿,让他们得以逃出生天。而我,则直奔监控室。
      他们的出逃瞒不了多久,届时调出监控看到他们的衣着,很容易就会追查到他们的去向,也有可能会追查到我。我和小熙都会有危险。
      我匆匆跑进了监控室,盯着屏幕。换班只有15分钟的空档,而先前我们已用去了5分钟。
      那三人很快也到了地方,他们刨开些许土,其中一人向着监控比了个手势。我戴上手套,按照他们教我的方法在键盘上敲击。
      当我敲下最后一键,所有的屏幕在一瞬间黑了下去。小熙不安地靠紧了我,我摘下手套,又牵着她跑回去。
      “姐姐,我不太舒服。”
      小熙捂着嘴,闷闷地咳。一种没来由的强烈不安攫住了我,我展开她的手,发现上面一片鲜红。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我一把抱起了小熙,冲进了我自己的房间,拉开了柜子。
      里面空空如也。

      “小乐,小乐。”
      “夕照姐姐,你又来找我玩啦?”
      “犯什么傻,我不是只去上了个洗手间?”我道,“今天是星期三啊,你不会犯困了一会儿就以为一天过去了吧?”
      忽然,紧急集合的铃声在四面八方响起,走廊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群群白衣人闯进各间病房和活动室,督促每一个人来到院子里。期间或有人受惊而吵闹挣扎,可一针镇定剂下去,大家都安静了。
      我心知是监控系统的崩溃被发现了,却并不着急。
      我利用小乐错乱的精神编造了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他们没有监控,没有人能够戳穿我。对于这个天真愚蠢的女人,我利用得理所当然毫不愧疚。
      天真,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被需要的。小乐选择了封闭自己来抗拒它,而我选择成为昔日的自己所厌恶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因为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小熙。
      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之前那个白衣男人确定了失踪的人,却在盘查帮凶是完全被我营造的假象欺骗。虽然这正是我所预期的结果,却也仍让我的唇边勾出几丝嘲讽的弧度。
      那号称“天牢”的地方,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一次有三个人逃了出去,那么就会有第四个、第五个。这样的结果,与他们对于这里的人的轻视脱不了关系。
      毕竟,除了个别被严密监视起来的特殊病症患者,有几个“精神错乱”的人,能想出周密的计划并一丝不苟地实现?
      “夕照,”白衣男人忽然叫到了我,“跟我过来一趟。”
      我跟上白衣男人的步伐,走过几个转角,周围的人渐渐稀少,少到只剩我与他,还有另外几个白衣人时,他停下了脚步,转头以一种悚人的神情对我笑着。他向边上迈了一步。
      眼前是一片火光,还有本该在我床上好好躺着的小熙满身是血地无措地向我跑来,步子踉踉跄跄的,最终在离我仅有一步之遥是倒了下来。我低头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扶。
      我知道,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毕竟是我亲手害死的。

      “感觉如何?”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淡漠,男人扯了扯嘴角。
      “这就是你的素质?”我蹲下身来,最后一次轻轻拍着小熙的背,像此前无数个夜里哄她睡觉那般,“趁我不在,擅自进我的房间,拿我的东西,然后把他们付之一炬——这就是你身为心理医生的素质?这就是你治疗妄想症的方式?”
      男人惊诧地挑起眉:“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我道,“你上回催眠了我。”
      我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心知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便继续道:“你认为小熙是我妄想出来的,她对应着我在现实中的理想。于是你把这些海报、杂志、资料全部烧毁,来了结小熙,消除我的幻觉,对吗?”
      “精彩的分析,你说得都对,”男人道,“恭喜你痊愈了,虽然你错过了刚才那场成功的逃窜,但你今天同样可以出去,而且不必担心再被找回。”
      “是他们告诉你的?”我无视了他的话。
      “他们?你指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小熙,你不切实际的理想,都是上回来探望你的那个人说的。”
      “哈。”我站起身来,看着小熙狼狈的身形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脸上只有冷漠。

      夕照,是傍晚最后一丝奋力挣扎却终将湮灭的光线,是光向着暗屈服妥协的产物。
      小熙,是我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曙光。
      当一个升起,另一个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落下。我们之间隔断了一整个漫漫无边的夜。这一切,本来就合该是妄想。
      至此,我为自己织造的长达六年的幻境訇然崩塌。
      “我不管他们对你说了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再给我一天时间,我明天就走。”
      “也对,”他道,“是该和朋友们道别。”
      我在他放行之后,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便转身而去。窗外夕阳正好。
      他大概是忘记了,我上回才告诉过他,我不需要朋友,我有小熙已然足够。
      从这里出去之后,结果只会有一个。我并不畏惧这样的结果,我要求多一天的时间,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
      是时候了,夕照的挣扎已该结束了,世界终归是要迎来黑夜的。

      黑夜茫茫,泯灭一切光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善良掩盖罪恶滋生。平日里再大度的生产者,也露出本来的面目,同其他生物一起掠夺着这个世界上的氧气。一切生者皆食他生而生。
      精神病院早已灭了灯,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是勉强还算皎洁的月光,也仿佛难以冲透重重雾霾来到这里,只能依稀照见楼顶的我。
      此时距离小熙的离开,已有十三个小时。最不祥、却是最适合的数字。这个数字与两千年前的一场背叛有关,或许这正是冥冥中注定的。
      小熙,请原谅我,硬生生把你带来这个世界,强加给你那些琐碎欺瞒的经历,你用六年之内所有的喜悦忧惧陪伴我,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消散。
      一天前的我自私怯懦,身陷囚笼还沾沾自喜,甚至因为畏惧那样的结果主动放弃了唯一有可能离开的机会,亲手将你推向了远处,我遥不可及之处。不过如今,我不再是那个卑劣的我了。
      河流汇入江海,夕阳坠入另一个半球,这本就无可驳斥,亦无甚可怕,本就是被背叛放逐的人,原来的地方已经没有他的栖身之所。
      河流汇入江海,因为这片荒芜的土壤承载不起;夕阳坠落天边,因为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行尸走肉期盼着这一刻。他们的理想早已如同他们的灵魂一般油尽灯枯,因此他们畏惧着日光,只敢在夜间歌舞。他们抛弃了光,我也不必在他们的白眼中苦苦挣扎。
      夕照永远是夕照,无论何时。我将与你星星不理,当你在那半球升起,我就在这半球落下,我将时刻在地平线上奔跑,追逐你的光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就像我们所热爱着那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放弃,至死方休。
      天空之中,小熙向我伸出了手,让我此生最后一次沐浴温暖。地心引力发挥了他的职责,将我拉到一个永远都没有黑暗的地方。
      黑夜之中,一丝曙光突破了地平线的重重封锁,映亮了远方的一片小天地,然后一点一点驱散黑暗,也驱散那假借她的光迷惑人心的虚伪的月。
      破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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