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仙》商遥

42、悄悄问圣僧[二十]

　　2.20
　　明空在午后的荒地开垦了一方小田。他们有一些蔬菜的种子，春日播种，耐心培植，待日月光辉普照，自然爱护万物，流火日过，不日便可收获这一份这喜悦。

　　芜仙说，真好，连培植自己的菜园都被他说得这样万物有情，种种可爱。

　　春天，碧树染，青山远，清河绿。芜仙静倚在篱笆边，看着每日太阳越来越早得升起来，东君多情又回来，村民从田间小路经过，亲切而随和地向她打招呼，内心生起满足之感，她这一辈子竟是满满福气。少时出身名贵，锦衣玉食；现在终于迈过坎儿，遇见缘定的爱人，隐居在如同世外桃源的瞿家村，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宁和安详，终此一生。

　　门前小路上，忽然看见他回家的身影，夕阳日暮瞬间变得温暖。

　　芜仙推开篱笆门，挥挥手。

　　明空快步走来：“在看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轻轻搭着她的肩膀，两人相携回家。

　　“看黄昏日暮，然后等夫君……回来。”

　　二人坐定。芜仙给他倒茶：“口渴了吗？”

　　他去讲学教人识字，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必定口干舌燥。

　　“多谢。”明空接过，一杯杯地饮下去。

　　瞿家村的老先生年纪大了，时常眼花，他从上月月底开始去村中办的学堂中帮忙，偶替老先生讲讲书案，教字，识学经典；老先生见他踏踏实实，且确实腹中有才识，便嘱托他好好教授村中子弟，寄托大任，而那老先生用了一生在此教书，终于回家颐养天年了。

　　“今日旺宝还折了你的毛笔吗？”

　　“他不是个顽劣孩子，”明空抬眼，“不过年纪小了些，复以母亲早亡。”

　　“是是，”芜仙眉目一转，把热菜端上桌来，“用饭。”

　　明空太真诚了，对人对事皆如此。旺宝诚然是个失怙的可怜孩子，父亲为亡妻日日消沉，借酒消愁，便疏于对儿子的管教。村长也出于关切，便劝旺宝父亲送他去读书识字，省得掏鸟蛋、碾稻穗，闹得不得安生。

　　明空对他是实打实的关心。这孩子缺乏父母引教与关怀，他便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最初旺宝是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常常与老先生作对，疏忽功课，不识伦理大意，欺负取笑同学师长，自从换做明空教他们念书了，他越发胆大，觉得新先生软弱可欺，前几日折了明空的笔，再用浆糊粘上。正值他教书法，稍稍用力，笔杆即断，浓墨晕染开来，桌案一片狼藉，学生哄笑一片。

　　旺宝本以为先生会责罚于他，让他爹爹好好管教他，哪知先生非但未生气，反而悉心询问疏导。

　　明空心性至纯至净，善解人意，便知这可怜孩子是缺乏父亲关爱，只愿做些调皮捣蛋之事以图父亲注意，他循循善诱之，旺宝隐藏于心的小九九一下子被揭穿了，顿然无地自容。

　　明空哪里是严厉的人？

　　他和善可亲，又会懂那孩童心性，讲话宽慰他，并且并且保证了回去跟他的父亲提起此事，只望他时候不总做过分之事了。

　　旺宝当即还嘴硬，而未过几日，是当真感觉到明空的好，也慢慢听话读书了。

　　于是这才有了芜仙揶揄明空的这一出。

　　明空是个老实好人，总是心怀慈悲，一视同仁。倘若他要做了父亲，必定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好了，这才没两日，就这样袒护你的生徒了。”芜仙说。

　　明空替她夹菜：“夫人说的是，他日后功课如何，还来日方长，有待考证。”

　　饭桌上吃得也丰富。

　　清蒸河鱼，糯米糍粑，清炒竹笋，还有一大碗山菇汤。

　　芜仙吃得滋滋有味，明空见她眉目生动，心情也变好了些。

　　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该食不言寝不语，她却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给他听。

　　“吃菜，吃菜，”芜仙用筷子剖开藏在渔腹中，色泽黄澄澄的鱼籽，“吃这些，人好变聪明。你成天应对那些孩子，别提多头疼，当多吃些。”

　　明空的筷子在碗上停了一下，笑道：“你是觉得，夫君最近是愚钝了？”

　　芜仙笑意滞：“……哪里有？”

　　“你关心我，我当心领了。”明空道，“可这委实太多。”

　　芜仙眨了眨眼睛，笑：“我想吃还来不及！那算是便宜你了！”说罢，她迫切极了从他的碗里挑走大块的鱼籽，不久，他碗里只剩下些许黄色粒状残渣。

　　明空：“你想吃就吃，何须让我？”

　　芜仙埋下头发着小脾气，闷头吃饭，只轻哼了一声，明空见她低下的头，这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

　　……

　　次日晨起，明空醒得早，面前是乌丝凌乱，见削肩相背着他，室中仿佛有蚊音隐动。他已觉不对劲，看妻子肩头如玉，半露出来，便伸出手将被子盖好。

　　芜仙被他惊动，这才停止啜泣，抹了抹眼泪。

　　明空心弦一动：“何如？”

　　芜仙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去了动静，索性坦坦然吸鼻子，语音中还有些鼻音沉重：“……无碍。”

　　“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千万说与我知晓。”明空大抵猜测原因，吞吞口水，“我诚然不是懂女人心的人……夫人。”

　　不懂女人心？

　　芜仙忽然又被他逗乐。

　　她依然背对他：“真没事，偶感难受，想起来父亲兄长，还有祖母。我是不孝的……”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还是她昨晚之举惹他不高兴了，顺带自责，难受，又加上思慕亲人，更加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未曾在亲人面前尽孝，也不能体贴夫君，反而惹他生厌，更怕为他所弃了。

　　她长大在大宅门里，姨太太的故事从来没有少过。那老爷夫人就算也曾是一对才子佳人、神仙眷侣，到最后没几个能逃脱姨太太进门的老路的。

　　思及此，惶惶他被别的什么抢走了。

　　明空对安慰女人几乎一窍不通。听闻她思及家情切，更手足无措，他轻轻拍她肩膀：“……瑶之，跟着我可苦了你？”

　　他又动摇起来。

　　芜仙一听，立马转过身：“你胡说什么呢？”

　　一股清爽沁香扑面而来，急切地钻涌入他的鼻息之中，明空迟疑片刻，宽厚的掌轻轻替她拢被子，自己起身把衣衫穿好。

　　从他蓄发开始，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他的头发已经能聚拢在一起，扎成一捆小髻。芜仙正对着他的后脑勺，睡了一宿之后，他的头发凌飞杂乱，发梢有些飞扬。

　　他无声无息地把腰带系好了。

　　芜仙爬起来，把自己衣服快速穿好。正见门口晨光漏过他的袍袖，逆光之中仿若要离自己远去。

　　她心里一个咯噔，莲步快移，从背后抱住他。

　　“瑶之和你在一起，只有开心快活，哪里有什么苦了自己。”她喃喃，“是我说谎了。是我昨日不体谅你过去身份，只想你好好补补身子，便硬生生塞给你鱼籽，我胡思乱想，当作你对我生厌，觉得难受委屈，故而偷偷落泪。”

　　芜仙把头贴紧了他的脊背：“明空……”

　　明空的身子一僵。

　　他以为昨晚饭桌上的心照不宣，是他心里迈不过去的难处和她的理解体贴，原来她说了出来，才知道人心隔肚皮，即便是一体夫妻，人之所想也无法相通相合。

　　更没有想到，瑶之竟然存了这样细腻的心思。

　　明空恍然自责，转身轻搂她安慰。

　　“原来你是想这个……”明空柔声。

　　她又哭了，眼睛湿湿的，头埋在他胸前。

　　他也不知再说什么，二人就这么久立相拥。

　　泪珠慢慢止住于眼眶，她一双小手蜷缩在他胸膛轻
　　搭，复仰起脸：“明空，对不住，是我胡思乱想。”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可是实不相瞒，诚然你我已结成夫妻，我却从未彻彻底底安心过……我总怕，总怕你弃了我，跑去别的地方……而且，夫妻本是要同甘共苦的，是一体的，有时，我却偏偏觉得你遥远不可及……甚至比初初慧空寺的相见还要疏离……”

　　她说：“我一向坦坦诚诚，心里有什么，就一股脑全然给你说了，你却只听我言语，不曾说你心中所想……明空，夫君……你何念何想，何思何畏何忧何虑，瑶之一概不知，便更倍感虚空，可既然是夫妻，瑶之就想同你一起分担，不想凡事都去猜去乱想……”

　　她盈盈含情目，氤氲潋滟秋波，直直扬起头来看着他。

　　明空：“……没那回事。”

　　对她，他讲谎话已是常事。

　　客栈冲突，明空已觉自己一事无成，不可护她周全；一路南下，也全凭她的钱银与周旋打点；落居瞿家村，是她耗费心力口舌才说服了村中耆老。

　　而他，对尘世自然迷惑、不解、心软、单纯。

　　他并不能做一个保护妻子于荫蔽之下的伟伟大丈夫。
　　哎……

　　他心里暗暗发出长叹。

　　明空低下头，摁掉她眼眶的点点泪光：“什么都没有，倘若真有，我便跟你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发个大肥章结束这个故事的。结果……时间不允许啊！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上个星期到现在画了四遍工程制图线条练习的画面，每天十一点才从专业教室回寝室，周末也是不存在的，一整天画图，A1的大小(:з」∠)_
再等等吧。下章约周六发吧，这个周六我好像没啥工作。